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門戶由近及遠迅速關閉，金吾衛的影出現在黑夜中，鷹犬從閣樓中探出頭來看發生了什麼事,街道被馬蹄踐踏聲封鎖，顯然，今晚在場的人一個都走不了。

以趙慎為中心，死寂迅速開,年輕的藩王世子一只手搭在窗沿上，往前傾,忽然肩膀一聳,渾放松下來,他從上往下俯視著這片街區，像是一頭慵懶優雅的猛從高打量著他的獵場。

在場的員面如土，檢閱般的掃視像影沉重地籠罩在他們的頭頂。

趙慎問道：“你們看見了什麼嗎？”

那群員給出了反應,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屈膝跪了下去,“我們,我們什麼也沒有看見。”趴在閣樓窗架上看戲的鷹犬們開始山呼世子殿下,狂般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一時好似群魔舞，大臣們全都低著頭不說話,無論他們此刻心中是怎麼想的，在同僚還在流的尸前,他們選擇了屈從。

但也有很難跪下去的，戶部給事中楊玠在目睹這腥的一幕后，深深地被這幫人的猖獗所震驚，他沖下樓朝著那雪地里的尸撲了過去，在翻過來看清那張滿是污臉時,形劇烈一晃，“你！”他猛地抬頭看去，聲音又瞬間消失在了嚨中。

趙慎的一雙眼像是飄著磷火，在黑暗的夜中森森地映出來，楊玠從沒見過哪個人能恐怖這樣子，那簡直不像是個人，他上的憤怒氣息像是被瞬間掐滅了一樣。

忽然間又有幾個人從那歌姬坊中快步走出來，李稚認出了他們，他們都是李稚曾在謝府中見到過的員，其中有兩個還是國子學的學士。在鷹犬的狂歡聲中，他們看見了那尸，臉頓時慘白，但直著腰板是沒跪下，零星幾道站著的影看上去格外孤立無援。

趙慎向了他們，雙方一上一下對峙著，有人終于忍不了這人為刀俎我為魚的氣氛，朝著樓上吼道：“你竟然殺了他！”

話音還未落，一支不知道從誰手中出的穿了他的膛，聲音戛然而止，“荀中令！”在鷹犬忽然發的奚笑聲中，眾人慌忙一擁而上去查看他的傷勢。

趙慎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把兩只手都慢慢搭在了窗沿上，視線越過人群，重新落在了渾僵直的李稚的上，開始聚焦。

路人怕神仙打架殃及池魚早就全都伏地跪下了，楊瓊剛剛已經拽過李稚，然而他這時一扭頭才發現李稚竟然還站著，他立刻又手去拽了一把，李稚的形被他拽得晃了下，卻依舊沒有跪下，但他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往前走了幾步，與楊瓊劃開了界限。

他的這個作讓很多人注意到了他。

原本不肯跪下的員都去查看那位中箭倒地的年輕學士，就他一個人還站著，自然最點眼。

趙慎問道：“你看見了什麼嗎？”

眾人聞聲全都看向李稚，許多人立刻認出了他是誰，人群中低低響起了幾句“賀公的學生”、“瓊林苑典簿”、“謝府的門客”。

李稚迎著頭頂那道注視，從最開始眼神匯的剎那，他就知道趙慎盯上了他。

趙慎抬了下手，狂浪般的歡呼聲立刻停了下來，他再次問李稚，“你看見了嗎？”

中箭倒地的年輕學士還在慘烈地息，暗紅的鮮流了一地，就在所有人都覺得李稚沉默了太久不會再說話時，他開口了。

“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什麼？”

“你殺了他。”

那聲音并不算大，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年孤零零地站著，他抬起手，指向了二樓的年輕男人。

趙慎的眼中似乎有游驚鴻一掠而過，良久，被指著的他忽然笑了聲。

“把他弄進來！”

一大群披堅執銳的金吾衛像是憑空冒出來一樣，瞬間包圍了李稚，李稚放下了手，抖著攥了，胳膊被人扯住，他忽然自己大步朝歌姬坊中走了進去，在場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影消失在那道門中，那一刻所有人都沒想到他還能夠活著出來。

李稚走進了屋，那名蕭皓的侍衛正摟著個人打量著他，眼中似乎有點佩服，拍了下樓梯的扶手，“請吧。”

李稚上了二樓，金漆雕花大門開著，他一眼就看見了金紗籠后的趙慎，幾個分不清是男是的白臉歌舞伎圍坐在他腳邊低頭伺候，一不宛如偶俑，房間中剛剛還在舉辦宴會，滿地杯盤狼藉，一角有張傾倒的桌案，裂口還沾著，不知道之前這里發生了什麼，但能想見絕不會是好事。

李稚在門口站著不，呼吸變得重，忽然被人從背后一把用力地推了進去，右側的窗戶開著，風雪大口大口灌進來，他上的冷汗冒出來又被迅速吹干。

他從地上爬起來，重新站在原地不，不行禮，也不說話。

對方打量了他一會兒，問道：“你剛說看見我殺了人？”

李稚依舊沒出聲，他攥著袖中自己的手，似乎想要從中獲得一點支持，以及住渾的抖。

對方倒是非常和悅，纏著繃帶的右手按著膝蓋，欠看向他，“別張，我再問你一遍，我有沒有殺人？”

“你殺了人。”李稚忽然抬頭看向他，“所有人都看見了，就是你殺了他。”

過了有好一會兒，金的紗籠后才慢慢地響起了鼓掌聲，對方一下又一下輕拍著手掌，“不愧是賀陵的學生，謝府的座上賓，沒有辱沒你老師的聲名，一正氣威武不屈啊，佩服。”

