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番外——皇太
冬雪消融,春歲至。
舊枝萌新芽,葉蓬舒展,待綠到濃時,便有夏蟬藏于其間,不知疲倦地鳴著。
七月初,落了場大雨,一夜間倏地添了涼意。
至此,時敬之奉旨帶兵出征西域,已一年又半載余。
……
形闊的青年披著盔甲,盔甲披著夜,在軍帳前下了馬。
“將軍!”
“將軍回來了!”
士兵們紛紛行禮,作整肅,臉上卻多帶著笑意。
時敬之向他們頷首,帶著蒙大柱走進主帥軍帳。
不多時,剛替時敬之換了藥出來的嚴明,見得一位士兵快步來了帳前,先一步將人攔下,問道:“何事?”
“嚴軍醫,營外有人求見將軍!”
“軍報?”
士兵想了想,搖頭:“不是。”
“那便不見。”嚴明皺眉道:“這都什麼時辰了,他如今得養傷。”
這一年多來,他就沒見人好好地在帳中待過一日!
這場仗好不容易要打完了,人也該歇歇了——
不然等回到京城,人沒個人樣兒,他不止沒法兒跟王妃待,在他那“岳父”跟前也討不了好,更不必提還有位三五不時便使人單獨傳信“問候”他的圣人了!
“可是……”那士兵看了眼左右,才低了聲音道:“可是來人當中有位娘子,那位娘子的車夫還拿出了將軍的節度使令牌!”
節度使令?
嚴明愣了愣。
“那位娘子雖坐在車,但瞧著,生得好生俊哩……且還有個十來歲的小郎,嚴軍醫,您說們會不會是……?”士兵看了一眼大帳,神忐忑張又好奇。
雖說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但……的就是這刀尖上的八卦!
那塊節度使令,是將軍尚在營洲時的舊!
難道說是將軍早年留下的風流債……私生竟都這麼大了?!
貌外室攜千里追夫!
可如此一來,將軍要怎麼和王妃待!
這,哎!
士兵的神逐漸憂心為難。
“我去看看。”嚴明快步往營外走去。
士兵趕忙跟上——嚴軍醫這是要替將軍打發了那對“母”?
嚴明到時,衡玉剛從馬車上下來。
士兵真正看清了那張面孔,不一愣——方才這位娘子坐在車上未能看得十分清楚,這般一瞧……怎才二十來歲的模樣?
再看向那十來歲的孩子,士兵不免意識到方才的推測有些站不住腳了。
而此時,只見嚴軍醫已然抬手施禮——
“見過王妃,公主。”
士兵:“?!”
“許久不見嚴軍醫了。”
“王妃怎會來此?”
衡玉含笑帶著嘉儀走過去,看向嚴明后的軍營燈火:“聽聞戰事將定,便順道兒過來瞧瞧——他可在營中不在?”
嚴明笑了笑:“王妃快請隨我來吧。”
嘉儀跟在衡玉側往軍營走去,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四周亦有無數雙更加好奇的視線落在們上。
“王……王妃?!”
迎面走來的魁梧大漢認出了衡玉,驚異難當地行禮。
衡玉笑著駐足:“周副將。”
“王妃還記得屬下!”周副將寵若驚,趕忙對側下屬道:“快,王妃來了,讓人去殺點什麼!”
嘉儀訝然——殺什麼?
“莫怕!是殺羊,殺羊!”并未見過嘉儀的周副將“哈哈”笑起來,在前帶路,跟著衡玉往主帥大帳走去。
很快,王妃來此的消息便傳開了。
“怎如此嘈雜?”聽得帳外靜,蒙大柱道:“打了幾場勝仗,竟都得意忘形了不。”
說著,就往帳外去查看。
然而帳外的靜很快愈發吵鬧了。
這吵鬧中摻雜著欣喜聲。
“怎麼了這是。”和嚴軍師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蘇先生不解地看向帳外方向。
時敬之也抬眼看去。
下一刻,帳簾被打起。
一道披著檀披風的影突然出現在他視線中。
短暫的怔愣之后,時敬之倏地站起來:“阿衡!”
衡玉朝他展一笑,而后看向嚴軍師與蘇先生:“沒打攪諸位議事吧?”
“原是吉娘子到了!”蘇先生“哎呀”著起,驚喜不已:“我說外頭怎這般熱鬧呢!”
