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們畢竟是一路風塵辛苦來的，林如海聽了三人各自所說，并不勉強他們立刻拿出個方子診治，親自送出二門，又命管家好生送去下。

他在窗下枯立許久，才勉強提氣打起神，邁進了房門。

賈敏一直在安靜地等他。

“大夫怎麼說？”含笑問。

林如海風霜未洗，便只在床邊椅子上坐了，笑道：“都說只要過了今年一冬，明年春夏再好生將養半年，就不防了。”

賈敏看著他一笑：“你讓大夫們和你有話直說，卻不敢和我直說。這些太平話我早就聽膩了。”

林如海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面不變，笑道：“大夫們自然不敢說一定能治好的話，可咱們必得盡人事，不管有什麼法子都試一試，他們要什麼，我就能找來什麼，你也別就這麼灰心了，好不好？”

賈敏笑問：“要北冥之下的鯤，九天之上的鵬，你也能去弄來？”

林如海臉上的笑維持不住了。

他無言可答，半日喚了一聲：“敏兒。”

賈敏只說：“預備下好木頭罷。”

“什麼？”林如海短促地問。

“不是說有什麼法子都試一試？”賈敏仍笑著，“給我預備下，沖一沖不是法子？”

“我……”林如海嚨干，半日才艱難開口，“我先去收拾了……再找大妹妹，順便謝這些日子勞。”

“你再等等，”賈敏輕輕呼出一口氣，“我還有事想和你說。”

坦誠了那天和寧安華的所有對話：“……這事是我錯了，我太急了，冒犯了大妹妹。這些日子，大妹妹面上看不出，心里一定還沒過去。十二月初六和你的生日，今年才出孝，很該好生過個生日，卻連席面都沒置一桌。偏生我也不好再提。”

笑道：“你我夫妻一世，我只有玉兒一個，咱們又沒福氣養下兒子，我娘家雖會教養玉兒，到底玉兒姓林不姓賈，況且你也知道我家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哪一日閉了眼，想到玉兒將來無依無靠，也不能安心。今日你回來了，我就問你一句，你覺得我的主意怎麼樣？”

林如海沉默地聽完了說的每一個字，閉目嘆道：“敏兒，這樣不妥。”

賈敏心里一急，只暗自忍住，笑問：“有什麼不妥？你如今位居三品，我又無子，你若娶了安華，咱們家無人敢欺，立刻就是三品淑人，只了原配的名分。你又一直都肯疼，四五歲的時候不算，姑太太家七八年不與咱們家在一，你也一年四時都記著給送料打首飾，有什麼新鮮玩意兒都給留著，我看你養兒倒有一半是在疼妹妹上學的。嫁回咱們家，你親自護著，不比去人家強？想來姑太太也十分愿有你做婿。”

林如海嘆道：“別說我對大妹妹從無此意，便是我有，我已經害了你了，怎麼忍心再害一個？林家向來子嗣艱難，你這病不是就從生產虧空上來的？玉兒是你我的兒，有我在一日，我就護一日。就是我不在了，也必會為玉兒安排好后路。你信我，也別想這些了，只管好生養著。縱有別人，怎麼比得上親娘親自教養？”

“我過去替你賠罪，這事不要再提了。”他輕輕給賈敏攏了攏披在肩上的服，“等你好了，咱們還要一起送大妹妹出閣。萬一了委屈回來，還要你我做哥嫂的替出氣呢。”