李稚聽出他話中的嘲諷之意，心中一陣惡寒。

對方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別多想，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你想怎麼樣？”李稚的語氣冰冷，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了假意恭順的必要，對方也不會吃這一套。

對方掃了眼腳邊跪著的歌姬，歌姬順從地起去把金紗帳揭了起來，雙方中間再沒有了遮擋，李稚的心神驀得震了下，趙慎抬起眼睛看他，本就勉力支撐的防線當場潰敗，冷汗瞬間浸服，李稚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恐懼，草原上的野馬能僅憑著吼聲讓同類暴死，這個人的眼神卻讓那頭黑驪駒心甘愿地臣服，他終于明白了這是為什麼。

趙慎的視線慢慢掃過他抖的手，“這麼，我還道你真的不怕死。”

“我是怕死，舉頭三尺有神明，我眼中看見了什麼，我就說什麼，一個字也不敢胡說。”

李稚說完這一句忽然重新抬起頭，他的眼神并不凌厲，但是有抑的憤怒，人需要力量來對抗恐懼，他顯然是選擇了憤怒，不平則鳴，他憑著一氣撐著站在這里，大約是認定自己今日必死，抱定了這種決心對抗，竟是不落下風。

趙慎很見到有敢跟自己對視的人，李稚忽然豁出去了和自己對嗆，他看上去有些意外，很快地收起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也跟著認真起來。

“我說過，再讓我在盛京見著你，會發生什麼事那就說不準了，這可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我行得正坐得端，沒有做錯什麼，不需要躲著人。”

趙慎笑道：“我聽人說，讀過圣賢書的人都不怕死，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

趙慎的眼神就跟貓玩它的獵似的，他換了個姿勢躺坐著，“那個汪循，他也和你一樣，飽讀圣賢詩書，看他一大把年紀了，滿仁義道德，像模像樣的，我聽說他升了吏部尚書，好意擺了酒幫他慶祝，本來聊得好好的，可我向他請教問題，他卻答不上來，還想糊弄我，我這才明白他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輩，便弄死了他，這……也不能全算是我的過錯吧。”

李稚眼神了下，“你問他什麼？”

“我問他，都說先生博古通今，那我想請教先生，這鬼神長什麼樣子？他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還說什麼鬼神之事不可說。”趙慎的眼睛幽深一片，“你想，這若是問心無愧，又怎麼會不敢說鬼神呢？”

李稚的表變得難以置信，就因為這麼個荒唐的問題，就讓人橫死街頭？

“他回答不上來，說明他水平不夠，你是賀陵的學生，我聽說賀陵是圣賢，你是圣賢的學生，想來也是圣賢之才了，那我現在想要讓你回答這個問題，你回答得好，”趙慎停了下，笑道：“也許我會讓你死的面點。”.七

李稚攥著手沉默片刻，“我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是什麼圣賢之才，回答不了世子的問題，我只知道一點眾所周知的做人道理。”

“什麼道理？”

李稚直視著對方漆黑的眼睛，“多行不義必自斃。”

房間中一瞬間靜得滴水可聞，那幾個原本跪坐的白臉歌姬驚得抖了下，看了眼李稚，屋外暴風雪正在肆，趙慎的眼中也跟著風起云涌，但其中又似乎還夾雜著一些看不分明的影，他在盯著李稚看，簡直有點驚嘆了。

“你真的不怕死？”

“你大可以殺了我，他日自然有人為我討回公道，我今日所說的話，你也遲早會記起來。”

說完這一句李稚干脆不再說話，抖逐漸平息下來，手依舊攥著，他迎著對方的視線一點沒躲，迎面而來的威似乎帶著千鈞的分量，得他呼吸都困難起來，被得急了，他上的全被激了出來，一張臉赤紅，眼睛也漸漸變得通紅。

趙慎看了他很久，終于，他笑了一聲，重新靠在了墊著絨裘的躺椅上，“這麼認真啊？我剛剛只不過是同你開了個玩笑啊。”眉宇間的煞氣一掃而空，他換上了一張盈盈笑臉。

李稚聽著對方驟然緩和下來的聲音，反而下意識繃得更了，不知道對方又要做什麼。

趙慎笑道：“別這麼張，你可是賀陵點名要收的門生，謝中書親自去國子學請的貴賓，我頭一次見謝中書這麼大的手筆，這陣仗是在警告誰我自然懂，真要起手不免傷筋骨，你說我哪里敢對你怎麼樣？我只不過是很好奇，你小小年紀到底有什麼能耐讓他們都對你另眼相待，這才把你請進來說說話。”

趙慎見李稚還是一副眼睛通紅的樣子，想了下，“看來是我失禮了，要不，坐下喝杯茶吧？”說著他抬了下手，一個歌姬順勢起坐到了他的側，靠在了他的懷中，另兩個白面歌姬則是挪著膝蓋跪倒在黑檀茶幾前，抬起纖細的手臂沏起了茶，滿屋的肅殺之意頓時被這溫風吹散。

角落中抱著琵琶、箜篌的歌姬低頭重新彈奏起來，李稚甚至沒注意到那地方原來還有人跪坐著，涂著白面不辨男的歌姬宛如一件花瓶、一扇屏風，他們低低地唱起了歌，很難想象到僅僅一窗之隔的長街上還躺著腦漿四溢的尸沒人敢收，李稚站著不，一強烈的惡心泛上嚨，趙慎抬手喝了口茶，著他若有所思。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來，蕭皓走了進來，他俯附在趙慎耳邊說了兩句話，趙慎正喝著茶的作一停，“親自來了？”

蕭皓點了下頭，“是。”

趙慎重新看向李稚，那眼神說不上來是什麼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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