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這人話？

一個兢兢業業兩載的紋店員工，怎麼可能跑去給人按館那種上不了臺面的店拉生意？

還誆？

周意麻木地盯著慕青臨。

嘖，表真。

……真的很真。

周意突然就有點不太篤定，隨便抓了幾個關鍵詞回憶。

去年冬天，垃圾場，按館……

干站著不，周意冷得慌，習慣把揣在兜里的手往里塞，想多擋點風，奈何藥袋子和包子還在手腕上掛著，這作除了卡著袖子往上擼，沒別的用。

冷風開始凍腕子的時候，周意的記憶逐漸回籠。

好像是有那麼一天，因為不了老板唐遠舟老媽子似的嘮叨，隨手裹件褂子就敢離家出走。

那天特別冷，褂子偏是唐遠舟外出旅游給帶的“土特產”，薄得跟紙一樣，前腳出門，后腳就被凍懵了，但又不想回去被唐遠舟念叨，就抄著手躲去了垃圾場。

那是一個死胡同，風都鉆不進去，地理位置可以說是非常優越。

胡同里有散養的貓貓狗狗，都是不知道打哪兒流浪過來的，通常吃飽了就跑，那天被眼疾手快扣了一只陪聊。

準確來說是單方面語言荼毒。

“真好，小臉都不用洗，我也想和你一樣不要臉。”

“你怎麼這麼臟的，是不是白天背著我去挖煤了？”

“力勞很累吧，想不想吃腸？”

“就一，多的沒有。”

“想要我喂？門兒都沒有，我這只手只會按頭。”

“呵呵，還想咬我，磕到牙了吧。”

“……”

“真冷啊——”

“發財，把你的肚皮借我暖暖手。”

“你是流浪貓啊，這麼胖對得起你的份嗎？”

“唉唉，有話好好說啊，別走！”

“……”

周意惹發財，從胡同里追出來的時候還貓著腰，視野不好，悶頭就撞在了一個人上，也就對方底盤穩，才沒被撞倒。

但是就在猶豫著怎麼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直起那幾秒，腦袋忽然一沉，被那人生生又往低了兩寸。

用的是逃跑未遂，被嚇得瑟瑟發抖的發財。

伴隨著一聲恓惶的“喵——”，周意兩只耳朵被發財的爪子住。

嗡嗡聲瞬間蓋過嘈雜人聲，周意就著給人九十多度鞠躬的姿勢呆在了原地。

“你的貓？”頭頂傳來人聲。

周意眨眨眼，恢復了意識，“是。”

抬起手，以一個極其緩慢的作將恨不得長腦袋上的發財捋下來，再把它爪子上纏的，剛從頭頂薅下來的頭發一出來扔掉，然后蹭蹭頭皮，余終于看到了站在面前的陌生人。

廓干凈流暢，五舒展大氣，即使細看也找不到一扣分的折頓。長卷發大半垂在后，估計是用手隨便撥的，前額幾縷很，襯得眉眼之間那從時間里沉淀下來的故事反而更加強烈。

這種卻不俗的長相在紅門巷里幾乎看不見。

不過，就可以不穿棉襖嗎？

十二月的天啊，一件大就能保持筋骨舒展，站姿比直？？

周意不聲地把發財抱到腹部，好擋一擋蓬松顯胖的羽絨服，同時在心里評價慕青臨：人是好人，但就是說，還貓就還貓，放脖子上不好？放背上不好？非要放腦袋上是什麼病？

這話真說出來就顯得有點刻薄，周意忍了忍，把話咽下去，說：“謝謝。”

慕青臨走到周意旁邊站著，讓開路，“看好了，別讓它單獨在街上跑，剛直接躥我腳下去了，要不是我反應快，你追出來就是給它收尸的。”

周意擰眉，發財還不到四個月，真躥人腳下可不就是死路一條。

周意心頭那點不快立馬散了，“知道了，謝謝你啊。”說，謝完覺得沒什麼可說的，把發財往肩上一放，讓它自己鉆羽絨服帽子里待著。

奈何發財剛經歷過生死一瞬，腳還著，周意一撒手，它立刻撲棱著爪子往下掉，還是一直盯著它的慕青臨眼疾手快撈了一把才給穩當地放進了周意帽子里。

得，臉都沒扭就又欠了一份人。

周意覺得就這麼走了不地道，于是主搭腔，“第一次來？”

慕青臨收回被發財兩只墊子夾住的食指，了，“這都看得出來？”

周意，“看不出來，不過這條街就沒我不認識的人，要是有，那一定是第一次來。”

慕青臨欣賞周意字里行間那因為過度自信而表現出的約不要臉，便沒跟客氣，“知不知道這條街上最好的紋鋪子怎麼走？”

“必須。”周意在口袋里打了個響指準備說話，眼尾瞟見什麼，臉忽然一變，匆匆道：“建議你別去，會出人命！”

“沒事兒，死了不要你償命。”慕青臨說。

周意愣了愣，“關我屁事？”

余里敏捷的影越來越近。

周意顧不上許多，隨手從墻邊的小廣告下面扯了個印有地址的小紙條塞給慕青臨，說：“就這兒！”

話落，火速兜著帽子里的發財跑路。

————

回憶到這里，事已經非常明朗。

那張紙條所指的地址是一家不太正經的泰式按店。

但這能賴？

紅門巷里最好的紋鋪子非他們家莫屬，不得多帶幾單生意回去，不巧的是，那天會離家出走，除了唐遠舟煩，還因為冬天掛水胳膊太冷，私自把針拔了。

唐遠舟扎完圖出來，發現干的好事，往過追那架勢活像要把埋了，還哪兒敢帶人去店里蹚雷？

何況這人剛救了發財的命。

這可能就是傳說的好心辦壞事吧。

周意又嘆了口氣，岔開話題說：“后來再沒見你啊，我們店好打聽的。”

