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區里的玉蘭樹似乎一夜之間全都開花了，連片的潔白，一輛黑商務車穿梭而過，駛進“項樾通信”的園區，在辦公大樓前緩緩停住。

司機說：“項先生，到公司了。”

項明章睜開雙眼，指關節抵著眉心了倦意——今天市信息化部門召開圓桌會議，一開就是大半天，他在路上才得以小憩片刻。

而且這種質的會議，力求樸素，帶助手都屬于擺譜，項明章一人去一人回，親自拎著分量不輕的資料冊和筆記本電腦下了車。

項明章回到辦公室，不出兩分鐘，書輕手輕腳地送來一杯咖啡。他低頭翻著會議的資料，問：“銷售和售前的經理在不在公司？”

書回答：“都在的。”

項明章看一眼手表，說：“通知一下，十五分鐘后開會，去研發中心把工程師主管也過來。”

書提醒道：“項先生，時間來不及了，等下要出發去亞曦灣，今晚和亦思簽約。”

項明章終于抬起頭，權收購也不算小事，他居然拋之腦后給忘了，大概只能怪簽約對象太過煩人。

“亦思科技”曾在業輝煌過，自從創始人楚喆四年前去世，公司部派系紛爭不斷，導致數名高管出走、客戶流失、業績和口碑跳崖式下。

楚喆的權留給了一雙兒，兒還在念書，不足事。兒子楚識琛是個腦殘富二代，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打小就特別敗事有余。

楚識琛為楚家長子，為人卻是個孫子。公司收益連年減，他不想著改邪歸正，反而一哭二鬧三上吊，哄楚太太一起賣掉份，要跟朋友投資創業。

項明章評估過亦思的價值，認為這頭“瘦死的駱駝”還有救，便趁機拋出了橄欖枝。項家和楚家多年舊，雖然楚父去世后關系漸漸淡了，但尚有分，項明章給的價格很厚道，雙方達易。

從前期接到后期洽談，楚家全權委托律師進行，到最后一步簽約了，楚識琛冒出來發癲——要在游艇上舉行簽約派對。

項明章既沒閑工夫在海面上飄一夜，也沒興致楚識琛提供的消遣，所以收到邀請就沒當回事。

他想了想，吩咐書彭昕過來。

彭昕是銷售部總監，項明章手下的得力干將，行事老練，善于應酬。進來辦公室，彭昕問：“項先生，您找我？”

項明章說：“今晚跟亦思簽約，你替我去。”

彭昕剛結束一個項目，瘦了七公斤，急需放假充電，本來訂好今晚的機票飛圣托里尼，他了，毫無異議地說：“好的，我沒問題，亦思那邊需不需要提前通？”

“用不著。”項明章語氣輕巧，“負責的專組都談妥了，你一下場的事。”

彭昕點點頭，早聽說楚識琛是個玩咖，估計派對也不那麼單純健康，休假推遲，今晚就當開胃菜吧。

項明章看穿，說：“耽誤正事你就不用放假了。”

“您放心，耽誤正事我跳海。”彭昕笑道，“項樾馬上就亦思的大東了，確實值得開趴慶祝。”

傍晚，公司派車送彭昕一行五人前往亞曦灣。

一到春天，整個城市迅速升溫，江邊海岸一日比一日熱鬧，私人碼頭停泊一冬的豪華游艇都蠢蠢起來。

楚識琛的游艇提前一周準備妥當，箱的新鮮食材和高級洋酒空運過來，船員、私廚、服務生陸續就位，夜幕降落，演奏的樂隊也到了，還有十幾名模特網紅作陪助興。

春夜出海，格外的醉人。

原本要出席派對的項明章留在公司開會，白天圓桌會議磋商的是“容災系統”的問題，上面有新需求、新方向，各大公司和廠商要及時傳達示下。

回到家幾近凌晨，項明章平時一個人住在酒店式公寓，寸土寸金的地段，樓下堆滿奢侈品店，相鄰是環金中心的天大樓，四周永遠珠寶氣、華燈璀璨，好像這樣就不會令人到孤獨似的。

