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兩人先后出門，背影都看不見了。

清揚真人端著桌上的茶杯喝了口，仍有些不習慣這些劣等茶葉的苦口，想跟顧硯聊聊，“硯兒……”

剛開口，就被陣洪亮的好聲打斷。

“彩！”

“不愧是楚家天驕！”

“不僅修為高深，劍卓絕，為人也是最坦明，有君子之風！不愧是我仙盟中頂天立地的好兒郎，堪為仙盟二百零八仙門弟子的表率！”

“正是如此，得子如此，夫復何求呀！”

原來客棧大堂中間簡單的搭了個高臺，穿青長衫的說書先生站在那，拍著手中驚堂木，舌燦蓮花、滔滔不絕，正說著楚家那位天驕在仙盟中歷練時的事跡。

說到彩，贏得了滿堂喝彩。

臺上正在說的故事名為“送子觀音”。

這件事顧硯也有所耳聞。

說的是十多年前，楚家那位的天驕十六歲，剛剛結丹，按照世家們默認的規矩初仙盟歷練。途徑楓林城郊，見有群結隊的年輕男攜帶香火祭品前來祭拜觀音，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跟了過去。

見那觀音廟坐落在紅葉似火的楓林中，明明該是慈眉善目的觀音像在信徒們點著的香火繚繞中，無端的顯現出兩分奇怪的邪氣來。心中詫異，不聲的在楓林城待了半個多月，最終查明那所謂的觀音像，乃是吸食融合了暗怨氣的邪神。

而因為它被贊靈驗無比，而求到跟前、想要生兒育的的年輕夫妻，被它送出的“胎兒”也不是正常脈相連、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兒。而是披著層幻人皮。會逐漸吞噬父母生氣繼而形，然后會不斷吸食周圍所有人生機的暗穢氣、怨氣！

彼時那觀音像楓林滿城煙火祭祀已久。

演變出來的幻獨一格，幾乎能夠以假真，那些外表披著層人皮的“胎兒”，如同真正的嬰兒般自母親腹中出生、長大、甚至親生子。

它們是真正的克父克母，克妻克子。

甚至連跟它們接過多的鄉鄰，都會被它們吸食掉生氣，極容易病弱纏，或者突生橫禍！

近百年間，那觀音像已造下百上千的殺孽。

但因為其作極為匿，不像尋常妖鬼那般大張旗鼓，鬧出突然短時間死數十、數百人的慘劇，就連專程駐守在楓林城的仙盟弟子，都沒察覺道城中有任何的異樣。

幸而有楚月凝偶然闖楓林。

直覺那座觀音像有些邪氣得異常，及時查明了所謂送子的真相，才沒讓那座觀音像最終就邪神之位，避免了楓林滿城被屠的人間慘劇。

那座被供奉百年的觀音像被楚月凝搗毀時，已經吸食了九百九十六條命。

只差最后四個人就能離泥胎，幻化形。

從此生殺奪于，再無顧忌！

楚月凝一戰名，被仙盟中人夸作“天驕”。

他也確實配得上這聲稱贊，顧硯心道。

別看如今說書人講起這些往事來，只覺得彩紛呈，曲折百轉。

聽的人也興致高漲、熱沸騰。

那是因為他們早知曉結局如何。

當時楚月凝初仙盟歷練，孤一人陷于祭拜了百年觀音像、有無數怨氣潛伏的楓林城。其中的危機和艱難并非隨口說說而已，可謂是步步驚心，危機四伏，行差踏錯半步都可能丟掉命。

偏生楚月凝就能獨自在楓林城中步步為營、小心謹慎的挑了觀音像經營了多年的大本營。利用瓊花令將那些披著人皮的怨氣除盡，繼而砸了那座被祭拜了近百年的觀音像，救了楓林滿城人的命。

而楚月凝在做這些的時候，才十六歲！

十六歲啊！

顧硯十六歲才煉氣六層，連落日山脈中的五級妖都打不過。

金丹對他而言，簡直遠在天邊！

楚月凝不是天驕，誰才是？！

說書先生口才頗好，娓娓道來，引人勝，顧硯仔細聽了片刻，眼前仿佛看到當年的楚月凝一飄逸白，以十六歲稚齡，一人一劍深楓林，與那藏在滿城人群當中的怨氣和穢氣周旋為敵。

當真是說不盡的年意氣、英姿發。

他將故事聽完，覺得極為滿意，抬手賞了說書先生個五兩的小銀錠。

說書人眼尖，沖他抱拳謝賞。

清揚真人見他如此，眼中閃過些許詫異，“硯兒喜歡聽人說故事？”

“不。”

顧硯平靜道，“是他說的這個故事好。”

