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的未完全恢復，在船上休養也就是喝喝清粥，面對滿桌的山珍海味，他淺嘗輒止，怕腸胃會吃不消。

“怎麼不吃了，”是宋家的那位大哥正隔著空位對他說話，“不合胃口？”

“不是，”宋玉章謹慎道，“我在海上漂泊了幾日水米未進，腸胃還未恢復，這些葷腥口，怕是要出事。”

“是我考慮不周……”

宋晉說著，又是戛然而止。

他不是考慮不周，而是考慮得太周到，故意想要為難這死里逃生的小弟弟，權當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將人平平常常地對待，只是一時之間他又忘了，道歉的話出了口又不好收回去，宋晉心中不由懊惱。

“沒關系，”宋玉章溫和道，“我明白各位哥哥對我的一片好意，”他端起側的杯子，“多年不見，我以水代酒，敬各位哥哥們一杯。”

宋家幾兄弟說是給人接風洗塵，實際存的卻是給下馬威的心思，反倒是被為難的宋玉章了全場最大方的那個。

宋明昭見兩位哥哥都舉杯了，心里雖不樂意，也跟著舉了杯。

了這一杯后，接風宴草草便收了場，宋晉派傭人帶宋玉章去看房間，自己也離了飯桌，宋晉一走，宋業康也跟著起了，獨獨地留下一個腹中空空的宋明昭坐在原位，出個乏善可陳的疑臉孔，多疑的心病立即又犯了，懷疑兩個哥哥在耍他，只騙他同人作對，他們卻躲在后面看熱鬧。

給宋玉章帶路的正是被宋明昭問過一句話的小丫頭，小丫頭腳步輕快，背上一油亮亮的辮子，尾用鮮艷的紅繩扎了，俏麗活潑。

宋家大得出奇，類似迷宮一類，從外表看便是一座巨型的宮殿，宋玉章在報紙上見過國白宮的照片，宋家就是這樣類似的建筑，很西式，部暗地板水晶吊燈，隨可見那些一看就是舶來品的致擺件與畫作。

宋玉章時居住在一座小公館中，說是小公館，其實也就是公寓，統共三個房間，小櫻桃一間，他一間，剩一間雜房，堆積著家中不用的品與小的春杏，廳也不算大，總來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離開公館之后，宋玉章與春杏相依了一段時日，他們上沒什麼錢，只能與人搭住，主仆二人就在一間房里。

再然后，宋玉章便四海為家，沒有過安定下來的時候，住的最多即是客棧旅館，寒酸的有，豪華的也有，面對巨型宮殿一般的宋家，宋玉章既興又期待，像是接收到了個巨大的挑戰，他躍躍試，心中升騰起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新鮮的刺激。

這麼一想，那位名為“庭靜兄”的小白臉想必也一定是位出高貴的巨富之子，都說有錢人很明，但往往有的時候，越是富有者越會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盲目的自信，誤以為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全是靠自己的智慧換來，居高臨下地瞧不起凡人，從而犯下極其簡單的致命錯誤……

“五爺，”小丫頭停在一扇門前，臉上仍舊泛著淺淺的紅暈，“這是您的房間。”

宋玉章看向，邊微笑邊點頭，“謝謝，你什麼名字？”

“我晚蘭。”

“好名字。”

晚蘭像是有說不盡的害，看也不敢看宋玉章，只說宋玉章如果缺什麼就盡管吩咐。

晚蘭將門帶上，宋玉章進了房，目一掃，極快地判斷出是這一間房就比他時住的小公館還要大上數倍。

他立在門口，目凝視著屋豪華的布置，心中很客觀地對此間的形下了個判斷——“引狼室”。

獨狼宋玉章很快活地躺在了床上，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此時他的頭腦仍舊是相當混，壞主意太多了，好幾位爺擺在他面前，令他一時都不知道該先向誰下手。

唐槿給了他一箱子的法幣，說也能買上一間房一輛車，全掉海里去了，心痛得要死，非把那箱錢掙回來不可。

真正的宋爺八是葬在那場海難中了，宋玉章心想那小爺可真夠倒霉的，一世的榮華富貴來不及就死了，可惜可嘆，宋玉章翻了個，心想做人得仁義，小爺死得冤枉，他借了人的名義準備騙他們家里的錢，到底是缺德，他都想好了要積德。