泡完澡，項明章半/著上，水珠沿著分明的線條落，他習慣喝一杯冰水，冷下來會眷被窩，能睡得沉一點。

估計海面上沒信號，休息前他沒收到彭昕完簽約的消息。

直至半夜，手機突然瘋狂振。

項明章很快醒過來，這個時間打擾他不會是小問題，接聽后直接問：“什麼事？”

手機里傳來書急切的聲音：“項先生，出事了，楚識琛的游艇在海上發生了炸！”

平地驚雷，項明章霎時清醒，心跟著一沉：“項樾的人怎麼樣？”

書說：“況還不清楚，亦思那邊很，好不容易聯系上負責人，只知道目前獲救的人都送到醫院了，我正在趕過去！”

項明章翻下床，迅速做出權衡，代道：“暫時不要跟亦思涉，先確認彭昕他們的安全。”

掛掉電話，項明章立刻換服出了門。

醫院門前堵得風雨不，搜救工作仍未停止，救護車不斷往返送來一撥一撥傷患，急診中心里忙得飛狗跳。

項明章穿了件及膝風，步伐帶擺，短發微，但神自始至終很鎮定。

他向前臺查詢了接診記錄，萬幸的是，彭昕五個人全部獲救，已經院治療。

其中一名職員在重癥監護室，剛結束搶救，兩名職員昏迷未醒，暫時離生命危險，另外兩名沒有大礙。

病房八樓，彭昕躺在床上輸，余驚未定，聽見開門聲抖了一下。項樾給的薪水足以讓他死心塌地，不求什麼人文關懷，所以看見項明章大半夜過來不免驚訝。

“啊……”彭昕道，“項先生，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項明章番看過其他人，重癥那名生死未卜，他的心自然稱不上好，說：“你覺得我還能睡得著？”

彭昕面狼狽，第一次坐豪華游艇出海，差點丟掉小命……當時大家玩得正嗨，游艇尾部突然起火，火勢越來越大失去控制，救生艇不夠用，所有人了一片，幸好炸的時候跑得差不多了。

彭昕嘆氣：“走之前說耽誤正事就跳海，我這破。”

項明章道：“你是替我去的，好好休養，銷售部沒你這張鐵要啞火一半。”

“您這麼看重我，我跳海也值了。”彭昕費力直起，從枕頭下面拿出公文包，“無論如何，我今晚不辱使命，收購合同都在這里面了。”

項明章一手接過，一手按了按彭昕的肩膀。

這時書匆匆趕來，他沒料到項明章會來醫院，解釋說：“項先生，亦思的人都在九樓，他們的負責人找我了解況，耽誤了點時間。”

項明章盯著對方，問：“那你聊完了嗎？”

書手心出汗，說：“我馬上理這邊。”

項明章道：“聯系員工家屬，把安工作做好，律師和保障部主管過來談賠償方案，看一下醫院條件和醫生資質，專業護工盡快到位。”

書連連答應：“好的，我記住了。”

“不用你辦。”項明章補充了一句，“轉告助理接手，你下班吧。”

書急道：“項先生，讓我理吧！”

“哦，對了。”項明章問，“跟亦思聊了這麼久，那樓上怎麼樣了？”

書臉難堪，回答：“醫生說，楚識琛恐怕不行了。”

從得知事發，項明章第一關心下屬的生命安全，其次在意收購合同，至于楚識琛的死活他一點都不在意。

不過兩家有在，出于禮節肯定要探一下，反正如果人死了，葬禮也是躲不過要出席的。

項明章上了樓，病房走廊外烏滿了人，有亦思的高層管理和楚家一些親戚長輩，律師團隊候在休息區待命。

大家都是從睡夢中爬起來的，不無困乏，項明章的出現攪了眾人的神經，紛紛投去目。

項明章目不斜視地走到病房外，敲開了門。

外間沙發上，楚太太哭得雙目紅腫，長發散落在前，兒楚識繪扶著，表則淡漠許多。

一位中年男人迎過來，五十歲左右，保養得當，是楚喆死后真正持亦思大權的運營總裁，李藏秋。另一位年輕男人陪在楚識繪邊，是李藏秋的獨子李桁。

雖然項明章不過三十三歲，但李藏秋率先開口：“項總來了，請進，這麼晚還驚了你。”