楚月凝名滿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清揚真人思緒稍轉，就知曉顧硯是什麼意思，喝著茶笑道，“這位楚爺確實是個不得了的人，十六歲的金丹期修為，簡直聞所未聞，前無古人。”接著他隨口嘆了句，“可惜了……”

以前人們提起楚月凝，都會夸他是天驕。

現在他們還是會夸楚月凝是天驕，卻總會在后面或許真心、或許幸災樂禍的跟一句“可惜了”。三年前，二十六歲的楚月凝沖擊元嬰失敗，被劫雷劈散了滿的修為、還傷了基不能再修煉。

如今三年過去，也沒能夠重新煉氣功。

曾經高站云端的天之驕子。

就此跌落凡塵、被人踩進了泥里。

都說他不知天高地厚。

說他是急功近利、膽大包天、異想天開！

竟然敢在二十六歲時就想要碎丹嬰！二十六歲呀！不是一百二十六歲，也不是二百六十歲！哪怕是各仙門最寶貝、傾斜全宗之資源供養的單靈天才們。

能在這個年齡結八轉以上的金丹，他們的師門就該欣喜若狂，燒高香跪謝祖師保佑了！

他怎麼敢，怎麼敢在這個年齡沖擊元嬰？！

數遍仙盟中元嬰以上修為的前輩們，百歲前能碎丹化嬰的也不過三個！年輕時還都是被宗門傾全力培養，走出去也要被稱為百年難遇的天才們。

楚月凝三年前在沖擊元嬰失敗、修為被劫雷劈散后，曾有人問到他跟前，“是不是老天給你多生了個膽子，讓你竟敢做出如此膽大妄為的事。”，問他是不是還想把天捅出個窟窿來？！

楚月凝回了什麼無人知曉。

但他顯然是失去了將天捅破的力量，就在楚月凝沖擊元嬰境失敗的半個月后。

楚家大張旗鼓的接了個分家爺回來。

據說楚家那位分家的爺，是天生合就極為合適練劍的單金靈，被接回主家是剛滿三十歲，已經結了絕佳的九轉金丹，日后前途無量。

外界都在猜，楚家是不是打算放棄楚月凝。

后來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楚家在半年后正式宣布那位被接回去的分家爺，名為楚鈺的為正式繼承人。原本屬于楚月凝的資源全部被被剝奪，朝著楚鈺傾斜過去，就連他自己找人打造的配劍斬星，也到了楚鈺手中。

以楚家人的話說，就是那把地品中級、天下罕見的斬星劍到了楚鈺手里，還能再創輝煌、重現其鋒芒。

而留在楚月凝手中，只會令明珠蒙塵。

沒有人覺得楚家這種做法不對。

畢竟仙盟三宗六門八世家，楚家排在第三，名下產業無數，威名赫赫。而想要在仙盟的各種試煉大比，境奪寶中勝出，是要有個能替他們長臉、爭口氣，帶領他們楚家走向輝煌明的主才行。

總不能楚家的天驕沒了，就讓楚家跟著沒了。

至于楚月凝，也就只剩下了句“可惜”。

“年輕人銳氣太盛，自小沒遇到過什麼挫折，總是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想著楚月凝的一時沖，就從名滿天下、被仙盟視作弟子表率的天驕，落到如今修為散盡、為家族棄子的地步。

清揚真人忍不住心生慨。

“他還是太急躁了些，若是……”

話未說完，就被顧硯打斷，“我們有什麼資格評價他？”

清揚真人略愣，“啊？”

“楚月凝三歲便開始修煉，五歲煉氣，八歲筑基，十六歲金丹，他二十六歲時，想沖擊元嬰有何不可？他生來就是與眾不同的天之驕子，是天才中的天才，憑什麼要按照普通人的標準去評判衡量他？”

井底之蛙看不到外面的天空遼闊。

他們也看不到楚月凝眼中的世界如何明璀璨，憑什麼以他們看到的、習慣的標準去將他框起來評價？

“可他還是失敗了……”清揚真人說道。

顧硯嗤笑，“那又如何？”

他撿了顆面前瓷盤里裝著的椒鹽核桃，拿兩在外面的手指“咔嚓”聲碎了，扔進里，神冷淡的嚼著，“就算我們辛辛苦苦、腳踏實地的修煉到一百歲，兩百歲，再小心翼翼的試著突破元嬰，誰又能保證萬無一失，完全不失敗？”

清揚真人聽完，沉默了片刻，“也是。”

仙途漫漫，步步危機。

不說平時各種境歷練，降妖除魔時會遇到的危險，渡劫失敗被劈得魂飛魄散的也不在數，就算是他，已經卡在金丹大圓滿近三十年，卻始終缺個突破的契機，只希在壽數耗盡前能夠碎丹嬰。

