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林予禮便著手理解除婚約一事，他先是連夜修書一封給崔劭，請他代為傳訊李錦容,以免李家那邊出現變數。

第二天,崔劭從大理寺出來，沒回崔府,直接來了臨川侯府。

崔劭坐在林予禮的書房里，笑著他額頭上的傷口：“你父親打的。”

林予禮唯有苦笑,問他：“幫我傳訊了嗎？”

崔劭回：“我讓善月去找容表妹了。”林予禮和李錦容定于崔府,自然沒瞞過崔劭崔善月兄妹。

“多謝。”林予禮抱拳致謝，鴻雁傳書容易落下把柄,只好勞煩崔劭兄妹當青鳥。

崔劭笑了笑：“謝禮可不能了。”

林予禮失笑：“我這屋里你看上什麼只管拿。”

崔劭視線在他額頭上繞了一圈：“你這是做了什麼，居然讓你父親同意解除婚約？”

林予禮下意識了下頭上白紗布，嘆道：“是表妹主全我和阿容。”

崔劭詫異地揚了揚鬢長眉：“主？”

“知道了我和阿容的事，雖然口口聲聲退婚只因視我為兄長,我卻知是為了全我們。”林予禮語帶愧疚與激。

薄薄的一層夕穿過窗戶照在崔劭臉上,他的神似笑非笑：“倒是深明大義。”

林予禮皺了皺眉：“好好的話為何從你里說出來就顯得刻薄。”

“因為踩到你的痛，你是得利人自然夸，”崔劭姿態怡然地走到窗前，“可在局外人看來,自顧不暇還要舍己為人，蠢。”

林予禮不說話了,看著崔劭。

崔劭回著他,漆黑濃墨的眼底著三分嘲弄。

林予禮無奈嘆道：“你當所有人都如你這般事事都權衡利弊，再退一步，每個人心目中的利弊皆不同。”

“表妹是為了全我也是為了全自己，之前我們父子都以為給表妹安穩的生活是利,可聽了表妹一番話，方覺我們自以為是了。于表妹而言，與我貌合神離的婚姻才是弊，有傲骨，不屑于這樣虛有其表的婚姻，想尋投意合之人。”

崔劭眸底嘲弄更添兩分：“天真。”

林予禮嘲回去：“你怎麼好意思說淼淼天真，你若不是想尋投意合之人，何以至今還不娶妻？”

站在窗前的崔劭輕嗤一聲，淡淡道：“你想多了，我只是覺得沒意思罷了。”

林予禮神忽然變得復雜，沒再糾結于這個不愉快的話題，說起另外一件事：“竇敬業倒賣庾司庫糧，我揭發。”

崔劭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梢，這不大符合林予禮的為人：“因你長姐和離，竇家已經名譽掃地，你還要落井下石。”

“竇氏刻毒，以江氏慘烈譏表妹，還想手打表妹，如此欺人太甚，我若不還以，忝為兄長。”林予禮話鋒一轉，“倒賣庫糧，絕非竇敬業一人能為，可拿他當個由頭做文章往下查，戶部出了這樣的事，唐元路最也是個職之罪。”

唐元路，戶部尚書，與崔相政見不合。

崔劭慢慢正了神。

在書房坐了小半個時辰，崔劭才離開，行徑花園，隨意一瞥，江嘉魚的影猝不及防映眼簾。

此時正值傍晚，晚霞璀璨，站在霞之中的江氏，不是初見時佯裝出的怯弱無辜，更不是再見時的狼狽不堪，此時笑靨如花，比后云霞還要燦上三分。

饒是崔劭都不得不承認，江氏生了一副好皮囊。

江嘉魚正與林四娘把臂同游花園。

林四娘本是想打聽昨晚瀾山居發生的混，掌管后院自然得到了消息，略作猶豫，等再想過去，下面的人回報混在江嘉魚趕到之后平息。林四娘思忖必是有事發生，能把父親氣到對兄長手，絕對不是小事，既然已經平息，便沒敢過去打擾。

只是到底好奇，第二日命人去旁敲側擊，可瀾山居的人應該是被下了封口令，無人敢言，林四娘便也不再打聽，直接找上江嘉魚。

“昨夜下面的人說起父親打了兄長，幸虧表妹及時趕到才沒鬧得厲害，可是出了什麼大事，我從未見父親過兄長一手指頭。”林四娘并不繞彎子，相下來，已經發現江嘉魚不喜歡彎彎繞繞那一套。

江嘉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舅父輸錢輸多了，兄長勸了兩句，舅父面上下不來，一時失手傷了兄長。”林予禮頭上頂著傷，總要找一個合理的說法，于林伯遠背了鍋，也不算背鍋，本就是他打傷的。