“你們店？”慕青臨笑問：“和老板有仇？生意自己找上門還往外推。”

周意本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則沒告訴慕青臨實，只說：“還紋不？給你打九九折。”

慕青臨，“這折扣力度是不是還不如直接抹零？”

周意微笑，“趁著陌生，多保留點矜持和真誠？”

慕青臨，“OK。”后面跟了一句，“走吧。”

有這麼個牙尖利的陪聊，怎麼都比一個人喝悶酒好打發時間。

慕青臨心道。

周意“嗯”了聲，走到前頭帶路，聳肩頸，步伐溫吞，比臨近退休的老干部巡街還要磨蹭。

慕青臨從后面看著，莫名有種走到天明才能走出半里地的錯覺。

幸運的是，紅門巷全長也就1.3公里。

“就這兒，”周意一腳進門檻，手不，用意念指指頭頂老舊的牌匾說，“這條街上最牛的紋鋪子——佛魔……”

周意話尾收到半截，屋里猛然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你還知道回來！”

這一聲驚得慕青臨剛踩上臺階的腳原地定住，十分猶豫還要不要繼續往里走，畢竟，這這輩子還沒親眼見過“吃人”。

反觀周意，練地掏出降噪耳機戴上，再拉起帽子蓋好耳朵，作之快和剛才走路判若兩人。

很快，剃著板寸，形高大的唐遠舟走到周意跟前，比更練地掀開帽子，摘掉耳機，扯著嗓子吼道：“就買個冒藥的事兒，你算算你去了多久？要不是藥店老板知道給我來個電話報平安，我他媽還以為你現跑地里育草藥苗去了！”

周意的偽裝被識破，看起來不太高興。

唐遠舟冷哼一聲，緒依舊暴躁，“你自己數數你今年冒的頻率！再這樣下去，我是不是該給你買副棺材架梁上，隨時備用了？”

周意往后一靠，肩頂著門框，說話又慢又橫，“那多不好意思，還要你個老年人給我哭喪。”

“你！你誰啊？”唐遠舟的矛頭突然轉向安靜觀戰的慕青臨。

唐遠舟馬上四十，養生沒學會，脾氣反而一天比一天，心不爽的時候見誰懟誰，周意怕慕青臨因為自己遭無妄之災，搶在前頭說：“來紋的。”

唐遠舟沒看周意，雙眼越過，直勾勾盯著慕青臨，“怎麼這麼眼？是你！”

唐遠舟快步走出來，神激，“慕青臨！一年不見，我差點沒認出來你！”

慕青臨笑了笑，“你變化也大的。”

“白了？”唐遠舟下，回憶道：“認識你那會兒，我已經在西南那片曬兩個多月了，黑得和鍋底差不多。”

慕青臨點了點頭，直言，“確實。”

“哈哈哈。”唐遠舟大笑，“不是說一回江坪就來我這兒嗎？怎麼拖了一年？”

“這個——”慕青臨的視線掃過被眼前這幅場景弄得云里霧里的周意，笑說，“來是來了，沒記清門牌號，讓人給誆按店去了。”

唐遠舟憤然，“這幫孫子！”

周意，“……”罵誰呢？

“小九，來給你介紹個人。”唐遠舟忽然回頭。

周意來不及收拾表，正非常不友善地盯著剛賣了自己的慕青臨看，被唐遠舟發現，頓時變得語氣涼涼，“你那什麼眼神？去年我為了找靈，遇見塌方的事兒不記得了？”

怎麼可能！

就是現在一想還脊背發涼。

當時有人出高價找唐遠舟定了張圖，他前后畫了兩個月仍然不滿意，就撂下生意跑去了西南邊境附近找靈，結果在十天半個月遇不到一個活人的地方撞上了塌方。

被困在那種地方的下場只有一個——被野啃噬分食。

幸運的是，唐遠舟最后毫發無損的回來了。

他說有人經過那兒救了他。

“救我的人就是慕青臨。”唐遠舟說。

周意詫異，不由得多看慕青臨幾眼，然后直起真誠地說：“謝了。”

慕青臨從來沒覺得這事兒有多重，于而言不過是一次偶然。

“舉手之勞，客氣了。”慕青臨笑道。

“進去說吧。”唐遠舟帶著慕青臨往里走，“按理說，我請你來，肯定是我親自給你紋，但是我平時做日式老傳統多一些，面積大，圖案夸張，基本沒什麼顧客喜歡。”

慕青臨，“明白，你不用特別照顧我，哪個師傅有空安排哪個給我就行，或者……”

慕青臨的視線從周意上經過。

唐遠舟立刻說：“小九不行！的圖值錢，沒手藝。”

慕青臨沒想點周意，就是看冷得哆嗦，想提醒袖子快被卡在腕上的塑料袋擼天上去了。

慕青臨深疚。

唐遠舟剛那話說得未免太直接了，周意……

周意一開口竟然也是一副勸說的口氣，“真的，我就一二把刀，割線都割不均勻。”

“……”心理素質有點好。

慕青臨的興趣突然就被勾起來了。

“我要求不高。”慕青臨說。

周意看一眼，轉走到電熱暖氣片旁的椅子上坐下，練往后一晃，支棱起兩條椅子兒，不慌不忙地說：“就我這手藝和狀態，真要是一個噴嚏打得手抖毀皮了，唐遠舟都得花心思才能蓋住。你反正想好了，不怕就來。”

慕青臨走近，“最差什麼程度？”

“也就，”周意忽然嗅到糊味兒，默不作聲地把懟到暖氣片的腳收回來，看著鞋尖上被燙化的一小塊皮，心痛地說，“這輩子只要一想起我，就恨不得咬死我的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