縷縷的云霧織一片,籠罩著雨中的寒天觀，草木秀發，暮漸沉，一縷紫煙慢慢從房間中飄出來。

清靜居士這幾日時常來找謝珩,與之下棋、閑談,昨日他帶了一爐香給謝珩,“此香名為忘塵，燃一晝夜而滅,有清靜安神之效。據說當人老了，每時每刻都會忘掉一件往事,等到全都忘了，便塵歸塵、土歸土,恰似這香一朝灰，所以我給它取名忘塵，人間事,心中事，事事皆休。”

謝珩著那一縷輕煙，照著澄澈如水的天,“倘若真能全忘了,又何來憾一說。”

清靜居士道：“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世間事哪有忘不了的，惟有才忘不掉，無則剛，關心則，來去兜兜轉轉,于是人間又多了一個風月癡,一樁風流孽債。”他像是在慨,又像是在惋惜，一雙眼著神淡淡的謝珩。

昏暗的屋子中，一線細香已經燃了一個晝夜，點點灰燼積在香爐邊沿。

或許是這一縷道家之香的緣故，謝珩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在這場夢中重新記起自己的一生。

年時與祖父在夏日樹蔭中下棋，湖心亭中有銀鯉翻跳，層層波瀾在他眼中開，無憂無慮的孩時一去不返；

年時孤坐船來到盛京，煙雨江南里坐落著六朝繁華，也承載著無數雄心壯志，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再到青年時，一場大火焚毀金陵皇城，二十年來大夢初醒，至高無上的皇權撞碎在壁階下，從此南朝士子去簪纓，策馬幽云十六州。

每一幕畫面都格外地清晰，仿佛是重新親經歷了一遍，又轉瞬間迅速淡去。兜兜轉轉，最終再次回到原點，定格在那一座籠罩著無邊煙雨的黑白道觀，他正不知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兒，忽然一溫似水的山月照夢中，他沐浴著那如雨的輝，一瞬間平了心中這三十年來所有的傷痛。

前世今世一切皆忘了，惟有那片亙古的月，永遠都留在了他的心中。

山寒翠，三清鈴響，他倚著紗窗，平靜地從睡夢中醒來，房間中一點聲音都沒有，一束淡淡夜過窗欞照在地上，香爐早已徹底熄滅，邊緣泛著一點冰冷的紫銅澤。

他很午睡會睡到如此之遲，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世人皆說，黃粱一夢，其實說的亦是荒涼一夢。但閉上眼仔細想想，倘若人生能夠重來一次，他仍愿意步這場朝生暮死的大夢之中，只為再見一面那場盛世月。

正因人生實苦，所以才需相互守護，不然這一生一世豈不太過孤苦了，他想起李稚曾將他認作明月，但其實他亦是他夢中明月，之一字，自靈犀始。

他起將燈重新點上，外面正下著冷雨，傳來陣陣雨打樹葉聲，他提著一盞燈出門去。

他肩上披一件外衫，立在漆黑的屋檐下，著山川落雨，庭院中風聲蕭蕭，白桂花落滿石階。

就在他默然沉思時，院門忽然被咿呀一聲推開，一點滾燙的燈火落在地上，波粼粼的，他循聲去，目忽然停住。

有那麼一個瞬間，“忘塵”的香味尚未完全散去，裊裊地縈繞在庭院中，讓他覺得這仍是夢中的一幕。

李稚孤一人冒雨站在門口，他手中提著一盞道觀的松油燈，淡金的燭照在他臉上、上，他腳下淺淺的水洼上，他就這麼站在那兒久久地著他，不說一句話。

謝珩與他對視了很久，終于漸漸回過神來，下一刻，他看見李稚忽然笑起來，他仿佛也被染，下意識輕輕笑了下。

李稚突然大步沖進院落，飛掠影般迅速穿過雨幕，一把用力地勒住他吻了上來，手掌著他的脖頸，將他摟在懷中，那幾乎抵死纏綿的力道，將兩人捆在一起，他們在屋檐下用力擁吻。

伴隨著道燈啪一聲摔碎在地，兩人腳下飛濺出一地金芒。

人間有恨，風月無邊。

仿佛迎面打來一朵無比巨大的海浪，謝珩被那熾熱到燃燒的意瞬間吞沒，在那一刻他的腦海中只閃過去四個字，生死相許。

“我來找你了，我知道你在這兒，你一定會在這兒！”李稚幾乎是著他的耳廓說話，聲音莫名沙啞驚，“謝珩，我來找你了。”

