《三十六陂春水》第137章 永昌(十八)

已升到正中。

門前, 殘旗拂,兩軍不, 箭滯弦啞。

兩軍的統帥正在不靜默對峙。

一人于玉階之上昂然玉立, 大氅烈烈甲鮮亮,影巋然如山,英眉宇郁, 鷹視狼顧,毫不掩飾面上騰騰殺氣。

一人已是強弩之末,站在衰旗殘軍之前, 面頰染著污, 甲敗垂。

當問出那句“你猜是讓我來殺你, 還是迎你”以后,回答李弈的只有風聲。

李弈了然,偏偏要宣之于口:“我是最不該來問這句話的人。”

齊凌聞言滿腔五味雜陳,氣翻騰,腥甜襲上口,聲音啞似在砂紙上磨過:“且下軍令,無需贅言。”

“這倒不急, 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李弈郁郁看著他, 卻有笑意浮于畔:“第一次見你, 你想殺我,最后一次見你,你也想殺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生殺予奪慣了, 你可曾也預想過, 生死會落在隨時隨地都可碾死的區區芥子掌中?”

齊凌手刀柄巍然卓立, 一雙黑凜凜眸子從污里仰著,,也未墮帝王之威,面掛冷笑:“今日自以為可以掌控我生死的人很多。你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李弈信手撥開前的遮蔽圍擋,走到陣前——

“兵臨死地,為萬箭所指,安敢狂言?”

“我破三重門,碎骨敢來,便知此不是死地。”

“是嗎?你竟為求生而來?”

“是,我從不涉足死地。”

……

李弈怔住了。

來不及細想這句話何等耳至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將心中翻騰火氣下去。

已往腦中沖灌,額間筋漲,突突跳個不住。他將手握拳,攥得指間咔嚓作響,方忍住立時抬手下絕殺之令的念想。

對一個走馬黃沙征戰十幾年的將軍,戰志殺意很容易藏,但李弈毫無遮掩的意圖,便也走了忍耐的痕跡。

殺伐決斷一念之間的三軍主帥為何要忍耐?

只有一個原因,他的意圖與軍令不符。

于是放肆明亮的笑意浮現在天子面上,他竟不知覺昂起頭,因那黑眸里懾人的冷意尚未褪去,看起來挑釁之意十足。

“既然是來迎我的,便讓道。”

李弈抬起頭。

青黑面上,一也沒有。

不作停頓,偏頭向傳令說了一句話,而后,廊橋玉欄間忽起整齊劃一的響,伏兵弓弦拉滿。

在場眾人,心弦都繃了瞬。

趙睿曾與他共征伐,悉他的軍陣,匆忙上前,急要將齊凌擋在后去。

火石間,想起武庫中程最遠的弩機可至數百丈,只來得及喊出一聲。

“盾!”

剎那間,盾牌重挫,塵沙蓋地,重重疊疊黑盾,紛繁前置堆撂,卻沒有迎來預想之中箭弩飛馳劃破的尖嘯。

盾上什麼靜都沒有。

心鼓都停止的趙睿,挪開一隙,只見對面甲士還如林布,弩|箭也還在弦上。只甲林自破,大戟錯讓,刃展刀門,清照白壁,讓出一條狹徑來。

李弈環著手臂,角一抹嘲弄的笑,幽幽視線像一條吐信的蛇,越過盾,鉆隙,投向盾影中被護衛扯摜遮蔽得模樣有些狼狽的齊凌。

挑起眉:“末將奉命前來迎接,但……只能你一個人和我走。”

此言一出,陣前靜默了瞬,而后,炸開了鍋。在場人都道不妥。

衛尉忙前趨幾步,小聲道:“陛下,萬萬不可,我等拼死,尚有一戰之力。倘若陛下只前去,恐怕兇多吉。”

趙睿也道:“倘若真心奉迎,定會同迎羽林軍,事有反常即為妖。李弈謀逆戴罪之,反復無常之徒,定然包藏禍心,陛下三思。”

