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請假啊。”

年輕的教師拿著一張病假單, 在簽之前說。

辦公室里學生很多，低年級學生，個子都很矮, 一臉天真爛漫。

但站在桌前靜靜等待簽字的這個男孩子不同，大夏天，他穿了件外套，皮著某種不見天日的蒼白, 整個人包裹在寬大的黑外套里, 看起來極難接近。

教師在病假單上簽了自己的名字，遞給他時問：“怎麼總是你自己來請病假，你爸爸媽媽呢？”

男孩子的手從袖里出來, 細長的手指抓住那張紙。

在教師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說：“他們出差了。”

從辦公室出去之后, 他低下頭去看手里那張單子。

病假單。

學生姓名：遲曜。

他額頭發燙，但剛才還是強行讓自己站得筆直。

他一路強撐著，收拾好書包, 走到校門口打車，在醫院門口下車。醫院有醫護人員記得他，也多知道他的事，于是特意蹲下, 遞給他一顆糖：“這是給堅強的小朋友的禮。”

遲曜想說, 他已經不小了，也不喜歡聽這種鬼話。

他的生活里, 沒有收到過什麼禮。

但面對護士的好意，他還是說了句“謝謝”。

他在醫院大廳坐著, 等遲寒山請的護工過來, 然后在護工的陪同下, 辦理住院，掛上吊瓶，這才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睡過去之前，他約聽見有醫生在說：“度數燒得這麼高了——怎麼這麼不當心，應該早點送過來的。”

像往常一樣，打了兩天吊瓶之后，他回了家。

開燈，整個房間空的。

他早已經習慣這份空，一個人收拾好家里的東西，想起來遙控電池沒電了，于是帶上零錢出了門。

但這一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不同。

——因為在他推開單元門的時候，看見門口坐了一個人。

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瘦弱，眼神有些尖銳。聽聲音是個孩子，上又帶著幾分男孩子氣。

然后他做了人生中最稚的事。

和這個陌生孩吵架。

“打一架吧。”那孩最后說。

“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在這里等你，不來的是小狗。”

神經病。

他越過，走出樓棟，并沒有把這兩句話放在心上。

后來他才知道，是新搬來的，就住在對面樓棟。

只是這和他似乎沒什麼關系，他的病沒好，臺風過境，又住了院。那個略顯荒唐的約定被他徹底拋之腦后。

然而命運的齒悄然轉，這個本來應該和他不再有任何集的孩子在球場附近替他擋下那一球之后，突然闖進了他的生命里。

經常出現在醫院病房里。

坐在他床位邊上的椅子上，里說個不停。

“遲曜，你沒去上課，今天老師講了第三章，有點難，你看過書預習過沒有，要是不太懂的話，我再給你講一遍。”

“不過不是免費的，收你三聲大哥。”

“我準備好了，你可以喊大哥了。”

“……”

他的家里，也經常出現第二個人的影。

孩子盤坐在沙發上：“你買點零食吧。”

他冷冷地說：“我不吃零食。”

“我知道，”說，“是我想吃，你上次買的我已經吃完了，建議你再買點。”

“……”

小學的他和林折夏，出奇地稚。

每天恨不得吵八百回架，見什麼都能互不相讓地吵起來。只有在何的問題上，他們一直很一致對外。

初中之后，男意識萌芽。

在某一天，他忽然發現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但一切都不一樣了。

林折夏雖然一直都很瘦，但上了初中之后明顯迎來發育期。周末，還是時常在他家呆著，只是某天兩人為了看哪個臺而爭搶遙控的時候，長著手，往他那個方向探：“你想看的那個節目真的很無聊。”

遲曜也高舉著手，沒把遙控給，兩人的高差在初中已經展現明顯：“你以為你的畫片就很有意思麼。”

林折夏最后有點急了，結果遙控沒搶到，整個人撲進他懷里。

他忽地愣住。

到一片，前所未有的，似有若無的。

林折夏上穿著的，是那套學時嫌棄過的白校服。

他手里的東西被拿走，但他沒有心思去管什麼遙控，他的手指在虛空里無端繃了些，垂下眼，看向的是孩子尖尖的小狐貍似的下，還有……從單薄的校服里約出來的小背心。

初中，他不再是學校里那個經常請病假的明人。

開學沒兩天，經常會有其他班級的生在他們班門口轉。

何經常會砸說：“又來看你來了。”

“哎，”他話音一轉，“那麼多生，你就沒一個喜歡的？這里面還有隔壁班班花呢，搞不懂你，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啊？”

遲曜把“喜歡”這個詞放在邊嚼了嚼。

但他當時沒能繼續想下去，他對“喜歡”的概念，還不是特別明確。

他忙著收拾東西，然后單肩背著包，從后門繞了出去。

何：“你這就走了？還沒到放學時間呢，等會兒老師過來點人，我可不幫你兜著。”

遲曜只說：“車快到站了，等放學再過去可能來不及。”

何一頭霧水：“什麼車？”

去校的車。

那個開學前哭鼻子的林折夏，如果放學的時候一個人孤零零從學校里走出來，應該又該哭了吧。

他提前坐車過去，趕到的時候，正好是放學時間，那所陌生的學校校門剛開。

他無意識拽了下書包，裝作不經意，恰巧經過的樣子。

-

又一個周末。

南巷街這幫人聚在他家里。

何提議：“玩不玩卡牌游戲？這套卡最近在學校里很火，就是每個人都會被分配到一個數字，然后數字對應的人按照卡牌做任務。”