時敬之已從案后走了過來,來到衡玉前,眼中的笑意已經溢了出來:“既來西域,怎不讓人提早傳個信?一路可還平順?”
衡玉笑著他,未立刻回他的話,而是看向后走進來的嘉儀。
時敬之順著的視線去,面恢復如常,抬手行禮:“公主。”
嘉儀忙還禮,口中喚著他“時世叔”。
帳中其他人也紛紛與嘉儀行禮,不自在起來,赧然道:“諸位皆是不顧命安危于西域對敵多時的英雄長輩,如此倒嘉儀之有愧了——”
說著,往衡玉邊更站近了一步,語氣誠摯地道:“我此番隨老師前來,無意驚擾軍中,還請諸位不必拘泥禮數,更不必在嘉儀上費心。”
看著這位年紀雖小,卻無半點奢傲慢之氣的皇長,嚴軍師幾人皆是笑了點頭。
察覺到有手指到了自己的手,衡玉便握住,抬眼對上一雙帶笑的眉宇。
……
因衡玉突然到來,軍營中氣氛高漲。
士兵們宰羊烤熬湯,篝火燃起,衡玉與時敬之和將士們同飲同樂。
蘇先生心大好,起詩來。
“……你們幾個,來點兒什麼給王妃助助興!”那姓周的副將點了幾個得力下屬表演“才藝”。
有人舞刀,有人耍槍,有人拳腳過招,十分賣力。
衡玉亦十分捧場,帶著嘉儀掌好。
時敬之喝了口酒,看一眼:“有我舞得好嗎?”
衡玉眨了眨眼:“那你舞個瞧瞧?”
見他當真就要提劍而起,一旁的嚴明立刻將人按下了:“你有傷在,舞什麼舞!”
勝負腦也要分分況好吧!
“你傷了?”衡玉笑意一斂,立時將他手中酒壺奪下:“那你還喝得什麼酒?傷在何,重是不重?”
“就在前,險些傷及心脈!”提到這個,嚴明就喋喋不休起來:“每日換藥時都要全憑運氣,連人影都瞧不到!王妃來了便好了,我如今將他還給王妃,再出什麼差池來,與我可沒干系了!”
時敬之也未打斷他的話,又聽他夸大其詞般說起自己的傷勢,只覺是有別于往常的順耳。
衡玉恨不能立刻將人拖回帳中了袍查看傷勢。
半個時辰后,的確也真的這麼干了。
起初覺得,傷得的確不輕——
之后覺得,傷得還是太輕……
……
……
不同于時家軍營中的熱鬧氣氛,數月來連吃敗仗的吐蕃大軍已是軍心萎靡渙散。
時敬之再次親率大軍乘勝追擊,數日對戰下,吐蕃軍折損數萬,節節敗退,后路要塞亦被切斷。
……
“吐蕃降了!”
“時將軍勝了!”
捷訊在西域諸城邦郡縣傳開,百姓們奔走相慶。
……
大漠看不到盡頭,馬蹄馳騁,揚起沙塵。
衡玉與時敬之策馬在前,蒙大柱與程平護著嘉儀跟在后面。
“這便是大漠啊!”
下馬后,嘉儀握著韁繩滿眼驚嘆之。
無邊大漠一無際,一金日將落。
衡玉與時敬之并肩牽馬而行,慢慢往前走著。
……
西域之戰大捷的消息,很快也傳回了京師。
早朝之上,觀寧帝龍大悅,卻又不慨道:“西域河湟多草原高地,又總要長途行軍,迂回奔襲,步步艱難……此番當真是一場苦戰。”
“此番能夠得勝,實在不易。”
“待敬之回來,朕定要好好犒賞其與諸將士!”
百附和之余,縱對范王又立大功之事心中各有計較,但無可否認的是,此一戰能勝,實在是振人心。
民間百姓為此亦是振不已。
在京師百姓的翹首以盼中,凱旋之師于臘月初十這一日終于歸京。
百姓們夾道相迎。
“時家軍回來了!”
有老人含淚點頭:“是,時家軍,回來了……”
“阿翁可是想到舒國公了嗎?”老人邊的小年也有些。
然而下一刻,卻見自家阿翁“咿”了一聲,著腦袋去看向為首的年輕將軍,面上悲痛一掃而:“不對,時將軍邊騎馬的郎是哪個!”