兩手墊在腦后，宋玉章盯著頭頂的水晶吊燈出神，心道：“那就給他多燒點紙錢吧！”

躺了一會兒，宋玉章坐起了，饒有興致地參觀起了房間。

宋家給這五爺準備的房間是個套間，里里外外分四塊，臥室、浴室、書房，還有一間帽間，整整齊齊地準備好了時新的夏裝，皮鞋領帶領巾都準備得一應俱全。

宋玉章手掌拂過這些嶄新的漂亮裳，心道宋家的人可真有意思，這回來的是個爺又不是小姐，預備那麼多裳做什麼，恐怕這一個夏天都穿不完。

那幾位兄長，刨除那未出現的三哥，大哥二哥四哥，三個沒一個省油的燈，個個心懷鬼胎，真以為他瞧不出來嗎？

手甩了下去，宋玉章踱步出去，又去書房看了一眼，書房有兩個大書架，里頭已經填了一大半，他隨手出一本，是一本新詩詩集，翻到哪一頁，詩詞都不開人的大與紅，宋玉章后退半步，縱覽整個書柜，發現其中有一大部分的書脊上都是洋文。

宋明昭說了，“他”是從英國回來的。

宋玉章低著頭靜想了一會兒，他如今的神是真正恢復了，立即就想到了他在船上對陳翰民說的戲言。

他醒來時，陳翰民神煥發的，顯然是比他先得救。

陳翰民得救之后會怎麼說？那恨不得把留學生三個字刻在臉上的小貨，就算再慌張失措也不會忘了將他是留學生這事一齊說的。

“這是我的朋友宋先生，他剛從英國回來，同我一樣是留學生。”

宋玉章低低一笑，將手中的詩集蓋在額頭上，簡直快要樂不可支了。

這若不是天意，還有什麼是天意？

宋玉章笑了好一會兒，笑得頭都暈了才止住了笑容，翻開手上的詩集，津津有味地欣賞起了手中這本狗屁不通的新詩。

這詩人的遣詞造句于婉約中帶著下流，咋一看好像沒什麼，仔細品讀之后又似乎字字句句都意味深長，比起詩人，倒更像是位大流氓，宋玉章讀著有趣，邊讀邊走向窗邊。

窗外便是青青草坪，綠得幾乎無瑕，如一塊巨大的綠寶石一般鑲嵌在地面，宋玉章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爺，深知要維護這樣一塊麗的草坪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海洲到底是不同凡響，或許他應該早一些來海洲，這地方才是真正的銷金窟。

正在宋玉章沉思之時，草坪上有了靜，不遠有輛汽車正開來，不同于送他過來的那一輛穩重，這輛車開得東歪西倒，速度也很快，野蠻得不樣子，幾度從中間雪白的道路碾向道路旁的草坪，樓上的宋玉章看得心痛不已。

瞧著傭人們圍上去的架勢，宋玉章不需猜，大致也能想到來者應該是那位在方才的飯局上未曾面的宋三。

這三想必是個特立獨行的主，雖然不知道這“宋玉章”為何與幾位兄弟時分離，那四位兄弟應當與“宋玉章”的關系都不大好，只是其余幾位最起碼還亮亮相，這三連臉都不，可以想見此人必定是個目中無人的。

宋玉章躲在樓上暗中觀察，只見傭人拉開車門后，男人俯而出，個子很是高挑，肩膀寬闊無比，兩手都在兜里，他一下車，頭頂上的卷發便迎風飄揚。

宋玉章忍不住笑了。

哪知那位宋三像是特別敏銳，忽然地抬起了臉，目準確無誤地向了三樓的窗戶。

正是宋玉章那一間。

宋玉章被那遙遠的目捕捉，倒也不閃不避，手捧著詩集很鎮定地繼續俯視著樓下的形。

刺眼，宋三只能迎風流淚，不可能看出什麼。

片刻之后，宋齊遠果然低了頭，在一群傭人的簇擁下進了屋。

“真的麼？”

“真的，”傭人滿臉肯定，“漂亮得不像人。”