謝誼、以及羽林軍未戰死的將領亦多作此想。

齊凌下意識想回頭看顧,頭扭到一半,聞得煙之味,不再回轉。他心里十分清楚,羽林軍所有的戰力已被半日鏖戰熬盡了,十剩其四,還多傷殘,再沒有一戰之力。

而且他親手燒了朱雀二重門,便意味著,還剩下的一千多人已經無路可退。

李弈居心不良,來者不善。

三軍陣前他不敢公然違抗軍令,弒君犯上,但若獨,他有太多的方法。

他眼睛看李弈,也看他背后聳云霄的寶殿宮闕,慢慢握了手中的佩刀。

“豈有人回到家門口,還徘徊不敢進的道理?”

拒不納諫,笑意也輕,聲音卻字字如鐵,沉沉落地。

“朕隨他去,你等不必再多言,在此結陣,以侯聽傳。”

……

當朝宮室壯麗橫肆,倨占山陵,未央前殿盤踞龍首山,周遭廊橋來復,飛鳥游掠,其上青霄冥冥,云在軒頂。

自升門去往未央前殿,有兩條通道,一條繞到端門,登前殿臺階,一條要從宣明殿過、在走復道廊橋。他們走的是后一條,往前這通道宿衛森嚴,十步一哨,如今人都撤去了,階道上只有兩道足音,愈顯得宮宇空寂,長街寥落。

這一路,李弈也未攜衛兵,只一個人,他走在前,齊凌走在后。起先尚快,逐漸越來越慢。

弩兵和羽林殘軍已都拋作了點點黑影。

越往高,風聲越急。

滿灌廊間,吹袍烈烈。

層層金檐流溢彩,近遠如影,廊橋穿來復去,若蛟龍登九天,依稀盤繞云霧中。李弈在未央前殿的廊橋前停住腳步,回頭看時,齊凌在他一丈之隔,眼睛一直盯在他背后,手里提著刀。

“是臣失禮了。”他讓開一步,側立道畔:“陛下先請。”

齊凌渾繃,沉默著,駐足好一會兒。李弈也不急,朝廊橋外眺,臨風賞景,怡然曠態。

“站得高也有好,譬如,若今日我在此觀戰,就不會讓你有機會靠近朱雀門。”

未央前殿地勢極高,廊橋上俯瞰,諸殿都在足底,彌漫在戰火里的長安城也盡收眼底。

齊凌腳步一深一淺,踏落木紋層疊如云的橋面,也隨他目看出去,但毫無停留之意,著他要過,李弈卻驀地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手底下是堅甲,堅甲下的開裂的傷口。

齊凌眉心鎖,面頰將一口冷氣生生咬在牙間。

李弈冷冷目鎖住他出痛苦之的側頰,如鷹隼定睛,似猛銜頸,目中森然殺機,若能有形,已化作刀刃殺到生機流的脖頸邊。

“上一次見陛下,是在角抵場。”

齊凌此時舊傷未愈,征戰半日又負新傷,跡尚未干,此時業已力竭,登階都數度撐扶欄桿,更遑論使力掙開他。

只得他所制,一,任他逆眸端弒,悲風拂頸。

“那次,你輸給了我。”

他扯著角,皮笑不笑:“未盡全力,讓你一回。”

李弈啞聲笑著,笑聲悲苦,像嗚咽在嚨里翻騰,忽猛地一使勁,握肩把臂,將他擲抵在廊柱上。

轟然一聲,整座虹橋都在震。

風疾,呼嘯著,爭先恐后灌進,向甲里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樓。

縱有鐵甲護,齊凌腦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里悶窒痛楚襲來,氣直涌口,又被他咽下。

李弈忽道:“我從章華帶來了三十一人,現在,只剩下我一個。”

齊凌脊背微僵,面龐云驟起,郁郁積于眸。

李弈頭不住滾:“其他人都死在詔獄里。”

“我知道。”

那只手猛地收,像鐵鉗,如山,幾要變肩甲上的猙面龍首:“你也知道我蒙冤。”

齊凌垂下眼睛:“比你更清楚。”

他眼圈微微泛紅:“究竟……為何?”