第一局，他到的數字是5。

何念手里的卡牌任務：“5號和7號……嗯……牽手一分鐘。”

“這個簡單啊，”他著牌，吐槽，“誰是5號，誰是7號？”

他是5。

至于7號。邊的林折夏慢慢地舉了手。

亮出手里的牌：“我是7號。”

在得知是7號的那一瞬間，他的心跳忽然間失衡，很輕地飄上云端，再很重地回落下來。

原本干燥的掌心溫度無端上升，他有種難言的克制和沖。

這個任務對他來說一點也不簡單。

林折夏顯然沒想那麼多，主出手：“來吧，抓住大哥的手。”

他遲遲沒有把手放上去。

林折夏還嫌他磨嘰：“……快點，就一分鐘而已。”

扣住手的那一刻，細微的電流仿佛在指尖流竄。

掌心里，孩子的手比他小一圈，指節細，指腹的起來綿綿的。

他抬起眼，撞進林折夏那雙清亮的眼睛里，回想起何之前那句“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

他“喜歡”的樣子，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他喜歡林折夏。

可能，已經喜歡很久了。

-

因為怕再被人欺負，所以他開始鍛煉。

怕一個人孤零零上學，所以他選擇留在城安區。

怕打雷睡不著覺，所以他很在意每個雷雨天。

怕會覺得尷尬，也怕失去，所以他的這份“喜歡”不能被發現。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原本會繼續下去的生活被倉惶打破。

-

京市是一個陌生的城市。

這里的空氣干燥而冷漠，和漣云常年潤的氣候大相徑庭。

工業充斥著整座城市。

他轉去的學校也是一所重點，轉學第一天，他的名字被人在校傳遍。有生鼓起勇氣攔下他，話還沒從里說出來，被他先行打斷：“我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很久。喜歡到，這輩子不可能再喜歡上別人。”

京市對他來說唯一的優點。

可能是以前在城安，不能說出口的話在這里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出來。

比起忙碌的課業，和往返醫院的奔波。

和林折夏逐漸減的通像是快要死他的最后一稻草。

今天和平常一樣，兩人簡單說了幾句無關痛的話。

然后他坐在醫院長長的長廊上，看著“膽小鬼”這三個字備注變一串“正在輸中”。

這個“正在輸中”斷斷續續，出現又消失，持續了很久。

看起來好像對面在打一長串的話，但遲曜心里的某種預告訴他不是那樣。

果然。

最后靜靜出現在聊天界面的是一個字：

-哦。

幾曾何時，他們之間也會沒有話說。

他手指倏地收了些，然后闔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氣。他走到醫院外面，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盒煙，作略顯生地低下頭，用打火機點上。

煙草味彌漫開來。

他卻覺什麼都沒有得到緩解。

因為他還是，發了瘋地想見。

過年之前，他買了一張回漣云的火車票。但是那幾天瑣事纏，他眼睜睜看著車票過期。

有時候，他會給何打電話。

想借他的視角，多聽聽林折夏最近在做什麼。

比起直接和林折夏聊天，從何這里聽說，似乎對兩人來說都更容易一些。

“最近績上升得可猛了。”

“本來以為你走了，我媽就找不到對標的人罵我了，沒想到我夏哥殺了出來——”

“你是不知道，帶給我的暴擊有多痛，我媽天天一邊揍我一邊喊‘你看看人林折夏’。”

“你說夏哥是不是掌握了什麼學習方法，怎麼跟換了腦子一樣。”

“……”

除了學習，其中也摻雜一些其他事。

“小區對面新開了家茶店，夏哥一天能干三杯。”

“什麼口味。”他問。

“燕麥牛吧，”何想了想說，“半糖，雙份燕麥。我都會背了。”

他抖了下指間的煙灰，在心里默默記下。

盡管他本沒有機會帶去喝。

他完一煙，等上沾著的煙味散去，準備進醫院，就在他準備掛電話之前，何又說了句：“還有，夏哥居然被人表白了。”

他一下子愣在原地。

……

他和林折夏之間，好像越來越遠了。

但是在這個他幾乎快不過氣的瞬間里，他又抓到一新鮮的空氣——他無意識到了那個隨攜帶的，林折夏曾經給他的那個“幸運符”，他的手藏在上口袋里，抓了它。這一點空氣讓他得以存活下來。

他想再見到。

他一定要再見到。

而且這一次見面之后，永遠永遠都不會再跟分開。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回到漣云市，漣大新生報到后，他問在哪兒，然后推開了酒吧的那扇門。

在五十的燈下。

他看到林折夏有點呆滯的臉。

孩子今天穿的很，和高中時候不同，頭發披著，漸漸有了“大學生的模樣”。

他帶著無人知曉的張，有千言萬語想說，然而最后只了一聲“膽小鬼”。

在那一刻，他想起很遙遠的一幕。

護士蹲下遞給他那顆糖的那一幕。

那時候他想錯了。

他的生命里，是有禮的。

林折夏就是那份出現在他生命里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