說著,眼神一震,驚聲道:“……該不會是話本子上的那樣,將軍外出征戰,歸京時帶回一位在戰爭中失去了親人的孤苦子,那接下來豈非便是……”
“阿翁……”年無奈的打斷老人的話:“您再仔細看看,那不是吉學士麼?”
“吉學士?”老人又仔細瞧了瞧,很是松了口氣:“哦,哦……啊,那沒事了。”
京師范王府中,此刻熱鬧非常。
除了蕭夫人外,吉家眾人,姜正輔,白神醫等也皆等在此。
這一仗打了足足兩年之久,衡玉帶著嘉儀外出游歷亦有一年又半載,此番二人一同平安歸家,剛踏進王府大門,便被呼啦啦地圍了起來。
“可算回來了!”
“阿衡快來我瞧瞧……把這手爐拿著!”
“小姑姑小姑姑!”
“怎瘦了呢?”
“這一戰實在不易……”
“快,快進去說話!”
“……”
一片歡聲笑語中,衡玉與時敬之幾乎是被推著走進了廳中。
……
觀寧帝于甘殿來回踱步,不時便要問侍:“過來了沒有?”
一旁的皇后失笑嘆息:“陛下也太著急了些,范王在外征戰多時,總要先回了家中見罷兩家長輩,洗塵更后再來面見陛下的。”
“對,人之常,規矩之……”年輕的皇帝點著頭,好不容易坐下去,片刻后,又起得來——
重重嘆氣:“朕原本就說要去城外親迎,偏偏你們都不贊!”
皇后愈發無奈:“陛下風寒這般重,昨夜又高興得幾乎一夜未曾合眼,哪里適宜出宮?”
一旁坐在榻上拿魯班鎖哄妹妹玩的嘉儀嘆氣:“父皇如今竟是最不人省心的一個了。”
也是隨大軍一同回來的,只是在臨近京師時分開了,提早了兩日回宮。
皇帝聞言笑嘆道:“我們儀兒出去一趟漲了見識,竟嫌棄起父皇來了。”
說著,重新坐了回去:“等著也是等著,不如再同父皇說說你這一年多來的見聞——”
皇后看著言行神態愈發從容的長,眼中笑意愈深。
們儀兒真聰明——給自己選了一位最好的老師。
……
范王歸京數日,諸多褒獎賞賜不必多提,每日早朝后,更是免不了被皇帝截下留在宮中用膳。
據傳話的侍說,頭一日,范王本是拒絕了的。
待得第二日,陛下得公主提醒,想到了個好法子。
“陛下請王爺前去甘殿共用午膳——”
“勞煩回稟陛下,便道本王——”
侍接著說道:“吉學士也在。”
“……便道本王這便過去。”
是以,衡玉一連在甘殿,用了七八日的午膳。
這一日落了雪,膳后,皇帝留時敬之說著話,衡玉被嘉儀拉去了甘殿的書房中賞看雪中梅景。
“老師您瞧,這株梅樹是不是格外不同,頗有風骨之姿?”嘉儀指著窗外的雪梅問衡玉。
衡玉看過去,有著片刻的走神。
從前,不曾來過此。
但許久之前,曾聽另外一個人含笑稱贊著提起過——甘殿書房外有一株老梅樹,風姿奇絕。
大雪簌簌,如鵝飛墜。
“娘子……雪愈發大了,回房吧。”
消業寺中,一道藍灰影立于廊下,視線定定,不知在看向何。
披風遮去一側殘缺的手臂,形削弱如草木將枯,然一雙眼睛里卻仿佛有無盡火焰在燃燒。
“……他回來了,是嗎?”
“是。”其蓁在后,低聲答道:“范王大勝還朝……西域已定,南詔戰事也已平息。”
那道枯瘦的影發出一道低低而刺耳的笑聲。
“還真是……”那聲音微微咬著牙,道:“好運氣。”
“你說,是不是連上天也偏心他們?”抬眼,盯著雪落不止的青灰天際:“為何好事好運皆被他們占了去?本宮究竟差在他們哪里!西南戰事,本宮亦有本領平定,可為何你從不肯給本宮機會!單單只是因為,本宮生作了兒嗎!”
