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第139章 春水(二)

日已漸偏, 大典還遲遲無期。

因皇后話說一半便被打斷,殿外的太常卿沒有接到典禮取消的消息, 在外久侯, 徘徊踱步,注意到殿門口監宮人都避出來了,個個垂著首。

“才見殿下進去。”太常卿尋了一人, 要他代為通傳,道出吉時已過百還在等候的憂。怎奈這人牙關閉,無論如何也不肯進去通傳, 還面慘白直擺手, 仿佛殿里進了鬼祟一般。太常卿細問緣由, 他不肯說。連問幾人,皆是如此。

連方才在殿里的太常寺禮都敢不理他。

換作旁人,自然能領會未央前殿局勢極是異樣,此時要保命,最好不觀不聞不問。

但太常卿何等樣人——

通曉經學,家中藏書汗牛充棟,已上年歲, 門生遍朝野,固執嚴謹刻骨里, 又因年前剛剛擢升太常卿而風頭正勁, 正行諍諫之事。

拂袖便往里走。

自然有人攔著不讓他進,卻礙于他年歲份,不敢使力。

推推搡搡之間,殿里終于有了回應, 卻是一道男子的聲音, 著怒意:“誰在那里?”

太常卿隨聲, 自然而然,斂袖揖禮,自稱臣下,報了姓名。

話音未落,愕然怔住了。

只見一道影從殿中影里走出來,微顯行跡,已齒關打戰,待面容盡,太常卿長長的袖口已抖起來,來人雖面污形頹無君子之形,但赫然便是先帝之貌,何以太子登基之日,先帝竟在此,莫不是憐主,魂兮歸來?

齊凌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

然后問:“朕觀卿面,大婚之日勸酒的禮,似乎也是你?”

太常卿眼眶滾熱,念先帝之恤下,此等細枝末節之事,尚得掛念,如今之事,怎又不及書卷上周文王太公談?

拭眼淚,道:“自山陵崩殂,日月無,臣夜夜不寐,唯念圣靈……”

齊凌聽他開口說第一句話,眉頭就深深皺起來。

連忙出聲打斷:“你去年還升了?”

“是,臣已任太常卿。”

齊凌冷冷道:“卿能任太常卿——”

話說到半截,被背后一聲“陛下”打斷,后半句“皆是史臺不察之過也”,沒來得及說出,先轉回頭去。

朱晏亭正從丹墀上走下來:“陛下,該更了,百還在宣明殿等候。”

“好。”他頷首應了,又問:“那狗賊呢?”

朱晏亭知道他問的誰,輕描淡寫兩字:“殺了。”

齊凌深深嘆了口氣,似乎極是憾。

“……”站在門口的太常卿聽見這樣的對話,狠狠將脖子了一下。

這麼一打岔,齊凌自然便忘了這倒霉的太常卿,去偏殿稍事清洗,來不及沐浴,只用過污跡痕,換上常服。

宮娥把甲胄褪下時,聽到“嘶”一聲極重的吸氣聲,朱晏亭放下手中豁口的佩刀看去,見雪白中褪下,后背模糊,傷口猙獰裂開,和繃帶被沉重鎧甲得黏在一起,宮娥都不敢

朱晏亭蹙起眉,擱下佩刀,宮人:“傳太醫令。速去。”

等太醫令過來時,齊凌散著上晾在那里,難得不,一雙幽黑的眸子,靜靜,一錯也不錯。

發沾了,黏了些在額上,才從驟雨里淋出來似的,常日里不可一世的威風都墮滅了。

仰起頭,拿自己的手帕拭他鬢角塌塌的發。

“阿姊。”

齊凌扣住那只手,挲著皓腕,將側頰埋進掌心里,輕輕道:“我有些疼。”

手臂僵了一下,心疼得揪起:“哪兒疼?”

“這兒。”將手引到肩頭,看指尖不敢落,眸里掠過狡黠的,又指向背后、胳膊、眉角的傷,“這……”最后甚至指尖,劃向脖頸上幾道微不足道、甲邊劃出來的小裂口。“這幾,是李弈傷的。”

朱晏亭果然容驟改,云襲面,薄怒之下,眉心蹙:“我遣他奉迎,他違抗軍令?”

齊凌見認真起來,含糊應了聲,不置可否。

朱晏亭讓李弈去奉迎,本也存有私心,雖知李弈定會遵從,未料到還是出了岔子,心疼里又添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委頓,他自然看在眼里。心里一哂,張開手掌將那只手包握起來,溫聲道。

“不疼,騙你的。”

太醫令來時,觀此態,還以為是皇后了傷。虧得宮人指點,才沒行錯。

用慣的太醫還在桂宮,這人未見過皇帝的傷口,一看駭然失。時間急,只得稍作理,藥撒上去,齊凌面上微微扭曲,面頰一瞬,顧忌朱晏亭在場,將疼痛忍下去。

故意語氣松快的開口。

“你就不懼怕朕?魂兮歸來?”

