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天子出城時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由太監背著，威儀全無，倉惶出城的——聽說見到來救他的大臣時，還嚇得哭出聲來著。

但當他回城的時候，大臣們還是找來了全副儀仗，為這位年君王架起了天子氣勢。

但是路兩邊并未留給市井小民倉惶叩首——那些地方是留給公卿吏們叩首用的，皇帝帶著陳留王，乘金車，駕六馬，在紅云般的炎漢旌旗下緩緩駛北宮。

隨他一并進雒的，除了原本扎在這個帝國中樞的公卿大臣之外，還有日夜兼程三百里趕來護駕的并州牧董卓，以及他的五千西涼兵。

董卓雖是并州牧，但并非并州人，據說他甚至連并州都沒去過。

他是西涼人，據說出寒微，但戰功赫赫，為先帝重，因功封侯。

據遠遠瞄過他一眼的張緡說，這位斄鄉侯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勇壯，確實是位不世出的武將。

關于“不世出”這種評價的武將到底該魁梧到什麼程度，街坊們有不同的看法，但大家誰也沒資格親眼見一見這位董侯的真面目，姑且信之。

但董卓帶來的西涼兵馬在街上經過時，大家確實見到了。

不僅見到，還竊竊私語了一番。

這群西涼人的確材高大魁梧，騎在馬上的姿態也十分穩健，一見即知是銳騎兵。

但他們那個濃眉大眼，高鼻闊口的相貌和中原人很不相似，再加上他們的裝束……怎麼說呢？

在看來并不以衛生聞名的雒城，在這群衫邋遢破爛的西涼兵面前，一瞬間了真空無菌手室般潔凈的地方。

“長得有點兇。”羊喜第一個發言。

“妾倒是覺得還好，一看便是豪爽之人，說不定酒錢給得還痛快些呢。”眉娘第二個發表了一下意見。

“這群人跟羌胡蠻子呆久了，之不似中國之人，留他們在城中，日后必生禍患。”孔乙己第三個發言。

“真臟！他上有屎嗎？”

……這個是阿謙的發言，聲音還大。

那名騎在馬上的西涼兵似乎聽到了這句話，迅速地轉過頭來。

……阿謙抓住的角，特別練地藏到了后。

于是上帶著黃褐不明痕跡的西涼騎兵臉兇狠地瞪了這名年一眼，才重新轉過頭去，繼續跟著隊伍向前行進。

“我覺得你這樣做不對勁。”低頭看看這娃子，眉娘一下子臉紅了，手給熊孩子拉回去，拍了一下。

“惹了郎君不快，都是小婦人的錯。”

咸魚趕擺擺手，“不至于不至于，姐姐說哪里去了。”

眉娘聽了這麼說，便眨眨眼，沖笑了一笑。

今日天子回宮，西涼兵城，大家都跑出來看熱鬧，這位酒坊的老板也特意打扮過一遍，著絳紅羅，腰間系著素藍底子的繡花緞帶，耳邊兩枚小小的珍珠，烏云般的鬢間甚至還戴了一茉莉銀簪。就這一打扮，再加上略施脂的那張芙蓉面，誰見了不夸一句貴氣人？

【你擋著人家視線了。】黑刃悄悄地說。

【誰？】

左右看看，以為是東家在看過來，沒想到目一下子對上了跟著羊喜過來的夫人。

夫人穿的就低調多了，半麻半綢的棕曲裾，頭上也只有一銅簪，似乎臉上連脂也沒用，素著一張臉，眼神淡淡地瞥過來。

……咸魚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溜了溜了。

這場宮廷政變雖說兩敗俱傷，但明面上背鍋的仍然是先下手為強，又沒能抵軍攻伐的十常侍，了宮變中的欽定背鍋俠，除了為首的張讓那幾個運氣還不錯，投河自盡之外，剩余宦不僅頭顱被袁紹砍了下來，懸于宮門之外，全家老小都一起跟著吃了斷頭飯。

現下皇帝回宮，不能缺了宦服侍，但宮中的小黃門又被殺了個七七八八，到晚上吃飯時，士兵又來了。

……這一次是招人通知，宮中正缺人，誰家有七八歲往上，干凈漂亮的男孩子，可以送進宮里包吃包住，除了要做個斷子絕孫的小手外，前途大大的好。

聽到這個消息，抱著碗吃飯的小黃門默默將碗放下，趴在席子上，給磕了個頭。

“你想回宮？”

小黃門又磕一個頭，“天子需得奴婢們服侍，奴婢是要回去的。”

“鬼門關上走了這麼一遭還要回去嗎？”拉他起來，順便還有點好奇，“你就不能去尋你的父母，做工也好，務農也好，總比回到那麼個傷心的去要強吧？”

