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還有一件事。

康熙帝帶著大批人馬從熱河避暑山莊返回京城，然而卻沒有回到紫城，而是去了京郊的暢春園。

隨行的皇親貴胄各自回家，包括樂盈那個掛名父親佟國維也回到了佟府。

家主回府，晚上一家人吃一頓團圓飯。為了避嫌，赫舍里夫人干脆讓兒媳婦們帶著孫子孫在各自院子吃飯。

佟府人丁興旺，除開已出嫁的三個兒，飯桌上一溜兒坐了五兒兩，再加上佟國維夫妻倆，是這幾人就把整張桌子給坐滿了。

另有一個小桌，坐了五六個妾室打扮的夫人，其中有兩個著大肚子。

樂盈的姨娘是佟國維的側室寧氏夫人，早幾年前已經過世，樂珠的姨娘現正好端端地坐著。

妾室雖多，但佟府里依舊是赫舍里夫人一家獨大。佟國維的先頭三個兒子都是生的，宮里還有一個盛寵的皇貴妃，而且出顯赫，與仁孝皇后的娘家赫舍里氏乃是同族。

妾室們老老實實低頭用飯，無人敢的霉頭。

佟國維在席見講些出京的見聞，赫舍里夫人心里只是擔憂兒的病，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隆科多在其中最活躍，他也在這次隨駕的隊伍中，一邊接父親的話，一邊又沒冷落母親，連樂盈與樂珠兩個妹妹都能照應到。

樂盈近距離打量這位三哥。佟家諸子，唯有此子在歷史上名氣最大，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康熙、雍正兩朝的權臣，更是因為他那位如花似玉的妾室李四兒。

據說，有次李四兒生了小疾，隆科多親自給侍疾，痛不生，比死了親爹還難過。

不過，眼下親爹佟國維年富力強，想來隆科多暫時是不敢來的，樂盈也沒聽說府上有李四兒這號人。

佟國維對兒子們嚴厲，面對兒們卻是另一幅面孔——語氣和，妥妥的慈父面孔。

樂盈早知這位慈父的真面孔——權勢遠重于親，沒什麼話好說。樂珠是最小的兒，有些天真之，時不時向父親撒。

佟國維笑呵呵地這天倫之樂。

……

飯后，眾人散去，佟國維難得留在正院歇息。

赫舍里夫人有重要的事要問他。

“皇貴妃封后的事怎麼樣了？”

每次見面老妻總是抓住這事不放，佟國維眉頭一皺，“皇上自有計較。”

他看向赫舍里氏，“先頭咱們家已經出了一位皇后，太皇太后在世時，不兩位皇后接連出自我家，且太皇太后前年底才薨逝，皇上是至孝之人，眼下不好冊封容兒。”

赫舍里夫人煩躁道：“容兒的病你是知道的，還要等到幾時！”

佟國維不似這麼急切，“皇上曾親口跟我提過，無論幾時，總是金口玉言。”

無論是在世的時候封后，亦或死后追封，對于佟國維來說，無甚區別。

但在人的角度看，可謂是天差地別。在世時封后，屬于妾妃轉正，從此就是正正經經的一國皇后；死后追封，生前依然是妾妃，在世人眼里，總有一種名不正言不順的覺。

赫舍里夫人著佟國維想辦法，佟國維反而覺得頭發長見識短，一氣之下去了別的妾室的屋子睡覺。

次日一大早，赫舍里夫人進宮，連著樂盈一起帶上。

樂盈真的很不想去啊，無奈在人屋檐下，就得人管。

赫舍里夫人臉不渝，言語中稍稍抱怨了佟國維幾句，皇貴妃就笑道：“阿瑪是做大事的人，哪里看得起后宅的人！”

一句話未說話，連著咳嗽了好幾聲。

赫舍里夫人心痛道：“前些日子看你好些了，怎麼最近幾天又嚴重了，那些藥你也別嫌苦，一定要吃呀。”

皇貴妃道：“吃了不見好，索不吃了。”

赫舍里夫人急道：“不吃怎麼能好？”

皇貴妃：“沒用干嘛吃。”

母倆說著車轱轆話，樂盈坐在一邊，當自己不存在。

“皇上派人回宮探你了嗎？”赫舍里夫人問。

皇貴妃淡淡道：“皇上差了顧問行回宮問候我。”

顧問行為敬事房的總管太監，是康熙邊的首席大太監，能派他回宮，皇上必是看重皇貴妃的，赫舍里夫人稍微放了心。

不過，很快又道：“暢春園涼爽，利于養病，怎麼就沒說接你過去呢。”

皇貴妃反問：“額娘怎麼知道皇上沒接我過去？”

“你自己不想去？”

“皇太后年紀大了，我怕把病氣過給。”皇貴妃說。

“偌大個暢春園，只要不見面，哪里就能過給了呢。”

皇貴妃玩著自己的護甲，漫不經心地說：“額娘，皇上對我很好。先前因為我的病，皇上本打算不去熱河了，是我極力勸他去的。既然皇上待我好，我也該投桃報李，對皇上好，回報他。”

