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潛機很快換上新院門。

桃木門，刷鮮艷朱漆，配澤銅環。

門前懸兩盞碧紗燈籠，紗絹繪著斜斜桃花枝，意態風流。

春風一吹，輕盈搖晃。

好似院門外那樹春桃紛飛的花瓣，無意沾染在燈面上。

孟河澤的朋友們手腳麻利，送貨帶安裝，人多力量大。

周小蕓還在門邊掛了塊緻的小木牌。牌上刻兩個工整的字:宋院。

宋潛機不得不承認，修的審確實比他這種糙漢強得多。

孟河澤坐在木椅上點頭：「不錯，有排面。」

「有」是謙虛說法，現在宋潛機寢舍的門頭，絕對全外門最有排面。

只是門一開，裏外對比，更顯得院空寒酸。

陳紅燭坐過的椅子、用過的茶杯已經扔了。地面被宋潛機翻過土，清理了碎石雜草，還沒來得及扎籬笆，種花草和菜苗。

百廢待興，正如他重生而來的這個春天。

宋潛機滿意之餘，略唏噓。

上輩子很多人搶破頭替他做事，別說他要換一扇新門，就算是想換個新宮殿，也有人拱手送上。

但那是因為害怕他，或有求於他。

他們講利弊、講換，唯獨不講義和真心。

「謝謝你們。」宋潛機說。

「謝什麼呀！」周小蕓喜笑開：「宋師兄，你太客氣了。我們該去打工了，明天再來給你換其他傢！」

華微宗收錄千名外門弟子，約等於招了一群包吃住的低薪雜役。

他們每天去執事堂領任務，類似下礦井挖靈石、為靈梳鏟屎、給外門弟子跑等等，以完度換取微薄靈石收。

做門派任務被他們戲稱為「打工」。

除非像趙濟恆那般不缺錢，只將外門當做一塊跳板，純驗生活。

否則「修鍊」與「打工」，就是外門弟子生活中一對難以平衡的矛盾。

不打工，沒靈石購買、借閱功法；勤打工，沒時間修鍊。

孟河澤因為養傷，最近幾天暫時不打工。

其他人有說有笑地向外走，忽然腳步停下，笑聲靜默。

門口站著一個人，正擋住去路。

那人穿翠綠錦，頭戴玉冠。腰間佩劍，劍鞘嵌滿各寶石，華麗至極。

他一指頭挑起門邊的木牌，輕蔑笑道：「宋、院。」

春風吹來涼意。院歡樂氣氛然無存。

眾人將孟河澤、宋潛機擋在後，警惕地怒瞪那人。

那錦爺又抬頭看搖晃的燈籠，依然嬉笑：

「你們不知道吧，山下市井晚上比白天熱鬧，花樓的姑娘們在門口點上桃花燈籠，就說明開始接客了。我看這宋院，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周小蕓漲紅了臉：「趙濟恆，你下作！」