謝珩盯著他的臉看，生平第一次，他的腦子跟一團漿糊似的，完全無法思考，心臟跳得快從嗓子里吐出來，他甚至來不及細想李稚為何會出現在這兒，不自覺抖著手，握住他的手臂，要將他看得更清楚仔細些。

李稚一見他的神，再也忍不住，猛的將額頭抵在他的額前，與他相，“我將皇位給了趙祎，是兄長與皇嫂唯一的兒，一位真正的新朝公主，我答應皇兄會輔佐一世，只求你能重新回到我的邊，我不能沒有你，世間一切都沒有你重要，我愿意拿我所擁有的一切去換，拿我的命去換，只求你能留在我邊，皇兄答應了。”

他眼中似乎有泛開的水，深深地著謝珩，“他答應了。你已經失去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從今往后，我們永遠都在一起，人生實在太短了，朝夕相見仍覺得不夠，我只想與你長相廝守，一切都不重要了。”

謝珩像是被他所說的話所震驚，久久未曾說話，一點點用力地抓他，“我永遠都會陪著你。”

李稚渾被雨水打，聞聲他猛的抱謝珩，這力道一點也不溫，甚至有些暴，有些瘋狂，帶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和錯，這不像是有人久別重逢后脈脈溫存，簡直像是要拽著人下十八層地獄，他仿佛要將自己的骨與謝珩的徹底糅合在一起，沐浴著火重鑄一尊偉大的道像，永遠立在這萬丈紅塵中。

“我可以為你做一切事，真的，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別再離開我。”

謝珩撈住他拽得發狠的手，反過來地握在手掌心，沒有關系，下地獄也沒關系，去哪兒都沒關系，我會陪著你，我永遠都會陪著你，他忍不住低頭親吻李稚的側臉，跟他依偎在一起，只這一個作，他忽覺此生已經無憾，也再別無所求。

“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他啞著聲音，輕聲安李稚。

“我想你，分別后我每一日都在想念著你，我知道你也一樣，這世間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像你一樣，永遠都記掛著我等著我，謝珩，”李稚喊他的名字，借此訴說著分開后日日夜夜的思念與煎熬，重新與他擁吻在一起，惟有兩個人著相親，才能緩解他這長久以來無窮無盡的抑，以及那無安放的深，這是他視若命的人，是他骨中骨、中，“所有人都忘了你，我也不會忘了你，我一定會找到你。”

“沒事，你找見了我，我也等到了你，我不會再放開手，也不會再讓你孤單一人了。”謝珩仿佛下定了決心，活了大半生，曾以為世間種種皆已看淡，他從未有過如此心防皆潰的時刻，簡直是一敗涂地，這一刻他什麼都沒有想，他只想手接住李稚，承托住他的、他的想念、他所有的一切，讓他能安穩地降落在他的心上，人間自是有癡，此恨無關風與月。

他對李稚說：“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謝珩在這一刻忽然覺得，前塵往事，南國風流，皆不足道，月碎了一地，令他的心寸寸灰，這一生唯有這麼一次，他心中生出延綿不絕的后悔來，高山大川，雨水湯湯，天若有天亦老。

他對李稚道：“我陪著你，我永遠都陪著你。”

李稚只是將他摟得更，兩道影仿佛融為一，倒映在滿地瀲滟水中，六朝歷史也為之默然。

清靜居士前來拜訪謝珩，正好看見這一幕，他遠遠地著，并未上前去打擾。

山間道觀傳來一兩聲鈴鐺聲，令人神思清明，道家識乾坤，也不得不承認，人間萬生發，最人至深者，唯而已。

第二天，雨后天晴，云霧散去。

名小鯉魚的年道士心不在焉地提著掃帚，裝作掃地的樣子，敷衍地劃拉著樹葉，實則視線一直落在院外。

一株偌大的青松樹下，裴鶴正與昨日城門口撞見的皇家侍衛說著話，聽不清他們在講些什麼，過了會兒，只見裴鶴朝問個不停的對方啪的丟了個東西，對方神驀的一變，一把握住那暗，張開手一看，一枚青紅的李子，他明顯頓了下。

