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張仙姑房里出來，祝三站在中庭，月灑在地上，整個院子仿佛一個小小的池塘，如果是個文人對著此此景必能有一篇佳作。可惜站在這里的是個識文字的祝三，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接下來怎麼辦？

祝三打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只是輕易不與人爭執，所以連張仙姑也不知道的想法，只當是個“聽話”的孩子。而離開朱家村，則是祝三長久以來的想法。

其實，清晰地記得自己有離開朱家村的念頭是在四歲的時候，又一次被村們譏諷嘲笑“外來戶，來咱們這兒討飯來了”、“他娘是個搞破鞋的，臟死了！別理他！”，忍不住氣咻咻地對張仙姑說：“咱們走，不在這里他們的氣。討飯也不討他家的！”

張仙姑一口否決，還在背上扇了好幾掌，連打邊說：“你發的什麼瘋？人離鄉賤！咱家就在這兒了，你要去哪里？離了這兒到哪兒你都還是個外來戶！還要再從頭一回氣！”朱神漢也是這個意思，這個地方他已經悉了，沒有特殊的原因誰愿意背井離鄉呢？

祝三小時候也會跟父母說些心里話，一次兩次的，說了心里話就要被說“古怪”、“胡說”，就要挨打，幾回下來就什麼也不對他們講了。自己心里的主意卻越來越堅定——單看父母的日子過這樣，他們的人生就不是的好榜樣。父母既無可模仿，祝三便依著自己的心自由地生長，面上還裝得像個老實孩子。

越長大，經歷越多，徹底離開朱家村到縣城去的想法就越堅定——哪怕依舊跳大神、欺負，也比在同姓同族聚居在扎堆的地方當外來戶誰都能踩兩腳要強得多。何況還未必就一輩子釘死在跳大神這件事兒上呢！干什麼不能養活自己？

還有一塊心病：是個孩子，卻被張仙姑瞞稱作男孩。張仙姑天天像有鬼跟在后面要害似的提醒：你是男孩兒啊，記得你是男孩兒！不能人知道你是孩兒！要出事兒的！張仙姑這麼神神叨叨的，得有一半兒是因為這個。

不能不管張仙姑！那天，張仙姑打完了，拿出點箱點的私房錢買幾帶的骨頭回來煮了，拆了給吃，張仙姑自己卻將骨頭嚼得吱吱響。懂事的人簡直不能回想當時的景，想多了得發瘋！

祝三立意要將母親拽出那個破爛地方。

離開朱家村，到縣城里是第一步。

然后是戶籍。那一年上縣城廟會，聽人說府慣例每過一段時日就會讓人自報戶籍。只要存夠一筆安家費，往縣城里先賃間房，到時候報個戶籍，蓋上鮮紅的大印，清清楚楚寫上是個孩子。自認不比別人差，攢錢也比別人快些，憑一雙手、一本事，怎麼也能攢下點小小的家業養活家人且不用鄉民的氣。到時候一家三口憑本事過個溫飽日子，豈不是好？

現在可好，一步一步差錯，戶籍是落到縣城了，可是……

看了一陣兒月亮，祝三回了自己房里，翻出那張麻紙寫的、于平新給辦下來的戶籍頁來，著上面的“中男”二字按住了額角。

一張白紙好作畫，畫龍是龍、畫是，可要是一幅已經畫五爪金龍的畫，非要改個七彩凰，除非來個神仙吧！

祝三用力了“中男”兩個字，到第三下，祝三就定下了主意：等到朱神漢有了消息，再探探于大娘子口風，能講明白自己是個孩兒不好娶花姐，那是最好。大家依舊在這城里住，互相有個照應。如果口風不對，一家三口就離開這縣城，棄了這狗屁“中男”的戶籍。到鄰縣去！重新報戶籍！哪里水土不養人呢？不是好好活到現在了？

明天就去央于平幫忙再打聽打聽爹朱神漢的行蹤！臭老頭總不至于跑到十萬八千里外吧？

祝三又翻出一個簡陋的荷包，從里面拿出一小塊銀子來，打從四、五歲上就跟著爹娘跳大神算命打卦打下手，長得好看，時常能多得一點額外的好。又會些七八糟的手藝，趁點零錢，居然攢下來一些銀錢，大半剛才給了張仙姑，還留了一丁點兒。

倒也夠買點燒鵝、豬蹄、打一壇酒、再買兩盒胭脂，備齊四樣禮去于平家走一趟。

盤算好，祝三將銀子依舊收在荷包里，也吹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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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來，祝三還沒來得及出門，才辦了件“好事”的于平已忍不住提了幾匣子點心來探姑媽。

到的時候他姑媽于大娘子正在給祝三講故事，張仙姑手里拿著個錐子正在納鞋底，花姐在一旁安靜地寫著些家用開支，都在一聚著。張仙姑看著兒，恨不得馬上把人拉到一邊問一句：“晚你還沒說呢，那幾兩銀子你從哪里攢下來的？！”