宋齊遠哈哈大笑，一頭卷跟著他的腦袋晃，“你這是夸人還是罵人？”

傭人笑，“三爺，我沒讀過書，笨不會說，可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您去問別人，咱們真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的，真就不像人，神仙似的。”

“神仙，你見過神仙？”宋齊遠邊往上走邊隨口道，“小白樓的那位小玉仙？”

“三爺，您這可就說笑了，那些人哪能跟五爺比啊……”

宋齊遠腳步輕快，笑聲從他的中溢出，他一向對下人沒什麼架子，朋友閑談一般道：“有什麼不能比的？不都是人嗎？這世上哪有什麼神……”

樓梯轉過去，有人正在拐角候著他，青年一手扶著樓梯，一手垂在側，他臉并不是特別的好，帶著一點病態，居高臨下地站著，面目神很和，風度翩翩地對他一笑，那笑容似是的，幻化霧地向人襲來，同時伴隨著他誠懇而聽的一聲——“三哥”。

·

“天氣越來越熱了，爸爸胃口也越來越不好了，老姜回老家以后，我來一次就覺得爸爸瘦一些，庭靜，要麼你還是把人請回來吧？”

“大姐，你誤會了，他不是因為換了廚子，是新納了個小姨太太，”孟庭靜對孟素珊一笑，“他老人家力扛不住了。”

孟素珊拿著手絹掩住，聲音得低低的，很不了這弟弟的口無遮攔，“老二，你怎麼這樣說爸爸。”

“我那是實話實說。”

“那你也要勸勸爸爸呀。”

“還是你去吧，”孟庭靜翹起腳，“我同他沒話說。”

孟素珊嘆了口氣，低頭沉默一會兒，轉臉又是個溫的笑臉，“我聽你姐夫說，你救了五弟，我要替他謝謝你。”

“哈，”孟庭靜笑了一聲，“不客氣。”

孟庭靜往后一仰頭，“你打算在這兒躲到什麼時候？”

“晚上吧，他們兄弟見面肯定要說說話，還要去見見公公，晚上再說吧。”

孟庭靜凝視了孟素珊，孟素珊與他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溫婉幾乎是從不生氣，畢生的志愿便是為一名賢妻良母，對于自己的丈夫從來都是百依百順，孟庭靜有時認為宋晉放著這麼個好妻子還不老實，在外頭搞出兩座小公館著實是不像樣，有時又認為以孟素珊這樣的，無論如何也確實是管不住宋晉。

他們兄弟團圓，就自覺地從家里頭出去，生怕自己這個外人在家不方便，亦或是知道自己的丈夫其實并不歡迎這個外來的弟弟，不想讓丈夫在面前難堪……總之，孟素珊是個的好妻子，而宋晉是個王八蛋。

這麼一想，孟庭靜連半點辦砸了事的愧疚也沒有了，他對孟素珊道：“留下來吃晚飯吧。”

“我等等看。”

“留下，”孟庭靜斬釘截鐵，“我讓廚房燒點你吃的菜。”

孟素珊和地笑了，“那就聽你的。”

無論是父親、丈夫，還是弟弟，孟素珊對于他們的要求總是無法拒絕。

吃了午飯，孟素珊說要去趟中月堂看診。

孟庭靜皺了皺眉，“還在吃藥？”

“嗯。”

“不是宋晉的問題嗎？”

“吃那個藥也調理子的，吃不壞。”

孟素珊整理了小手包，對孟庭靜笑了笑，“我吃了藥，覺晚上睡得比以前好，你看我臉是不是好多了？”

孟庭靜心中冷哼了一聲，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太難聽的話，“我送你。”

“不要吧，你碼頭那麼多事。”

“順路。”

將孟素珊在中月堂放下，孟庭靜指揮著車輛開往警察局。

牡丹號出了那麼大的事，還有不知多善后的事宜在等著他理。

一想起牡丹號，他就又想起了宋玉章。

只是單純地想起，不帶分毫的彩。

孟庭靜面無表地想：“那家伙，真漂亮。”

此時，宋齊遠的想法與孟庭靜的相似了至九。

“真漂亮，”宋齊遠心中的稱呼是——“這冒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