林四娘心下狐疑，父親固然荒唐卻不濫賭，且最倚仗甚至有那麼點反過來怕兄長，會因為兄長勸幾句就傷了兄長？看了看江嘉魚，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難不是兄長做了什麼對不起江嘉魚的事，如今場上的風氣惱人的很，不就喝花酒，好像不喝花酒就不能談正事了，還有些喜歡互相送婢歌。兄長其中，日久天長，怕是難潔自好。

越想越有道理的林四娘頓生憐惜，遇上這等事，還要幫忙掩蓋，人前還得強歡笑，挽住江嘉魚的手臂：“不是什麼大事就好，其實只是輸了些錢倒是無妨，阿耶比起旁人來，已經是好了許多，你是沒聽過別人家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然后林四娘就開始舉例，誰家寵妾滅妻，誰家討了十幾二十房小妾，誰家眠花宿柳夜不歸宿……旨在通過比爛勸江嘉魚想開一點，林予禮比起其他人已經好了很多。

聽得江嘉魚忍不住想抱住自己瑟瑟發抖，還是老老實實當單狗吧，不婚不芳齡永繼，不生不養仙壽恒昌。

說著說著，林四娘把自己也給說絕了：“世間男子多薄幸，也不知將來我會攤上一個什麼樣的人？”

被林四娘憐憫著的江嘉魚開始憐憫林四娘，才初中生的年紀，卻要為了婚事惴惴不安，這殺千刀的破世界。

“你喜歡什麼樣的兒郎或者遇到了合心意的，千萬別不好意思說出來，你不說舅父不知道，沒準他就給你定了個你不喜歡的人。”江嘉魚已經被大搞特搞拉郎配的林伯遠整出心理影，林伯遠確實沒壞心眼也是真的為了你好，就是他認為的好和當事人想要的好不一樣啊。

林四娘牽了牽角，應了一聲，揭過這個話題，說起旁的來。

江嘉魚順著的話題往下說，正言笑晏晏，冷不丁看見林二娘款款走來，扭腰擺，頗為喜。江嘉魚心下納悶，循著林二娘前進的方向發現了站在遠的崔劭，頓時恍然，原來是林二娘的崔郎啊。

無意中知曉崔劭在府里，林二娘喜出外，急忙命人打聽消息，得知崔劭已經在林予禮的書房里，那地方進不去，便等在出府必經之路上。

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心上人，正要來個偶遇，卻見崔劭站在香樟樹下駐足不前，扭頭一看，湖畔邊不知何時多出了江嘉魚和林四娘。

林二娘愣了愣，旋即然變，咬牙切齒：“小娘養的賤人，竟然也敢狐崔郎。”

恨恨湖邊的林四娘，再癡癡樹下的崔劭，林二娘一顆心油里煎，崔郎竟然如此有眼無珠，看上四娘這個庶出的賤人。想上前打斷又自卑，林四娘那個賤人生得狐，自己卻生得這般尋常。林二娘再一次埋怨起小耿氏來，為何不把生江嘉魚的模樣，如此，何愁嫁不得崔郎，就是進宮做娘娘都使得。

眼見崔劭還在著林四娘，嫉妒終于戰勝自卑，林二娘理了理鬢間碎發，款款走向崔劭。靠近之后，林二娘掐著嗓子嗲嗲地喚：“崔公子。”

崔劭面上笑意不改，只眼神冷了下來，靜靜注視走近的林二娘。

林二娘忽覺雙有如千斤重再也抬不起來，僵在那兒，兩眼著穿緋圓領袍的崔劭，肩寬背長玉立，五俊英氣人，尤其那雙墨的眼，清冷淡漠，令人不敢視。林二娘不由自主地避開眼，僵立在原地，既不敢靠近又不舍得離開。

崔劭收回目，恍若未見林二娘這個人，抬腳離開。

林二娘聞到了一陣輕輕淺淺的松香，心頭驟熱，不自又抬起了頭，癡癡著漸漸走遠的崔劭，滿臉的語還休。

直到崔劭的背影徹底消失，林二娘才不舍轉過頭，氣勢洶洶沖向湖畔。

江嘉魚和林四娘俱是莫名其妙地看著怒氣沖天走來的林二娘。

林二娘猙獰了五，怒視林四娘：“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別以為崔郎多看你幾眼，崔郎就會娶你，你不過一介庶出，頂多就是抬進去做妾。”

林四娘微微變，冷冷盯著面容扭曲的林二娘：“有空心別人，二姐不如照照鏡子，看看崔卿會不會娶你。”