「喲，這不是小周師妹嗎？」趙濟恆裝作才看見，驚訝地湊上前，「咱們華微宗總共沒幾個漂亮修，像你這樣如花似玉的珍貴品種，整天跟他們混在一起，太暴殄天了。」

孟河澤冷冷地問：「你來幹什麼？」

他轉椅，越眾而出，好像比站著的趙濟恆更有底氣。

趙濟恆下意識後退兩步，但想到這人現在重傷，又笑起來：「我來送禮！你們不講待客之道，不合適吧？」

說罷向門外招呼：「抬進來！」

他四個跟班抬著一張悉的躺椅，整齊地過門檻。

「放下吧。」趙濟恆趾高氣揚，「宋潛機，這花轎送給你了，你再坐上試試。」

經過戒律堂「遞紙條見掌門」一事，宋潛機在三堂中徹底出名。

戒律堂和執法堂的弟子，大多從前沒見過、不認識他。每當有人問起「哪個是宋潛機」，總會被回答：

「就是外門考核遲到，被抬花轎來的那個。」

這話傳到趙濟恆耳朵里，笑得他捶頓足：

「我當時怎麼想到把宋落抬到廣場遊街，我天才啊！」

他今天來，正打算嘲諷、侮辱對方，順便炫耀一番。

趙濟恆拍著躺椅扶手：「你看你們，折騰這麼多，差點被逐出門派，進門的還是我。我本以為你見到掌門，是有了靠山呢，怎麼還是灰溜溜地回外門了？」

孟河澤氣得差點從椅上坐起來，單手抄起躺椅，甩飛出去。

趙濟恆跳開，仗著孟河澤打不到他：「你想砸就砸，想扔就扔。我明天還來送。雖然我現在住門，來一趟有點麻煩……」

「謝謝。」

趙濟恆像被雷劈了，猛然回頭，只見宋潛機接住躺椅，一臉微笑。

「你說什麼？」

「我說謝謝你。」宋潛機拖著躺椅，在石桌邊找了個合適位置擺放，「舒服。」

有人白送，省了他去買，好事。

正適合幹完地里的活，晚上癱著吹風喝茶。

趙濟恆愣了愣，他正想問「你有病嗎」，手臂忽被人猛地拉住。

「您怎麼跑到這兒了。趙執事到找您！」

「沒看見我正忙著嗎？等等。」趙濟恆見來人是叔父手下的執事，並不放在心上。

他不耐煩地甩手，竟沒能甩開，一臉驚愕。

「不能等了！」一群執事衝進來，前後左右將他包圍。

怕他闖禍犯事，按趙虞平吩咐，一道神仙索綁起他雙手，「這就跟我們回去吧！」

「喂喂，幹什麼！」趙濟恆大驚失，像只被拎起後頸的崽，撲騰翅膀掙不得。

他跟班見執事堂的人來真的，畏畏不敢上前。

領頭執事轉向宋潛機，換上一副客氣笑臉：「你以後不必去領任務了。」

宋潛機點頭，看來虛雲已經同執事堂打過招呼。

執事堂不能再找自己麻煩。至明面上不會為難，更不會留下證據和把柄。

至於趙虞平暗地裏怎麼做，還有什麼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領頭的執事打開儲袋：「趙執事說，咱們之間原先有些誤會。他知道你最近在收拾院子，特意吩咐我們準備了一些薄禮，還請笑納。」

桌椅板凳、床榻櫃，鍋碗瓢盆，加上各種零狗碎的生活用品，流水般取出，小山般堆積在院中。

宋潛機假作神：「有勞了。」

領頭執事欣他識趣，又說了幾句示好的虛話。

一時間其樂融融，言笑晏晏。

趙濟恆大怒：「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他的躺椅混在一堆嶄新傢里，好像他真是來送禮的。