賈敏看著林如海出去的影，慢慢下靠枕，回了被子里。

丫頭們被他進來，任由他們服侍，彎起角，自嘲一笑。

都說讓好好養著，都騙，好像真的還有病好的一天。

自從這回病倒了，一日比一日聽不得吵鬧。下人們都去東院回事，也不再讓后院姨娘們過來請安。這樣清凈是清凈，可看到玉兒這麼小就要照顧，又覺得自己太沒用。

這些天看下來，如海和安華果真無一點私，方才如海又說了那番話，心里當然高興。

但也后悔，為什麼有了玉兒后覺得自己能生了，就沒讓那兩個再侍候如海？若不是不到一年又懷上了，生了那個孩子弄得氣兩虧，久治不愈，怎麼會孩子也沒了，到了今天的地步？

*

林如海沐浴更時，寧安華正在陪著頭發的寧安碩吃飯。

這小子出去了一個月，人高了小半寸卻瘦了一圈，飯菜一端上來，他埋頭猛吃，把寧安青都看饞了，非求著寧安華又拿了一副碗筷，許也吃兩口才罷。

寧安青不好，腸胃更弱，若不按時按頓吃飯便不舒服，所以寧安華嚴格控制按時吃飯，不許多吃點心誤了飯時。這次也和說好，這時候吃了菜，全當下午的點心吃過了，過會兒就沒有點心，只等晚飯了。

吃過兩碗飯，等再盛飯的功夫，寧安碩才有空抬頭嘆：“還是家里的飯吃得舒服！”

寧安華笑問：“去了這麼些地方，難道那些大人們都沒給你吃飯？”

寧安碩道：“別提了！我和大表哥最多在一地兩天，下了車就有人拉我們席，席上哪兒能安心吃飯？不是這個考我學問，就是那個為了討好表哥拼了命夸我，我一頓能吃上半碗飯就不錯了。不然就是在路上，吃干糧喝開水啃咸菜，倒比對著一桌飯吃不更好。”

丫頭盛完飯，寧安碩吃了有六分飽了，接過便不急著再吃，問：“姐姐，你今天怎麼沒去接我們？”

寧安華說：“我忙著給大夫們安排屋子呢。”

寧安碩笑道：“我不是三歲小孩了，姐姐別糊弄我。你肯定早就把表哥和我回來后的事都準備好了，才不會臨時走不開。”他問：“是不是有什麼別的事？”

寧安華道：“這件事延后再說。你快吃飯，我還有話想問你呢。”

看寧安碩吃完了三碗飯還想吃，寧安華不讓丫頭再盛飯了：“也不怕一次撐壞了，看你這點出息。”

檀袖領寧安青回了西廂房讀書，寧安碩喝口茶問：“姐姐要問我什麼？”他舉手發誓：“我在外頭都聽表哥的，絕對沒惹事，也沒耽誤表哥的事！有表哥親自看著我教我，我功課也沒落下！”

寧安華沒多說，直接問：“你為什麼要和青兒說娘病中的事？”

寧安碩一僵，把茶杯放下了。

檀悄悄領著丫頭們出去，寧安華說：“我不是要罵你訓你，只是想問你為什麼。”

寧安碩又直起子，雙手攥拳，分別放在上：“青兒一年比一年大了，爹娘的事本瞞不住。與其總瞞著，讓自己多想，不如我們慢慢告訴。”

寧安華：“那你可以先和我商量。”

寧安碩：“姐姐又不會同意！”

寧安華：“你沒問過，就知道我不會同意？”

寧安碩雙手撐在炕桌上，鼓足了氣：“姐姐總把我當孩子！”

寧安華笑：“你和青兒確實還是孩子。”

寧安碩有些氣惱，也有些不服：“表哥說了，再過兩年我就能考秀才了！等我進了學，月月有米糧，我就不是孩子了！我……我就能養活姐姐和青兒了！”

寧安華笑著拍拍他的肩，讓他坐好：“我等著你進學，養我和青兒，可現在你就是孩子，難道錯了？你也想想，我對你有沒有不肯撒手過？你搬去前頭書房的事，還有你這兩年總出去的事我攔過沒有？”

寧安碩泄了氣，站起來做了個揖：“姐姐，我錯了，下次做什麼事，我一定先和姐姐商量。”

寧安華了這一禮，笑道：“我知道你想幫我、照顧我，我也不得你快些長大，好給我撐腰呢。”

這時外頭人報：“舅老爺來了。”寧安碩忙出門去迎。

寧安華也款款站了起來，低頭略想了一想，決定好了面對林如海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