被中死的林二娘當下理智全無，嗷得一嗓子，惡狠狠撲向林四娘。

就林二娘這噸位，要是被撲了個正著，林四娘不得要被推進背后的湖里。虧得江嘉魚眼疾手快超常發揮，拉了林四娘一把。林二娘撲了個空，慣之下，啊啊啊著一頭栽進湖里，濺起巨大的水花。

后退不及時的江嘉魚臉上都被濺了好幾滴水，一邊臉一邊慨，這枚深水炸|彈的威力實在不容小覷。

“姑娘，姑娘，快來人啊，快來人，姑娘掉水里了。”林二娘的丫鬟白大喊大，終于引來了幾個婆子，費了老鼻子勁把林二娘從水里撈上來。

上了岸的林二娘還不罷休，撲騰著要打林四娘，連江嘉魚都恨上了：“賤人，我要殺了你們，你們怎麼敢這樣害我，我一定要祖母太婆打死你們……”

江嘉魚被四五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拉著照樣能跳腳的林二娘，這素質是真的好，在水里撲騰了這麼久，還跟個沒事人一樣。這腦袋也是真的缺點東西，細想想林叔政本就是親上加親的果，他再和小耿氏親上加親生下林二娘，如此看來林二娘二這樣似乎也在理之中，親上加親當真是害人不淺。

暴跳如雷的林二娘被丫鬟婆子強行簇擁著離開，湖邊終于恢復了安靜。

江嘉魚匪夷所思：“這樣，就沒人管管？”無論是對著崔劭發花癡的行為，還是方才的發瘋，那已經不是簡單的任刁蠻，而是腦子有病，有大病。

林四娘無奈道：“祖父不管后宅這些事，祖母的話，那可是親孫。”

江嘉魚嘖了一聲：“這是養孫還是養寵，只管養不管教。”

林四娘嘲諷地勾了勾角，罕見的刻薄：“想教好也得有本事才教得好，耿家人有嗎？”

*

林二娘哭天抹地回到墨韻院，對著小耿氏一通暴風雨哭泣：“江嘉魚和林四娘害我，都是們害我掉進水里去，阿娘你要幫我報仇！”

小耿氏倒是想幫兒報仇，可下面人說的清楚明白，二娘是自己摔進去的，不占理，找上門去非得讓林伯遠打回來不可。簡而言之，小耿氏慫，不敢惹混不吝的林伯遠，只能哄林二娘：“好好好，阿娘回頭就去找你祖母和太婆，讓們教訓四娘和江嘉魚。”

林二娘信了，接著嚎啕大哭：“崔郎一直盯著四娘那個小娘養的看，他是不是喜歡上四娘了，那我可怎麼辦啊！你說了幫我嫁給崔郎的，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

小耿氏不敢置信：“四娘！怎麼可能？”

“我看的真真的，崔郎一直盯著四娘看。崔郎，萬一崔郎娶了，我以后可不就得看四娘的臉，我不要，我死也不要！”

小耿氏被林二娘哭得頭大，哄：“不急不急，這不是還沒影的事嗎，就算要娶也得時間啊。再過兩個月就是林予禮的冠禮，崔劭肯定是要來的，還會有很多客人到場。只要人人都知道崔劭要了你的清白，他必須得娶你，咱們林家可不是好欺負的。能攀上崔家，就是你祖父也會幫你。”順利和離還把竇家弄得灰頭土之后，小耿氏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膨脹了，大有覺得自己可以和螃蟹一樣在西都橫著走一走的底氣。

林二娘立刻破涕為笑，歡歡喜喜道：“我要嫁給崔郎，四娘五娘還有江嘉魚這群小賤人怕我求我。”

被惦記的崔劭回到崔府，先去向崔夫人問安。能生出位列‘西都四’的崔劭和‘都城雙珠’之一的崔善月，崔夫人自然是個大人。歲月從不敗人，丁點都不像生了五個兒的四十婦人，看著三十都不足，明艷端莊宛如牡丹盛開。

崔善月也剛從李府回來不久，正跟崔夫人說著林予禮和江嘉魚打算解除婚約一事。當年李家能同意李錦容和林予禮，崔夫人沒幫忙在娘家說好話，是以也是個知人。

看見崔劭，崔善月眼前一亮，急急切切問：“大哥大哥，林師兄怎麼突然就能和江郡君解除婚約了？”可好奇死了，都以為表姐和林師兄有緣無分了，表姐都開始相看人了，突然間毫無預兆的峰回路轉。

崔夫人亦是含笑著崔劭。

崔劭聲音平平：“無意中得知文長和容表妹的事，遂想人之。”

崔善月啊啊兩聲，暗暗愧，之前還埋怨過江嘉魚橫刀奪，不好意思地了臉：“倒是個寬厚大度的，如此通達理，日后必能找到一位投意合的郎君，這麼想想倒是比嫁給心有所屬的林師兄好呢。”