太醫令怔了下,道:“臣……臣還是分得清生人的。”

“那就是太常寺的問題了。”齊凌道。

太常寺上下沒有一個人見他不像見鬼的。

……

齊凌理傷口,更過后,兩道軍傳來。一道是朱雀門弩兵已退出未央宮,羽林軍接管宣明殿。一道是剛剛被解除了軍權的車騎將軍反應過來,在端門舉事叛

遂命新任的護軍將軍李弈引衛兵平端門之,謝誼攜虎符拿下武庫,兩隊人馬行之際,自己前去宣明殿。

將要到宣明殿時,駐足停了腳步,停在觀臺,閉的殿樓,眼里霾濃重。

“皇后殿下已控制齊元襄的黨羽。”趕來迎駕的衛尉道:“只待陛下到宣明殿面,置叛賊,舉手之間,便可平定大局。”

齊凌沉默半晌,忽笑道:“他們屈齊元襄下,奉迎太子登基,已形同謀逆,恐怕見到朕,會倉皇失。”

衛尉小心翼翼地為他們,也為自己說話:“公卿偽朝蒙蔽,不知者不罪。”

齊凌看著宣明殿,久久沒有接話。

這件事牽涉甚廣,不容有些毫行差踏錯。大軍征戰在外,長安稍平,朝野已不起

何況經此一事,他已試出深淺。

元初以來,他的每一步在孝簡皇帝鋪好的路上走得太順,短短數年之間,削章華國,誅常山王、燕王、吳王、豫章王,平此四國。換丞相,打儒生,羈押諸侯,削弱宗室,斂大權,置尚書臺,以中朝領諸事,三公空置。

他將視線放諸北面遨野,肆意收兵、糧、錢、權,要開疆拓土,北克戎狄,要泰山封禪,創立不世之功業,將雙目一直著前方,向前走得太急,以至于忽略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犧牲利益,忽略了邊許多早有端倪的涌暗流。

鄭沅他瞧不上,鼠目寸,飽食終日之輩;

臨淄王他也瞧不上,明市儈、背信棄義、翻覆之徒;

更遑論從來也沒被他真正擺上臺面的齊元襄、齊漸、舞等人……

都不是大事者。

但就是這麼一些他從沒放在眼里的人,聚在一起,以一件不起眼的嫁娶微末之事發難,波瀾越演越烈,到最后釀長安的兵災,幾乎斷送了江山社稷。

他深知這些只是擺在臺面上的棋子,還有多暗中支持的,不得而知。許許多多力量都藏在暗,日拱一卒,推波助瀾,他們一點一點,試圖維護被他掠奪走的利益、想取回被尚書臺壟斷的權力、反對帶來強烈陣痛的新政。

因先帝鋪路太早,很早就讓權東宮,他自己年宇、爪牙如林、地位穩固,故而所有矛頭最初都是指向章華出,背景十分單薄且“不那麼干凈”的皇后,以及皇后膝下直接關系社稷的太子。

指向他最弱的命門。

只需挑起一帝后之間千頭萬緒的線,便可寄盼兩敗俱傷的結局,坐收漁翁之利。

也險些,真的他們得手了。

……

思緒萬千。

日頭偏西后,風里涼意灑然,齊凌觀臺上,風很大,秋風蕭蕭肅肅,吹衫袍烈烈。

前人大多還在桂宮,他來時,朱晏亭特意吩咐了椒房殿的人跟著,捧著氅,見狀便來與他披上,勸道:“陛下,風里涼,去殿里吧。”

齊凌抓了氅的襟,掀起眼皮,向數不清曲折勾回的檐牙謠諑。

他能想象自己忽然出現在那個殿里百的反應,驚慌失措,恐懼抖,曲意恭伏……所有人都會低下任由他摘取的頭顱……皓皓之首,青青之首,還有青白雜的,皆佝僂伏首,懼戰栗團

他可恣意奪殺,誅滅不忠,震懾朝野,洗險些葬送社稷、妻離子散、命喪黃泉的滿腔怒火。

本來,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千里。

皇帝陷深思,臨風獨立,神郁,周肅殺,隨從莫敢近。此時,椒房殿大長秋奉一托盤來,上覆了張跡斑斑的布,他掀開,看見一顆面生的頭顱。齊元襄長在瑯玡,遠不如他兩個親弟弟齊鴻和齊漸面。但他憎惡之溢于言表,只一眼,便扔回覆布,蓋回點子飛濺的臉,胳膊幾乎將托盤打翻。

大長秋雙手托盤,跪了下去。

齊凌口起伏幾度,面鐵青,闔目靜默良久。

“把這東西……送去宣明殿。”

衛尉使人接了,卻沒有立刻走。

之被斬后,趙睿暫領羽林軍,此時也等在他邊,后跟著數十個刀戟士,刀磨雪亮,等著一聲令下。

趙睿深深低著頭,態度恭順,殺氣不能掩:“陛下何如先移駕宣明殿,見過群臣,再做置?”