張仙姑自己跳大神賣符水□□，又能說會道，只因要養家，這些年也沒比這多攢幾個錢！唯恐兒走了邪路，愁得不行。那可是個兒！

于平來的時候一臉的笑意，問了張仙姑等人好，又特意問祝三：“三郎住得可還慣？我在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是一刻也坐不住的，必要往外跑，可挨了家里好些打！真是連累你見天悶在家里。再忍忍，過幾天出門上學就能稍稍散一散悶兒，我這里謝過了。千萬千萬，拜托拜托。”

祝三道：“我坐得住，不悶。”

于大娘子問侄兒：“你今天不當差？怎麼這個時候過來的？是有什麼事兒？”

張仙姑心里一千一萬個盼著于平是真有事兒，這個事兒頂好巧了是朱神漢回來了。不想于平說：“我今兒不當值，來看看姑媽，不行麼？”

于大娘子道：“行。”

幾人說些閑話，全是不著邊際的閑聊，一句正事也沒有，連小丫都覺得奇怪：大人怎麼有空來閑磨牙？

于平見張仙姑母子都換了新，雖不能穿紅著綠，也是嶄新整齊，人也比在鄉下見到的時候神漂亮了好些個，直覺得自己下了朱神漢的消息真是辦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見他心好，張仙姑存不住話，陪個笑臉兒，向他詢問有無朱神漢的消息。于平的臉頓時變得不太好，勉強說：“哪里就這麼快了？正打聽著呢。”

于大娘子道：“你記得有這件事兒就好——你到我這里來，你娘子知道不？”

于平飛快接了姑媽的話：“我到姑媽這里來，又不是去別，知不知道有什麼要？”

“嗤，”于大娘子笑了一聲，“小丫，去對娘子說，我把人留下來陪我說話了，請一同來用飯。”

于平跳起來：“罷罷罷，我這就家去。”

惹得于大娘子又大笑了起來：“別跑跑跳跳的，走慢些顯穩重。”親自把于平送出門去，轉讓小丫把門關上，對張仙姑道：“妹子，這小子怕是遇上什麼麻煩的公事，找我這兒來散悶兒的呢，你莫急，等他忙過這一陣，我問他。”

張仙姑也得贊一聲大娘子真是會來事兒，不再追問。祝三更是沉下心來，等大娘子口中的公事了結。

于大娘子依舊好茶好飯養著祝三與張仙姑，間或教祝三一些縣城生活，毫不見焦急——如今正在數月以來最愜意的時里。

直到三日后，當日與于平一同下鄉的一個差役過來急急拍門：“大娘子，不好了！你家于大兒遭了事兒了！”

祝三住在前院，第一個過去開了門：“進來喝口茶，慢慢說。”

那差役一個閃進了院里，說：“不能慢說了，喲，大娘子！”

于大娘子疾走了來，問道：“怎麼回事？”花姐極有眼地已拎了個茶壺過來了。

差役對著茶壺兒灌了半壺涼茶，說：“還不是那個什麼狗屁欽差！人在州府里呢，卻將癲兒發到咱們這里來了！有個前年被于大兒教了點好歹的人跑到他跟前告狀，又有一些個窮鬼告了幾個名聲在外的衙門書記，欽差一聽就說什麼‘小吏可惡’，拿了幾縣十幾個與于大兒一樣的人，命——拿到州府行刑反而不能震懾群獠，革了職、就在各自縣衙門前剝去服重打二十大板，再押往州府問罪。現正敲鑼大家伙兒都去看，打完了就要上枷釘好，押往欽差行轅！大娘子快給大兒收拾個行李吧！”

于大娘子大驚失：“你可有什麼門路可以……”

“我要有辦法，就自己辦了，好大娘子知道，連于大兒的岳父聽了信兒都接了于大兒的娘子家去了，指不上了！于大兒的舅舅也拿下來打了！都指不上了！”

于大娘子問道：“一丁點兒人也行不得嗎？怎麼也是這縣衙的人，縣令大人就干看著？也不護一護手下人？欽差大人也不給本地留點臉面？”

“嗐！那可真是個冷面的閻王！不敢說，不敢說！聽說他在州府里拿了一家子咒人的，連同作法的都下了大牢！天天過堂打板子！里還有一個姓朱的神漢，招供說是咱們這兒的人呢。縣令大人說這里沒這人，欽差就惱了，要縣令大人給個代！”

來人報完了信，拉開門便跑：“我還得去衙里聽差呢。”

風吹得敞開的大門“呯呯”地撞著門框，祝□□手把門拴上了，轉要問大娘子的看法，卻見全屋上下，連主帶仆，都在看著。

豁！

于大娘子說：“三郎，來，咱們合計合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