項明章說：“我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楚太太后知后覺，淚眼朦朧：“明章……”

項明章安道：“伯母，你要注意。”

楚太太搖搖頭：“我只想要小琛醒過來……”沒說完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頭栽進楚識繪的懷中。

李藏秋低聲告知：“救上來太遲了，醫生說蘇醒的希很渺茫，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楚識繪有些心煩：“媽，你聽見沒有？哭有什麼用？”

楚太太嚷：“做什麼準備？小琛一會兒就醒了，我做什麼準備？！”

李藏秋見狀主持大局，回頭對兒子說：“李桁，你去辦吧。”

這是要準備后事了。

李桁一走，外面的人陸續涌病房，等待送最后一程，楚太太徹底崩潰，沒完沒了地痛哭起來。

項明章被堵在病房里，一時走不掉，他旁觀夠了一眾人佯裝出的哀切，便轉對著里間治療室。

一整扇玻璃相隔，正對病床方便觀察，不過降下幾寸的百葉窗擋住了楚識琛的臉。

楚太太哭得力竭，捂著由號啕變泣，瞥見項明章獨自對著治療室，上前說：“明章，你想看他的話，可以進去。”

項明章本沒那個意向，倒嫌晦氣：“我怕打擾他。”

楚太太哽咽道：“沒關系，也許就是最后一面了，去送送小琛。”

項明章不得不答應：“……那好吧。”

進治療室，門一關隔絕了嘈雜聲，項明章雙手著風口袋，慢慢走向病床。

實際上，他對楚識琛的印象很單薄，僅有幾面，最早的時候楚識琛十幾歲，還沒長開，能看出五底子不錯。

上一次見是四年前楚喆的葬禮——楚識琛染著一頭紫紅半長發，非常炫彩，在一片黑的賓客中，就像黑土地上長了顆火龍果。近看的話，楚識琛的臉被襯得有些黯淡、虛浮，完全不像青年人該有的狀態。

至于著，楚識琛一向得人膽寒，假如咽了氣，都找不到一套合適的服當壽。

總之，這麼多年糜/爛縱/的生活習慣，糟糕的審，再加上無知的氣質，天生的好皮囊早被糟蹋得不忍卒視。

今晚又在海里泡了不知多久……項明章真的不太愿直視對方。

可他走到床邊，一抬眼就停住了。

“楚識琛”安躺在病床上，面容干干凈凈，黑發似一捧烏云覆在額前，掩映住一雙修眉。他的眼睛閉著，長睫靜垂，呈現出冷水浸洗過的蒼白，看上去冰涼而潤澤，只有淺淺的眼窩被海水刺激得泛著紅。

病號服微敞著領口，“楚識琛”的頸側傷了一道，著紗布，他的左手在前，仿佛在按著心臟祈禱。

那只手很漂亮，食指上戴著一枚古董印章戒指，銀底鑲嵌藍瑪瑙，凹雕的圖案是一只銜著月桂葉的雄鷹。

這個人如斯眼，卻又像素未謀面。

項明章始料未及地怔了片刻，等回過神來，病床上依舊那麼靜謐，甚至聽不見呼吸聲，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撐到天亮。

人之將死，應該告個別。

聽著外面約的哭泣，聯想楚家這幾年的際會，項明章想到一對很切的挽聯，給楚識琛當悼詞也算抬舉他了。

“與人何尤，可憐白發雙親，養子聰明不幸；”項明章涼薄念道，“自古有死，太息青云一瞬，如君搖落更堪悲。”

黎明將至。

那張俊雅的面孔微，緩緩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