齊凌手按著眉尾在風里跳疼的傷口,吐出口里咬得泛腥的氣,拿手帕隨意角。

諸將驚訝于他隨竟不知哪兒攜出一方香巾帕,但窺見污也沒有臟了那帕去,了也像沒

便見他低著頭疊了兩下帕子,淡淡道:“你們去,朕就不去了。”

這一句話,誰也沒有料到。

但他出口意已決,愣是沒有再往前走,只留在觀臺,命人傳節符謁宣明殿,將擬好的齊元襄罪狀,并其人頭傳諸百,并轉告他的口諭——

殿上皆是賊寇蒙蔽者,皆赦免無罪。此事過后勿論,再提者斬。令諸卿安心回家,整修庭門,明日未央前殿再朝。

言下之意,究竟是哪些人,他看都不去看了。

甚至“再提者斬”,也不必擔心會不會有人留著名單秋后算賬。

今日這出荒誕的“登基大典”上,誰去了誰沒去,他不知曉,也永遠也不想知曉。

趙睿和衛尉接令而去,趙睿多問了一句:“丞相呢?”

齊凌對衛尉道:“你親自走一趟,送他回家。”

“送他回家”四個字聽來很溫和。不知者,以為皇帝已寬恕宣明殿百,如此寬宏大量,應當也會心慈手,將這位親舅舅從輕發落。

但衛尉面凝重。

來到宣明殿宣過圣旨,衛士打開刀門,殿上公卿一個個走出來,各人面上神不一。三公先行,太傅太尉在前,史大夫也出來了,丞相卻還不見。直到最后,殿里已空,衛尉走進去,發現鄭沅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雙足發抖,對著齊元襄的頭顱,袍底下一灘昏黃的水。

鄭沅聽見足音,抬起頭來,人已死了半截。面昏黃,眼目渾濁,鬢須斑斑。

“奉命來,送你回家。”

……

齊元襄余黨在端門的叛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皇后忽而倒戈,李弈公然反叛,竟堂而皇之撤走了北辰門守軍,致城門迅速失守,太子傅公孫行得以率北軍城,并占領武庫,控制了十二門。半日之間,長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局勢趨穩。

宣明軍步卒多由刑徒構,北軍且打且招安,風歸附者眾。先是八面開花,再是四依依墟里煙,到殘時,已只有幾道黑煙,斜斜升到城頭。

夜幕降臨后,端門叛的主將、臨淄國丞相孟嘉言等得已盡數誅殺,懸首示眾。

在王館的臨淄王后吳氏以及齊元襄新娶的妻子孫氏賜自盡。

吳夫人賜死,褫奪封號,貶為白,以庶人禮下葬。

齊凌這日下的最后一道令是決吳若阿的。

謁者說吳若阿死前求見,他未允。

侍去后,只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返回復命,道:“吳氏已自盡。”

飛蟲撞上燭焰,噼啪輕炸了一聲,燈火閃也未閃。

幾路將領都已復命,未央宮叛賊剿平,軍權收回,羽林軍、北軍等封賞的策書也已擬好他過目。月上中天,白匝地,已是三更時分。

侍顧及齊凌的傷勢,提議就近在宣室殿側殿休息,回稟已收拾出來,垂帳熏榻,可供燕居。

但他想也未想,寧愿再晚小半個時辰,也要回到椒房殿。

恰逢滿月,滿地霜華,風拾月魄,影向娟娟,椒房殿玉闌丹階如冰砌就,籠在月霧寒煙中。

令景軒親自坐鎮,見他來后迎上來,道:“太子殿下已安置在側殿,有張夫人看顧。”

“皇后呢?”

“殿下歇下了,是否……”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在此之前,朱晏亭已經足足三日未眠,日夜將齊昱摟在懷中,不讓人有毫奪取之機。這日挽弓殺人,奪下宮掖,殫竭慮,終于外托諸事,本回宮等候消息,還未能等到只言片語,已沉沉睡去。

混沌之間,到頭安于枕,委于衾,遍涼被里適之,這舒適卻令夢里難安,如蟻附脊梁,漸起冷汗,眉心深深蹙,心間猛跳空一拍,蜷指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驚喚:“昱兒!”

懷里空空,齊昱不在,畏懼發,失神之剎,已一只溫熱的手掌上了后背。

落窗,昏燈暗帳。

才看清枕邊有人,影如山,那手掌著肩后涼青,將慢慢地摟懷里。

“我去看過,昱兒睡著了。”

闊別良久,但他覺,上氣息,無一不悉,并之效,令驚惶疾跳的心漸漸平緩,繃也被他一下一下著,逐漸松弛下來。

“現在,你該睡了。”

夢里抓空的手,此時剛好抓住他溫熱前襟,嗓音響在耳畔,心跳隔著一重,就在手心底下,健壯地跳著。

呼吸由疾而緩,半夢半醒,忽覺月在窗口向里窺視,又似看到高山深谷,月在山崖上,明晃晃照著

正神思冥冥,莫知所依之際,山影卻向覆來,極是溫暖。

攥著他的襟,蜷,似倦鳥歸山林,安然躲進山岳里。此夜之夢,不再被山頭明月叨擾。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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