裴鶴倒是非常自然地又拿出個李子，清脆地咬了口。

聽見說話聲大起來，小鯉魚不由得悄悄豎起耳朵。

“這是陛下的旨意，天子授，請他下山，他理當接旨謝恩。”

裴鶴不置可否，“你的劍不錯。”親賜護國之劍，劃分江南州府，李稚這次來到江左，說是列土封國的待遇也不為過，新皇對這個親弟弟的確格外重，恨不得將一切好東西都塞給出遠門的他，破格重新授怕也是因為他。

蕭皓看了眼自己的蓮花佩劍，手按住。

梁哀帝將國運不興的罪名按在一柄劍上，可誰料換了一個朝代，同一柄劍卻為國運昌鼎的象征，重新得見天的，又豈止是一柄不祥之刃？是天下所有人。

這一刻，裴鶴才終于有些明白過來，謝珩為何愿意舍棄一切只為全。

小院中，清靜居士正在沏茶，瀝水去沫，他將新鮮漿果的滴沸騰的井水中，謝珩走進來時，他剛好在候著火候煮茶湯。

謝珩在他對面坐下，他見狀默契地將手中的茶壺遞給謝珩，謝珩手接過。

清靜居士手中著一柄青扇，不時輕扇兩下，欣賞著對方行云流水的作，不到片刻，兩盞茶便沏好擱在梨花木案上，茶湯清澈明亮，彌漫著一果李清甜。

兩人一人一盞喝著茶，清靜居士問道：“將要離開了嗎？”

謝珩點頭，“快了，這兩日多有叨擾，特意來向世叔告別。”

“是因為昨夜來到山上的那一位殿下？”李稚來得低調，并未顯份，但清靜居士畢竟出紅塵中最鼎盛的豪門，一眼便看出對方來歷非凡，龍章月紋是帝王專用，當今天下能夠僭越穿上的，惟有那位深新皇重的年輕國公。

謝珩道：“是也不是，他尚未來得及提起，是我自己想離開了。”

清靜居士聽了這一句，有些不知說什麼好，只得笑了笑，他挽留謝珩多日，終究還是留不住他，“世不易，這一去，大約再也回不到山上來了，你當真決定好了？”

謝珩道：“我原也是等著他，他過來找我，我總是要跟他離開的，也是我想多幫幫他。”

清靜居士沒有再勸，“罷了，人生聚散原如夢，能如愿等到想等的人，亦是一樁幸事。”

謝珩道：“當年我與他初次結緣，正是在世叔的道觀中，那也是一個夜雨霖鈴的深夜，回首往事，恍然若夢。”

“是嗎？”清靜居士有點意外，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因緣在其中，他早已不記得這樁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心中慨緣分妙不可言，“難怪他會來這座山上尋你，人生若只如初見，不知能減去多憾啊。”

清靜居士輕搖著手中的扇，目向院外，謝珩順著他的視線去，李稚剛好來到此，領路的小鯉魚看看院中的兩人，又看看李稚，一臉無辜。

謝珩朝著李稚一笑，李稚也不自覺笑起來，眼神清澈至極，一瞬間莫名令謝珩夢回當年。

清靜居士的視線在這兩人中來去流轉，忽然也到一種沒來由的輕松自在，人之，何樂不為？

云霞藹藹，忽然一朝散去，蒼山腳下，車馬林立，伴隨著嘉州府初立，新皇政令下至南方，南來北往的讀書人齊聚渡口，一艘艘巨大的渡船停在滔滔江水中，預備著駛向那座坐落在遙遠北境的新王都，他們在船上議論著新皇、舊事、古今風流。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

沉屈指數英才，多是非敗。

富貴歌樓舞榭，凄涼廢塚荒臺。

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

幾個讀書人在船頭高聲唱，江邊漁樵醉中應和。

青山依舊不改。

只待故人歸來。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小狗追月功。

結尾的詩是楊慎的西江月，這是廿二史彈詞第一段《西江月》

我還喜歡第三段的《臨江仙》

這個故事從當年構思時，我腦子里就回著這句話：古今多事，盡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