“天地既孕男,又為何這般不公!”
“同是姓李,皇兄蠢笨無能,昶兒心慈手……而本宮從無弱點,到底輸在何!”
一聲聲地質問著,忽然巨咳起來。
其蓁趕忙將人扶住:“娘子……”
“你說,你說……上天為何如此不公,單因男之分……便要將本宮的一切努力抹殺嗎!”
“……”
雪一直下。
“……你回京也有十余日了,我統共才見了你兩回!”
衡玉剛出甘殿,便被裴無雙攔下了。
“你如今倒真大忙人啦。”裴無雙拉著衡玉的手,語氣嗔怪,眼里卻始終帶笑。
“久不回京,崇文館中許多事需要料理。”衡玉笑著道:“不如隨我去崇文館聽講可好?”
“那怎麼可以……我是后宮嬪妃,崇文館豈是我能去的。”裴無雙搖頭:“讓那些史知曉了,又該指指點點了。”
“頂多吵一架而已,反正他們也吵不過我。”衡玉語氣渾不在意,然而也覺出了好友的變化。
縱然帝后仁厚,可這深宮之中,又豈能當真做得到無拘無束呢。
“算了算了,那也不,我這個人,一聽那些之乎者也便要打瞌睡呢。
阿衡,你是不知,前日我給皇后請安時去得晚了,可是被們好一頓笑話呢。”
“我總算知道自古以來宮中的子為何這般容易針鋒相對了,日覺也睡不好,是人都有起床氣的嘛。”
“……嘉安小公主當真可得吶,我都想將到我的清虞軒養著……噓噓,這話你可不能說出去!”
“阿衡,這一年多來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可經過江南了沒有?”
還是從前那般話癆模樣。
但……一定很孤獨吧?
衡玉挽著好友,答著的話,盡可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
兩日后,裴無雙與皇后請安罷,回到清虞軒,高興得險些蹦起來。
“皇后娘娘特準我年后上元節出宮回家中探!”
與一同宮的婢也高興得不得了。
嬪妃尋常不可出宮,更不可私下與家人相見,們自兩年前宮起,便未再踏出過宮門一步了。
看著眼前因終于能見雙親一面而喜不自勝的裴婕妤,婢笑著笑著眼眶莫名有些發酸。
……
很快到了各衙門封印的日子。
年前最后一個早朝臨散之際,皇帝讓侍各遞了一篇“見聞論”到百手中:“朕偶得一學子此論,讀來頗覺有趣,諸卿于閑暇之際共賞共評。”
百皆應下。
是以,這篇“見聞論”,便好似了年節間眾員的“課題”。
有人認真品鑒起來,有人試圖借此揣圣心,亦有些不甚通曉文墨的武將不著頭腦,干脆拋在一邊。
時敬之自然也拿到了此論——嗯,他是拋在一邊的那一類。
畢竟,已經提早看罷了。
這一日衡玉剛回了吉家,便聽自家兄長對那篇“見聞論”贊不絕口,“……眼界與靈氣皆備啊,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寫?我昨晚讀到興起,倒真想與之見面一敘!”
衡玉笑了笑:“想來阿兄遲早會有機會的。”
吉南弦未深究妹妹話中之意,往后一瞧,稀奇地問:“怎麼,今日你家那位,竟沒跟來?”
“他被留在宮中陪圣人下棋呢,一時半刻想來不得。”
這話不假,尤其是后半句——
時敬之從宮中離開時,已近日暮,趕回王府中,一聽衡玉去了吉家,趕忙就過來了,在吉家大門前下馬時,衡玉剛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菜。
聽得下人來通稟“姑爺來了”,大家紛紛擱下筷子,衡玉拿筷子將方才夾過的菜整理修飾了一下,滿意點頭。
待時敬之進來時,便從容道:“便知你會來,都未筷,正等著你呢!”
孟老夫人吉南弦等人亦心照不宣地笑笑點頭。
時敬之佯裝沒瞧見角的那一點油跡,將這送上門的面子接下,在邊落座。
“誰輸誰贏?”衡玉隨口問他。
時敬之拿起筷子,道:“圣人連輸三局。”
衡玉訝然:“你怎這般強的勝負?”