崔劭眸深了深，看了崔夫人一眼。

崔夫人笑著說：“會的，老天不虧好心人。”

“下次咱們家宴客，可以給下帖子，讓多見見都城里的青年才俊，也許緣分就來了。”崔善月樂呵呵地說，最喜歡辦各種宴會請來未婚姑娘們，姑娘們自然會把們未婚的兄弟帶來，就了不滿姻緣。

崔夫人還是笑著說好。

崔劭莫名煩躁：“學你廣撒網多捕魚嗎？可你撒了這些年的網，也沒見你捕上一條魚。”

崔善月大怒：“難道是我不想嗎？是我捕不到呀！”

崔劭：“你差不多得了，別挑來挑去，最后只能撿別人挑剩下的小魚小蝦。”

崔善月一雙漂亮的杏眼瞪了又瞪：“你怎麼好意思說我，我不過是想找一位投意合的夫君，雖然要求高，但是我好歹在努力找了。可你呢，你找都不找，一大把年紀了還沒娶妻。”

崔劭淡淡道：“我是男子，便是三十娶妻都無妨，你能三十嫁人嗎？”

“我為什麼不能！”崔善月高聲，“找不到投意合之人，我寧愿一輩子不嫁人，我就在家當老姑娘了。”

崔劭皺眉，又是投意合。林予禮說江氏也想找投意合之人，一個兩個都這樣，腦子里只裝了，不可理喻。

“誰要當老姑娘？”低沉含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阿耶，你回來啦。”崔善月站起來請安。

崔劭也站了起來行禮。

崔顥眼角鬢間已經帶上些許歲月的痕跡，卻不減風采，反而令他多了沉穩厚重，儒雅和威嚴在他上相得益彰。

他聲音帶笑：“老遠就聽見你大呼小。”

崔善月妙目一轉，開始告狀：“還不是大哥欺負我，他居然讓我找個差不多的湊活過日子得了，一輩子的事怎麼能湊合。他既然能湊合，阿耶你趕給他找個愿意跟他湊合的姑娘親得了。我卻是不能的，我必要找一個投意合的郎君，然后像阿耶阿娘一樣和和過一輩子。”

都說留侯是天下一等癡人，其實阿耶也不遑多讓，阿耶對阿娘一心一意，不納妾不蓄婢，外面更沒有鶯鶯燕燕，有空就會陪阿娘用膳。他們這樣的人家里，有幾對夫妻能這樣，莫說有權有勢的貴族，便是外頭販夫走卒，手上多幾個銅板都想去教坊司尋歡作樂。

崔顥姿態閑適地飲了一口茶：“人各有志，你大哥既然覺得差不多就得了，那夫人趕明兒就給他找個差不多的。你非投意合不嫁，那就眼睛放亮點仔細找找。”

崔善月喜笑開，得意洋洋沖崔劭抬了抬下，見他面平如鏡，又心疼起來：“別啊，大哥至今都不娶妻肯定也是想找個投意合的，只是他忙于公務沒時間找。”

崔劭垂了眼簾，不言語。

崔夫人慢條斯理地開口：“都不著急，慢慢來，緣分該來的時候自然就來了。”

崔善月兌兄長：“嗯呢，阿娘說得對，我還小呢，我不著急。大哥就更不著急了，他說啦，他三十不娶都無妨。”

崔夫人嗔一眼。

崔善月掩一笑，見好就收，興沖沖對崔顥道：“阿耶知道嗎？林師兄要和江郡君解除婚約了。”

阻止不及的崔劭皺了皺眉頭：“你打算昭告天下嘛。”

“阿耶又不是不知道，”崔善月奇怪，“再說了，等他們解除婚約，阿耶早晚會知道。”

崔劭糟心地看一眼崔善月。

滿腦子都是表姐可以有人終眷屬而喜悅的崔善月莫名其妙，要懟回去，就聽見崔顥沉聲問：“為何？”

崔善月哪里還顧得上懟崔劭：“江郡君是個好人呢，知道了表姐和林師兄定在先，便決定全他們。可能也是覺得跟林師兄湊合親沒意思，想找個投意合的如意郎君，畢竟武安公和江夫人也是神仙眷，想來跟我一樣耳濡目染之下了影響，對吧？”

無人回應崔善月，屋一片寂靜，靜得崔善月不安起來，咽了咽嗓子，向一直盯著看的崔劭：“大哥你這樣看我干嘛？我說的不對嗎？”

對。

對極了。

準確無誤對準父母的痛踩下去。

崔劭第一次發現崔善月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如此爐火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