“若是能夠，奴婢原也就不必宮了。”他平淡地說，“家中還需奴婢接濟，怎能就此離宮呢？”

見過十三四歲小男生負責養家糊口的嗎？

現在算是見到了。

臨行時這小黃門又十分鄭重地給磕了幾個頭，并且許諾日后一定要報答。

……也想不出來什麼地方會用到宮里的公公，據所知三國時好像沒出現過什麼特有名的太監，十常侍一共十二個人，加在一起也不比新進城的董卓名氣來得更大。

但董卓究竟做什麼壞事了？

……靈帝的爛事兒已經干得更多了，思前想后也想不出，總不能比靈帝更爛吧？

“懸魚！懸魚1

出門一看，夕西下，恢復元氣的阿謙趴在墻上，指著家的小菜園，“你的瓜還不收！被咬壞了吧1

……………………

小黃門臨走時，突然問了一個想不到的問題。

“奴婢這兩日在郎君家中，偶然聽到街上小所唱歌謠。”

“歌謠？”

小黃門躊躇了一會兒，終究沒說下去，只是又叩了一次首。

“郎君保重，奴婢去了。”

雖然是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但那言又止的神態，總好似心中藏著一件可怕的事。

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地方呢？

八月二十八，朝廷大赦天下，改元昭寧。

董卓城之后這幾天，不管朝廷公卿都在忙些什麼，東三道上的手工業者和服務行業人員是忙得不可開。

首先那些軍，按照小黃門所說，進了一次宮，就算袁紹約束著不令他們搶掠太過，到底不能空手而出，人人都搶了些宮中的東西，市廛里到都有舉止鬼鬼祟祟，神又十分興的士兵，拉著各路掮客出手宮中財，咸魚也沒事就去轉一轉，甚至還真花了三百錢就買到了一盞形狀頗為的宮燈。

除了軍，領到朝廷封賞，被雒武庫裝備得煥然一新的西涼士兵們也開始在城中產生了存在，這些人打仗時大概悍不畏死，花錢上也是一樣的大手大腳，雖說有些魯霸道，在客舍中也常令老板到頭疼，但絕對是鋪和酒坊的好主顧。

生意一片興隆，房價也跟著水漲船高，當初三萬錢置下的房子，現在已經漲到了六萬有余，每天都有掮客來附近問一問，有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愿意搬去城外住？城外空氣清新，地價低廉，六七萬錢可以購置一個小莊子，外加兩匹騾子，一頭牛，說不定還能再加個小馬駒呢！

……算了算，這幾日靠著打強盜和幫著東家倒騰點之前存下來的腌，存了三千錢，加上這套房子，可得約七萬錢，要不真就出城買個莊子？

百姓們以為生活已經回到正軌，而且說不定日子應當過得更好一點時，一場浩的風暴正從朝堂上掀起。

八月三十日，已拜為司空的董卓在朝會上提出廢立事，認為劉辯弱，不能為君，而陳留王劉協不僅聰慧賢能，而且是董太后養大，號為“董侯”，正令董卓到親近。

朝中公卿大臣雖然憤怒，卻不敢言語。

董卓帶來的這支西涼兵馬再也不是疾行三百里而至雒時疲憊邋遢的模樣，而是一支令人到畏懼的騎兵，袁紹去后，軍亦落董卓手中。

新帝將要登基的消息傳到東三道上時，咸魚正在忙著殺豬。

今天的生意還是一樣的紅火，以至于聽了新帝登基的消息之后，大家議論紛紛時，也并未察覺到什麼異樣。

“先帝鐘董侯，這確是真的。”

“那也不能如此兒戲地廢立皇帝。”羊喜嘟囔了一句，“天子的威儀何在？”

“縱使再廢立一百個皇帝，跟我們這些小民有什麼關系呢？”另一個傭工小心翼翼地看了咸魚一眼，“陸小哥覺得如何？”

……不知道，也不關心，再說也沒覺到天子有什麼威儀。

剛想搖頭時，夫人從屋里走了出來。

“你在？”

“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看了一眼，又有意無意的看了李二一眼。

“明日你先不必出城收豬，幫他們去送一趟豬倒要。這幾日天氣寒冷，盡可今晚殺好，明晨送去。”

明日便進九月，天氣更加轉涼，本來真是想在城外看個莊子的，聽說不令出城，心中有些憾，但轉念一想也不錯。

秋冬又不能種地，白荒廢半年的莊子，還不如明年春天時再考慮這事兒。

買個有池塘的小莊子，里面種上蓮花，再養點魚怎麼樣？

……反正再等幾個月而已，白駒過隙，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