皇貴妃還真喜歡說“好”這個字啊。

上次見面，樂盈聽了說了四阿哥和德妃好，這次又是康熙的“好”。

怎麼就覺得這個“好”有別的意思呢。

午飯是在承乾宮吃的。皇貴妃的份例很富，但吃得非常，食量連樂盈的貓咪咪的飯量都不如。赫舍里夫人勸多吃一點，皇貴妃道：“吃不下，稍微多吃些，胃里就不舒服。”

不吃飯，拿著一壺玉泉酒自斟自酌。

坐了一上午，樂盈了，該吃吃，該喝喝，有道燕窩燉特別鮮，一個人干掉了半碗。

皇貴妃看吃的香甜，于是也挾了一筷子，口油膩，繼而開始反胃。

皺眉，“額娘，你在家是不是沒們吃點好的啊？”

赫舍里夫人氣得夠嗆，“滿洲的兒都是家里的姑，得罪不起。家里天天好菜好飯伺候們姐妹，你父親隔三差五地問，我哪敢給們吃青菜蘿卜！”

樂盈理直氣壯，“我胃口好，了。”

皇貴妃笑了，“那你多吃點，等下還有點心，要不要？”

“要！”

吃過午飯，赫舍里夫人去隔屋小憩，樂盈陪皇貴妃說話。

樂盈覺得最近的三次見面，皇貴妃一次比一次狀況差。此時，枕在靠枕上，擁著薄被，虛汗淋淋。

“國不可一日為后，”皇貴妃突然說，“孝昭皇后過世后，大臣奏請皇上立后，不管是論份，還是論資歷，我都是不二人選。太皇太后薨逝后，皇上應承我三年后封我為后。只是我自己的子自己知道，我等不到了，我也不想再等了。”

這是要康熙往前推時間立后？

“所以，”皇貴妃笑了笑，“我打算給皇上修書一封，這個約定就算了吧，反正也沒過明路。我這一生也算過得值，雖然沒有當皇后，但此刻在這后宮，也沒人能越過我去。”

等等，樂盈懷疑自己聽錯了。

怎麼記得上次見面，皇貴妃不是這麼說的。這是打算以退為進麼，可康熙吃這一套嗎？

皇貴妃：“喏，就是你想的那樣。”

樂盈：“我想的什麼樣？”

皇貴妃笑，“皇上重義，我都快死的人了，注定活不過這個七月。即使他什麼都知道，也不會跟我計較，而且還會滿足我的愿，讓我安安心心地離開。”

樂盈震驚了，頭回見有人這麼語氣篤定的預測自己的死亡日期。

“好啦，三妹妹，這大概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姐姐我祝你日后在這承乾宮里順順利利，福壽如山呀。”

樂盈怔怔地問：“值得嗎？”

皇貴妃平靜地說：“我覺得值得。我要這個位置。”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七亥時，皇貴妃病重，昏迷不醒，務府極報康熙帝。康熙帝連夜快馬加鞭從暢春園趕回宮中探皇貴妃。

七月初九日，皇帝向天下頒發恩詔，立皇貴妃佟佳氏為后，并著令務府即刻準備皇后的封后大典。

四阿哥以養子的份為皇后佟佳氏侍疾，康熙帝夸其孝心可嘉。

眾皇子同時來承乾宮拜見新上任的中宮嫡母。十五歲的皇太子胤礽在回毓慶宮的路上，約聽到樹木遮掩中有幾個小太監耳語。

“以前咱們宮里只有一個東宮嫡子，那便是太子殿下，如今麼，又多了一個。”

“哪個？”

“四阿哥呀，他可是皇后養子，份自是比其他阿哥高貴，就連皇上也很重視四阿哥。”

“哦，他只能算半個嫡子，我覺得比起重視，皇上似乎更喜歡文武雙全的大阿哥，大阿哥除了沒有太子這個份，哪一點待遇不如太子殿下了？”

胤礽臉大變，邊的隨從大喝一聲，“誰在哪里！”

小太監們一哄而散，很快不見人影。

隨從想將此事稟告皇上，胤礽擺手，“算了，此時多事，皇后又病重，不要拿這種小事勞煩皇阿瑪。”

這個小曲就這麼隨風而逝，無人在意。

……

佟佳氏又出了一個皇后，這本是高興的事，然而皇貴妃已在彌留之際，這份高興之中彌漫著一悲傷。

赫舍里夫人參加完封后大典之后，傷心過度病倒在床。

樂盈、樂珠，還有三位嫂嫂一共侍疾。

佟府人們不敢流出喜氣來，佟府的男人們沒這個限制，在外院大宴賓客。

樂盈、樂珠兩個是未出嫁的兒，只是去應個卯，侍疾的事由三個嫂嫂完。

姐妹倆結伴回房的路上，樂珠嘆：“大姐的運氣太不好了，這才當上皇后呀。”

七月初十申刻，新皇后薨逝。

從位正母儀到病逝，佟佳氏生前當了不到兩天的皇后。

樂盈在心里說，求仁得仁，這就是想要的。

之后就是佟佳皇后的葬禮，各種忙碌人仰馬翻，一直到了康熙二十八年十月二十日，已得到謚號的孝懿皇后佟佳氏梓宮葬于景陵。

新年過后，康熙帝讓監來佟國維府下詔，定了樂盈于本年八月九日宮。

剛好在孝懿皇后薨逝一周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