就特麼離譜。

沒人理會他。趙濟恆被一群執事叉了出去。

他從沒過這種委屈，偏偏宋潛機還倚在門邊笑：

「來一趟不容易，喝杯茶再走吧。」

「宋潛機我X你大爺！你他媽別得意!」

趙濟恆罵的是山下勾欄院學來的髒話，周小蕓等人聞所未聞，憋紅臉也憋不出一句回。

罵聲嘹亮，響徹山林。

其他寢舍的弟子們正準備去上工，聞聲紛紛駐足「宋院」門口，指指點點看熱鬧：

「誒，難道宋落又惹出子了？」

直到那群執事背影消失，趙濟恆的污言穢語還約飄來。

「啪」一聲脆響，孟河澤咬著牙，把椅扶手掰斷了。

宋潛機面不改。

人們看不到他憤反應，甚覺無趣，正準備原地解散，各打各的工。

忽聽一陣喧囂響起，山道盡頭煙塵瀰漫，一群黑長袍、白高冠的戒律堂弟子來勢洶洶。

領頭人大喊著宋潛機的名字，一路驚飛鳥雀，轉眼奔至院門前。

人們立刻呼朋引伴聚回來：

「執事堂的人剛走，戒律堂就來？」

「我今天就算曠工，也要看完這場大戲！」

周小蕓等人手足無措，一種悲涼、辛酸油然而生。為何宋師兄這樣的好人，卻在龍潭虎中。

卻聽宋潛機笑問：「你們怎麼來了？」

丘大氣吁吁：「要事，宋兄幫幫忙！」

徐看山：「潛機兄，你可要為我倆作證！我跟人賭了五十塊靈石啊！」

宋潛機早知道這兩人是賭鬼。

一起去過一趟主峰，非說他運氣好，纏著他進賭場撈錢。

一眾外門弟子看得滿頭霧水。

「你們別串通！」戒律堂弟子中走出一人，「讓我來問！」

事說來簡單。偶遇傳說中「修真界第一人」，概率比路上白撿極品法還小，足夠吹噓十年，吹一天都算虧。

丘大、徐看山回到戒律堂后，吹得天花墜。可惜沒人相信。

「妙煙仙子如果真來了，的烏金車呢？」

烏金車飛行時煥發緋紅芒，所過之，層雲盡染，如烈火燃燒，烏金西墜。

「沒坐車。是陳霸，不，陳師姐一路送出去的。我猜住在陳師姐的無憂殿，說不定，現在還沒走！」

「接著編！」眾人還是不信：「誰能作證？」

當時橋上五個人，能為他們作證的，只有陳紅燭和宋潛機。

除非對生命失去興趣，才敢找陳霸王對質。

他倆只能找上宋潛機，帶著一群人，還有贏得賭局的期待。

那戒律堂弟子打量宋潛機：「那晚在逝水橋上，你們真的遇見了妙煙仙子？」

「妙煙仙子」四字一出，像某種咒，宋院門口頓時變得安靜。

無數雙眼睛亮起來。

宋潛機笑容淡了些：「是。」

寢舍區炸開鍋。呼喊聲、吸氣聲迭起，震驚目要將宋潛機穿。

丘大、徐看山著眾人羨慕，興地飄飄然：

「你快告訴他們，妙煙仙子有多，簡直得不像真人！」

宋潛機想了想：「還行。」

跟上輩子比起來，現在的妙煙名正盛，未經坎坷，眼裏沒有複雜謀算，眉間猶存一單純稚氣。

「就跟你們差不多吧。」宋潛機著一群人期待眼神，補充道。

他覺得自己客觀真誠，但其他人不這麼想，彷彿聽到某種笑話：

「哈？你說的什麼話？」

「你說的是人話嗎！」

「堂堂妙煙仙子，怎麼可能『還行』，怎麼可能跟普通人『差不多』？」

一群人說他們見了「假妙煙」，是對妙煙的侮辱，丘、徐二人據理力爭，舌戰群儒。

至於宋潛機，開始被人瘋狂輸出：

「妙煙仙子修習天音，天賦極高，十四歲便築基。

「容貌無瑕，冰玉骨，飄然出塵，令人見之忘俗。

「譜寫的樂曲，篇篇金章，傳唱整個修真界，你不會不知道吧？」

宋潛機：「哦。」

那人被他敷衍態度氣得仰倒：「哦？我這說了半天，都說破皮了，你就一個『哦』？」

說著一把扯住他袖子：「你今天非得說清楚，妙煙仙子到底長什麼樣！」

宋潛機抬眼。

那人對上他冷漠眼神，忽然失語，下意識回手。

宋潛機起，春風拂過巍巍的花枝，花瓣落了他滿懷。

春天應是耕種的季節，種什麼活什麼。

他願意在爛漫的春里，認真地做全世界最無聊的事。

除了跟人聊妙煙。

因為妙煙沒什麼可聊的。

宋潛機轉離開，只留下一聲嗤笑：

「紅骷髏，妙你個頭。」

朱紅院門無關上，銅環震。

門外眾人目瞪口呆。

「……他，他居然罵妙煙仙子？他變了！」有個外門弟子驚道，「我記得他剛上山那年，也說過『娶妻當如妙煙仙』！」

「這不變了，這瘋了。」

「都說他為救孟河澤，傷了使劍的右臂，外門考核才棄權。現在看來……」說話的弟子崩潰喊，「他是磕壞了腦子啊！」

那些憤怒目轉為同：

「年紀輕輕的，就這樣了。」

孟河澤大聲申辯：「宋師兄這樣說，肯定有他的理由！」

宋潛機也想不到，「不辨醜」的臉盲名聲，從今天起，就要跟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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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看文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