齊凌轉頭看著他,嗓音低啞:“保皇后,保太子。”說著,嘲意從眸中流出來:“啊,自然……我想不到我的皇后拼死,也要保你。早知如此,我自會另擇一法應對。只是那時,犧牲你實在最方便。”

李弈握著他的手不住地發著,額頭也鼓起道道青筋。似乎隨時,都能將他從這高云霄的廊橋上推下去。

他心起伏,息重得幾乎難以說出完整一句話:“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們你驅馳,為你征戰,你舍他們如敝履,你為天下之主,對錯是非……清濁……都不辨……”

“你為賊軍所用,為奪北辰門,撾殺無辜,孰是孰非?你不為賊軍所用,替我攻城,生靈涂炭,又孰是孰非?你今日殺我,主國疑,天下喪,誰清誰濁?你今日不殺我,部下枉死,含冤莫白,又孰為清,孰為濁?”

齊凌厲聲問罷,見他面變幻,一時答不出,冷笑道:“人無一日不負人,誰活世上又不為人負,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負之人千千萬,便也為千千萬人所負,皆是尋常。”

李弈呆住了,張開口,抖著,一時搜羅不出詞,只覺一句冷不足以盡道他為人,又竟無法反駁這些話。

“難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李弈渾戰栗,遍冰涼,仿佛落深淵,又好像被一雙始終照攝他命運的冷眼攫住了呼吸,沉溺深水之中不過氣,不止手腕,握在他甲上的每一手指頭都在抖。

齊凌還是看著他,生死系他一念,卻渾然未懼。

笑容譏誚:“我是天子,每一個決定都會有人死,你是將軍,每一戰也都會有人死。莫非死在戰場上,便人人都該死?”

李弈一時啞口無言。

“不是今日戰場死,就是明日朝上死,一場大戰斬千萬,流漂杵,一場大旱殍千里,白骨蔽平原。四海之,百代高堂,萬世之疆,誰人不死?”

他面頰,目,神微獰:“朕知道李將軍,純摯重,但你和朕,都在萬丈廊橋上,是手執重傷凡庶者。你就算起心謀逆弒君,也不要用復仇這樣的理由……我倒寧愿,你是出于一己私。”

李弈目中掀起驚濤駭浪,口劇烈起伏,握在他肩頭的手松了又,掌心已為尖銳磨出來。

他笑了起來,眼睛卻像落在深潭里,黑又深,翻著波瀾,隨時都會漾出水。

手指慢慢的松開,先是松了指節,再抬起扣的腕。最后,是他下來的軀。

嚨疾滾著,著啞得不像話的嗓,快速、低聲問出一句話:“……我問你,你說此生所負之人千千萬,是否也包含你的妻子?”

他松開手時,齊凌也掙了他,兩人皆滾坐在欄下,他發覺疼,低頭去才發現脖子底下已甲邊割破,沁出滴。

重甲嵌進肩頭傷里,兀自跳疼。后已冷汗浸

冷汗鉆出后,冷風鉆進去,手腳都泛出酸,他手握落在地上的刀,看見李弈那雙眼皮沾滿汗水像是浸水打過的一雙黑眸,還在執拗的著他,等一個答案。

——楚地多傷事,楚人多重

他忽想到了出巡章華時,隨行博士著山野慨的這句話。

在聽到這話之后沒有多久,他就在車輦外看到了他的皇后,像楚辭里走出來的麗的山鬼,臺上多的瑤姬。不過不像書里形單影只吸風飲的仙姬,而是側跟著這麼個人,且一跟就這許多年。

齊凌抬起頭,晾著脖子上的冷汗,恰見飛鳥掠廊,白云流,影飛瓊樓玉宇。

他目隨飛鳥,追隨它肆意翅膀,掠向云天之

渺渺的影,投落眼眸深泓中。

他輕輕嘆了口氣:“還不到我負。”