想到自己如今的修為狀況，清揚真人也沒心思再跟顧硯聊楚月凝的事兒。

心沉重的垂著眉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顧硯抿了抿，將目重新投向說書人。

師徒倆的沉默持續了約半個時辰。

出門逛街的趙崢宇和林真真結伴回來，林真真看起來心還不錯，想來是挑到了合適的件當作送給寧霜風的禮，倒是趙崢宇臉上始終蒙著層黑氣，本也有些木訥寡言，看不出心好壞。

等船的時候，趙崢宇數次對他言又止。

但似乎上天都與其作對，每當他想開口時，大堂中就會發出陣陣響亮的歡呼，將其聲音徹底淹沒在其中。顧硯不用搭理他，心頗為愉悅，翹著角將面前炒核桃吃完，也到了登船啟程的時辰。

起拍拍手道，“登船吧。”

他們要搭的是艘大商船，靠岸停著。

外表看著富麗堂皇，被洗得纖塵不染，數道繡著商號標記的繡旗挑高掛著。

顧硯仔細端詳了兩眼。

見其中有個極為眼的金搖錢樹，是萬寶行的標記。

等進到船艙里面，所經過之都寬闊平坦，行走間如履平地，來往自如。船艙里的環境裝飾都很致好看，比之尋常客棧客房也不差什麼。

商船部共有三層。

最底層堆著商號們運輸的貨，二樓是客人花錢租的住所。

價格有高有低，房間的品質也有好有壞。

他們共有四人同行。

清揚真人花兩百靈石要了兩個房間，那些兩塊標著房間號的玉簡回頭看他們，語氣溫和，“硯兒跟我住一間，真真和崢宇住隔壁行不行？”

林真真不愿意，“我想跟師父住。”

清揚真人向顧硯，“硯兒……”

“隨意。”顧硯無所謂他們怎麼住。

他走到管著房屋的柜臺前，出示了自己的萬寶行白金貴賓卡，“麻煩幫我登記個房間。”

這是前些年萬寶行推出的積分服務，以跟萬寶行產生易的靈石額為準，買或者賣都能算在其中。超過1000中品靈石就能有張白卡，超過1萬中品靈石就是銀卡，超過10萬中品靈石就是白金卡，往上還有等級更高的紫晶卡、玲瓏白玉卡。

顧硯雖沒在萬寶行買過什麼好東西，平時賣靈植靈谷卻都是找的魚七。尤其是那兩百個碧嶺果，紫風玲草、玲瓏紅豆等幾樣賣出去，直接沖到了白金卡等級。在由萬寶行開設的客棧、酒樓都能免費吃飯住宿，掛著萬寶行繡旗的商船也可以。

負責客房的是個煉氣三層的漂亮修，見顧硯拿出張屬于貴客級的白金卡，笑容都明幾分，作利索的替他登記住，“貴客您這邊請，待會我就讓他們給您送上等的靈茶和靈食過來。”

顧硯點頭，“多謝。”

他收了卡，見清揚真人幾人都在原地站著沒，看向他的眼神各不相同，頗有些復雜。

林真真語氣泛酸，“大師兄的靈石真多。”

顧硯輕笑出聲，“是啊。”

前世他們也是四人出行，當時他將碧嶺果先給了清揚真人八十個，剩下他們四人均分。

他的那三十個要給寧霜風準備結丹禮，紫風鈴草等靈草也是準備好的禮，都不能隨意賣掉。

手頭拮據的很。

乘船時只能跟趙崢宇同住。

每日看著趙崢宇跟林真真親無間，結伴在船上跑來跑去的往回買東西，什麼新奇漂亮的吃食，在仙盟世家里最為流行的輕薄錦緞。

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一箱箱抱回來

他看在眼里，心里有些羨慕他們的輕松愉快，卻也沒想過找趙崢宇給他買點兒什麼。

畢竟是大師兄嘛，拉不下來那臉面。

他不開口，趙崢宇也就真沒給他買過什麼。

——唯一給了他的，是碟林真真買來、嘗了兩口覺得味道不對、便不喜歡了的蟹黃，顧硯以前沒吃過，端過來就著溫熱的茶水嘗了口。

涼了，散發著濃濃的腥味兒。

現在想來，就覺得自己當時真傻。

顧硯轉著手中的玉簡，翹著角笑容溫和，“我也是才知道，原來只要不把屬于自己的東西分出去，我居然可以過得這麼好。”

趙崢宇和清揚真人齊齊變了臉。

顧硯沒理他們，拿著玉簡朝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