“若非如此,他不能放我出宮。”
“……”衡玉點點頭:“這倒也是。”
“吃魚。”時敬之先加了一塊魚腹的無刺,送到碟中。
衡玉剛夾起,湊到邊,只覺太腥了些,但不想辜負他的好意,然而剛咽了下去,便覺胃中一陣翻涌。
皺眉偏過頭去。
眾人見狀忙詢問起來。
“阿衡怎麼了?”
“白神醫不在家中,先去外頭請個郎中來瞧瞧——”
寧玉道:“看樣子是著了涼了?”
喻氏卻猛地站起了來:“!”
這形,這配置,怎會是著涼!
通常來講,這絕對是——
“阿衡莫不是有孕了!”嫂嫂踴躍猜測道。
四下靜了靜。
“阿衡……”時敬之看向衡玉,神張地帶著詢問。
衡玉也怔了怔,細細算了算日子,心中也陡然快跳了幾下。
“等什麼,快請郎中呀。”孟老夫人催促道。
……
一個時辰后,見得一名郎中被送出吉家大門,剛從外面回來的白神醫眉頭一跳——他這不過出去半日,竟就有人要搖他的地位了?
總不能是有什麼急癥?
這般想著,他快步往前廳走去,正聽得眾人滿聲歡喜地為日后做著打算——
“你們說得這些都是次要的……要我說,眼下當務之急,是將阿衡有喜之事盡快告知蕭伯母才是!”吉南弦笑著道。
“什麼?有喜了!”
白神醫神大震,快步奔進廳中,看著被眾人圍著坐在椅中的衡玉,不懊悔地拍向額頭——這麼大的彩頭,竟不是由他親手開出來的!
早知如此,縱是老嚴的酒再好喝,他也是絕無可能出門的!!
……
這個年節,蕭夫人滿臉寫著“雙喜臨門”,白日里在人前笑意不下臉,待到了晚間,則是不時便要笑出聲來。
面對兒媳時,自是百般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面對兒子時,自是教兒子要如何對兒媳噓寒問暖,如何對兒媳關切備至。
……
衡玉與時敬之親已有兩年余,這個孩子,似乎來得已算遲了些。
但對二人來講,卻是剛剛好。
西域戰事落定,才算真正開啟了安定之道。
晚間,夫妻二人從上元燈會回到府中,于室對著燈火閑坐,衡玉靠在時敬之肩頭,聽他不知第多次問道:“可想吃些什麼?”
衡玉近日胃口差,他便換著花樣問:“鴿湯?或是銀耳?夜中吃了也不必擔心不好克化。”
“蕭景時,你近來得是將這輩子的菜名都報完了吧?”衡玉閉著眼睛笑道:“我什麼都不想吃,就想說說話。”
方才說了些關于書院之事,此時便提起近來聽到的一些風聲:“我聽說,有員暗中商議著,要讓圣人自宗室中過繼子嗣為儲?”
圣人登基已是第四載,至今未有皇子。
“是有那麼一兩個閑人。”時敬之將下頜輕輕抵在頭頂,“但還未形,便被中書省的員訓斥了。圣人尚且年輕,過繼之事言之過早。”
“但也的確是該想著立個儲君了,對吧?”衡玉忽然抬眼看著他。
時敬之抬眉:“看我作何,論起揣圣心,你才是佼佼者——”
衡玉眨了眨眼睛:“照此說來,我的確是猜對了?”
時敬之垂眸笑著:“嗯……應當很快便有分曉了。”
……
此一刻,裴無雙正吃著紅燒。
“看看將我們雙兒饞什麼樣子了……聽說那皇宮里當差的人最是看人下菜碟,咱們雙兒莫不是遭人苛待了?”
竇氏滿眼擔憂心疼地道。
與丈夫裴定只這一個兒而已,因此才會那般放縱著養大……可誰想,被他們這般養大的兒,最終的歸宿會在宮墻之。
“那倒不是,只是我想念阿娘的手藝了嘛。”裴無雙咧一笑,又夾了一塊送口中。
吃得心滿意足肚皮溜圓后,裴無雙才放下了筷子,看向坐在那里的裴定:“父親怎麼都不說話的?怎麼,這是見兒在宮中沒能爭寵爭出個名堂來,失啦?”