又沉默了很久,汗水都干了,涼意之后,脈淌的溫熱汩汩泛回來

無奈笑著,抹了抹脖上裂開的口子:“此生……不負我,我就該去告祭太廟,敬謝列祖列宗了。”

李弈聽得直皺眉,從鼻子里冷笑一聲,不再做聲。

齊凌也無意再與他逗留,刀撐地爬起來,徑自往前走,甲胄響,木廊微震。

“陛下。”

在他影從廊道盡頭轉開前,李弈再度出聲。

“我有一千個理由可以殺你,但我尊重的選擇。”

“憑你這句話,我也可以殺你一千次。”齊凌沒回頭,頓了一下,笑道:“但要你命太麻煩,你最好自我了斷。”

李弈愣了一下,也笑出聲來。

“君要臣死,臣恕不能從命。”

他笑聲送郎朗碧霄青云,與高天風呼嘯之聲重疊一

“臣還有最后一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想請教你。你也知兵,上善之善,能制敵;善之善,不為敵所制。凡戰,不能一擊制敵,便當不為敵所制。你的選擇還多,遠未到絕境,為何不出長安,偏要投死地?意氣用事,涉今日這樣十死無生的險局,不像你的手筆。”

齊凌沒有停下腳步,轉走向未央前殿,只將輕飄飄一句話,短短數字,拋在腦后。

“為了你的燕山之策。”

……

此時,未央前殿還在準備太子登基的典禮。

太常寺的禮還在忙碌,監宮娥在其指揮之下,低頭專注各行其是,捧著進進出出,幾重殿里一派莊重肅穆,雅和均。

當朝推崇孝治天下,推崇儒學,天子登基時要“倒執干戈,以覆虎皮”,以示止戈為武,仁德大化的決心。故而武衛稀,文飾繁多,長安滿城的刀兵烽火都燒不到這里。齊凌停住腳步,仰頭看著眼前的華殿。

大殿空曠,百都在宣明殿侯旨。

已過了吉時,大典延期未定,那些個古板迂腐的禮開始焦急催促,似乎沒有得到確切的回應,或呼“豈有此理”,或吁嘆“人心不古”。小雨淅淅似的腳步聲、高高低低的抱怨聲,回在大殿中。

小黃門夾在當中,一頭被軍堵著進不去宣明殿無法詢得確切時辰,一頭又挨太常寺的罵,左右不是人。

有個監捧出來,險些撞著齊凌,未及細看,只瞥見這人影閑,在眾人來來去去穿梭之影中格外顯眼,只當是好閑之輩憊怠之徒,抬頭豎眉便罵:“哪一宮的沒長眼,你是誰管的?也不睜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竟敢在此……”

他看清此人玄甲金冠,手持佩刀,甲濺,已是悚然一驚,膝。再看這人面貌,煙漬污不掩氣度高華,眉眼依稀更是先帝模樣——在未央前殿侍奉的監,前行走,大多見過圣

那人看一眼,便三魂去了七魄,的定睛而視,幾乎騰的跳起來,手里端的寶鼎博山香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落出一聲巨響,一時將整個殿中之人目都引了過來。

“陛……”

他結結,煞白著臉,抖如篩糠。反應過來以后,匆匆忙忙地跪下,長跪著在齊凌腳下一叩到底,尖銳之聲響徹整個大殿,大道。

“陛下……顯靈了!”

齊凌登時臉比鍋底黑,抬頭剛要發話,卻看到殿里有一道悉至極的人影側立殿中,發髻簡挽,家常素服,也正隨著小太監的驚呼看過來。

窈兮窕兮。

勞心悄兮。

他忽覺自己應當的確是歸來的魂魄,因一念癡纏,鐵索羈來,涉忘川湯湯,歷增冰峨峨,只為在此一眼。

若非如此,怎會忘記了呼吸。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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