裴定嘆了口氣,這才看向兒,語氣復雜愧疚地道:“爹這是……這是覺得無見你。”
“是爹和族中拖累了你……”
裴定說著,眼眶忍不住紅了:“我們雙兒,本該自由自在的,哪怕是繼續追著那個和尚跑也是好的,至……”
竇氏拿眼神打斷了丈夫的話。
裴無雙面上的笑意凝滯了片刻,旋即恢復正常:“決定是我自己做的,說什麼拖累啊,往前父親不就常說,就指著我來攀龍附的嗎?這不恰是遂了您的心愿?”
“那……”裴定一噎,瞪眼道:“那你當初還說自己不是這塊料兒,非得砸了為父的飯碗不呢!”
“那您不是還說,人總是要長的嘛,我如今不正是長了麼。”
“……”裴定沉默了一下,道:“爹寧愿你永遠不要長大。”
竇氏眼底酸脹得厲害,只得微微偏過了頭去。
裴無雙只當沒瞧見母親的異樣,湊到父親邊來,笑嘻嘻挽了他一只胳膊:“過去的事便不提了,不如爹與我說說族中近況如何?”
“尚可……”裴定拍了拍兒的手,嘆息道:“自你宮后,你大伯即復原職,只是……朝局初定不久,族中之力到底微薄,在很多事上并無相爭之力。”
裴無雙“啊”了一聲:“大伯堂兄他們這般無用啊,我都做到這般地步了,他們竟還是老樣子?”
“他們這樣,當真是讓我覺得這番英勇就義毫無意義啊。”
“你這丫頭……”竇氏拿淚眼嗔了兒一眼,低聲音道:“…裴氏族中深陷沒落之局已久,能維持如今局面,已是圣人恩典,十分不易了。”
裴定在旁點著頭。
“這般想法可不啊,我這宮都進了,你們怎麼能如此喪氣呢?想我家阿爹如此擅長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不做個天子近臣,豈不虧了去?”裴無雙眨眨眼:“父親先別急著莫妄自菲薄,關于此道,兒可是手握天機呢。”
“雙兒……”裴定驚了驚:“你該不是想爭什麼皇后之位?阿爹告訴你,害人之心不可有!況且你從小到大向來只會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雙兒啊,阿爹不求你宗耀祖,只求你不要株連九族啊……”
“您說什麼呢!皇后娘娘待我這般好,我激護著還來不及呢。”
“那你說什麼天機不天機……”
“我說的可是……”裴無雙在父親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裴定大驚之下,舌頭都打了結:“你是說,皇,皇……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您仔細想想,圣人此前之舉,還有阿衡崇文館為,這背后的深意,您便不曾想過?且您沒拿到那篇‘見聞錄’嗎,可知那是何人所寫?”
“……以為父的職,倒是拿不到的。”裴定道:“但聽你大伯說了!你是說,那是……”
裴無雙點頭:“爹,先機即天機,您說呢?”
語畢,目含寄托地道:“裴家的榮辱富貴,就系在您見風使舵的本領之上了。”
裴定定了定心神,細思之下,只覺的確有窺得天機之。
是以——
連夜尋到家主兄長,對燈讀了那篇見聞錄,而后筆疾書,寫下一篇洋洋灑灑的夸贊之辭,鄭重到兄長裴煊手中:“明日早朝,陛下若問起對此見聞錄的觀后之,兄長必要照著念才好!”
裴煊皺了皺眉,看了看:“雖然,但是……是否過于諂?”
“什麼諂,這是榮華富——不,這慧眼識珠!”
……
次日早朝,皇帝于即將散朝之際,果然問起了此事。
夸贊之言不在數。
但多是些中規中矩的場面之言——畢竟拿不好圣意,說得太過,不是好事。
這個時候,中庸之道就十分適用了。
不過……
永寧伯裴煊是怎麼回事?
自請出列且罷了,怎夸了足足半刻鐘還未停!
且說什麼——
“做此文章者,頗有治國之道,如此人才,陛下當重用!”
好家伙。
他還真敢說!
知道做文章的是誰嗎,就治國之道!
好麼,總算知道裴氏為何沒落了。
還是說,破罐子破摔,擱這兒富貴險中求呢?
“臣之看法,亦是如此。”
——誰還附和上了!
哦,是范王啊……那沒事了。
到底隨這位怎麼說,圣人也不會怪罪的。
百對這份“偏”已看得明明白白。
而龍椅之上,皇帝已是龍大悅。
“敢問陛下,做此文章者是何人?”裴煊滿眼向往之:“微臣為其筆下文章折服,近日總生登門拜訪請教之念!”
這浮夸的流程話,也是五弟寫好的!
若結果有誤……他非得打死這個弟弟不可!
好在皇帝笑得愈發舒心了,卻不忘故弄玄虛:“朕此前說罷了,其不過是一位尚在求學的學子罷了。”
裴煊趕忙接話:“想必尚且極年輕?”
皇帝含笑點頭:“是,不過十二歲而已。”
裴煊驚嘆無比:“此子日后必然大有可為!”
百:“……”
這般夸法,實在很難讓人不去懷疑做文章的就是他裴煊的親生兒子!
而事實證明,倒不是裴煊親生的——
是圣人親生的!
“朕便也不同諸位卿打啞謎了。”皇帝笑道:“做此文章者,并非旁人,正是朕之長嘉儀。”
滿殿嘩然,意外之聲此起彼伏。
“竟是嘉儀公主所寫……”
“是了,這一兩年間,嘉儀公主不正是在外游歷嗎?這見聞錄中,所涉地方軍農之事,非親所歷而無法寫就……”
“可這文章……無半點小兒的脂氣……”
“倒是見。”
百回過神來,便恍然了——合著圣人這是想聽人夸他閨呢!
但的確當夸,當夸啊。
百放下了心來,殿氣氛松快,夸贊之言不斷。
也有幾位大臣未曾多言,而是暗暗換著眼神。
陛下此舉……當真只是想聽人夸一夸嘉儀公主嗎?
后宮間,有傳言,道是陛下無子嗣,非是不能有,而是不愿有……
起初他們只覺這傳言是謠傳,只因毫無道理可言——天下豈會這般荒誕的道理?更何況是帝王!
而眼下看來……
總不能……
殿氣氛和煦融洽,君臣有說有笑,然而不員心中皆起了驚濤駭浪。
這份猜想,很快得到了證實。
數月過去,其間種種跡象已明,而終在立夏當日,皇帝提及了立儲之事——
立皇長嘉儀公主,為皇太!
從朝堂,至民間,說是驚天地亦不為過。
激烈至極的反對之聲無數。
見天子“不肯悔改”,有員大行罷朝之舉,于府中稱病不出,更甚者聲稱要以死明志。
如此種種,衡玉看在眼中,并無半分意外。
“難免如此,意料之中。”同嘉儀說道。
嘉儀近日聽多了那些貶低之言,此刻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去,再抬眼時眼底愈發堅定了:“是,父皇也是這般說的,有父皇和老師在,嘉儀不懼。”
……
同年八月,衡玉誕下一,名,晨微。
晨熹微,起之破曉,雖微而不熾,卻為破除混沌之始。
……
十月,崇文館設辯賽,邀年輕的宗室子弟與嘉儀公主對辯,無一人勝出。
而反對之人總有新的說辭。
關于立儲一事之爭議,仍未休止。
……
次年三月,范王奉旨平,歸來時,又為大盛帶來了一份安定。
……
春去春又來。
……
縱觀古今,再如何激烈的爭議,再如何看似離經叛道的妄談,在絕對的勢力制下,總會休止,繼而贏得勝利。
李蔚之,間接削弱了士族,打了勢力排布,讓這位年輕的天子登基之際即有了收攏實權的機會。
是以,這位天子的堅持,是有分量,有意義的。
而嘉儀公主后站著的,不止是天子,皇后母族金氏,更有手掌兵權的范王,去年已中書省的吉南弦,有參政之權、且極擅辨,懷六甲時亦能將兩位朝臣罵得當場請太醫的吉學士——
以及那毫無風骨、且好像提早看了答案、以裴氏為首的世族!
還有在這兩年的爭論之下,因逐漸看清了局勢,而放棄抵抗的諸多員……
甚至就連那些剛取得舉人功名、尚未真正步朝堂的各地年輕學子們,也在四宣揚嘉儀公主有治國之才,廣泛傳誦其文章策論——
至此,大勢已去,大勢已。
……
子十五而及笄。
這一年,嘉儀公主未辦及笄禮。
等著的,是立儲大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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