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才到東院門口，便有婆子忙著進去報信了。但他雖沒聽見什麼，一進院子，看見寧安碩從東廂匆匆迎出來，又有五六個丫頭婆子守在外頭，正房門口卻沒人，便知這姐弟倆正說著正經話。

他有意讓氣氛輕松些，便笑問：“你姐姐問你什麼了？你這回出去很好，很有長進，要訓你，我替你說。”

寧安碩忙道：“是我做錯了一件事，姐姐教我，我已經知錯了。”他問：“不知表哥來做什麼？大夫說嫂子的病怎麼樣？”

他回頭一看，不解道：“姐姐怎麼還沒出來？”

林如海的心一沉，只得對寧安碩道：“正好我有話和你姐姐說，你……”

寧安碩本就疑心姐姐有事，現見了林如海這樣，他更確定姐姐和表哥之間出了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

但表哥一個月不在家，能和姐姐有什麼事？

難道是……嫂子嗎？

寧安碩心里有了計較，面上穩住不聲，笑道：“表哥既有正事，那我先陪青兒玩會子去。表哥請。”

林如海看了幾息寧安碩，點頭道：“去罷。左右馬上要過年，給你放幾日的假，多回來陪陪你姐妹們。”

寧安華就在堂屋等著。

檀親自打簾子請林如海，寧安華站起來，面無表，低頭一禮：“表哥遠道回來，未能相迎，還恕小妹無禮。”

往日縱是避嫌，也從未這般冷淡客氣。

林如海心中更加忐忑，忙避開不肯這一禮，反還了一個長揖：“妹妹替我打點家事，關照上下，甚是辛苦，我又不是客，咱們一家人，我怎會因這等小事怪妹妹？妹妹快請起，我是特來謝過妹妹的。”

寧安華側過子，半此禮，臉上仍是淡淡的，說：“這幾年我們姐弟多承表哥和嫂子關照庇佑，嫂子子不適，我替嫂子照管幾日是應該的，不值得表哥特地來謝。”

又問：“這點小事怎麼還勞表哥親自跑一趟？表哥遠道回來，很該將息幾日，若沒別的事，請再恕我失禮，為大家好，我竟要請表哥回去了。”

檀正和影上茶，在旁聽見寧安華這些話都驚異不已。

影急得扯檀的袖子，求上去勸勸，檀卻想到了一月之前那件事，反手握住影，示意們別，只看寧安華想怎麼辦。

寧安華在等林如海的表態。

林如海……再次低頭一揖：“我是來給妹妹賠不是的。”

寧安華輕聲一嘆，面不忍，稍微了態度：“表哥何必如此。”又命：“檀，把茶放下，你們出去罷。”

檀此時似與寧安華心有靈犀，為難道：“可……”

寧安華微微一笑：“我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出去再把簾子掛起來，想來也就無事了。”

丫頭們依言行事，將茶盞放在幾上，出去掛起簾子，屋霎時一亮。

屋外寒冷的空氣浸了屋。幸而今日風不算大，并不太冷。

寧安華抱起手爐，并不看林如海，說：“我這里的東西不好給表哥使，安碩的都在前頭，只能委屈表哥將就些，用熱茶暖暖手罷。”

見這般小心，林如海心里更添愧疚。

他略作猶豫，竟然再次做了個長揖：“妹妹，是我們唐突了你。我已經和你嫂子說明白了，那件事不會再提，我也……從未有過此意。”

這話怎麼說都似乎有歧義，林如海忙又補充：“妹妹自然是閨秀淑，蘭心蕙質，是我般配不上妹妹。我必給妹妹擇一佳婿……”

看林如海越說越不鎮定，寧安華對比他往日氣度風流、斂穩重的形象，心里早笑翻了。

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不能留下任何“在此之前可能對林如海有意”的話柄。

火候差不多了，過猶不及，便止住林如海：“表哥，你再說下去，又過了。”

林如海忙道：“總歸是委屈了妹妹，妹妹想怎麼樣盡管開口，我一定……補償妹妹。”

寧安華微微笑道：“若不是表哥今日鄭重其事地來，我已當沒有這回事了。”

退后一步：“表哥請坐罷。”

林如海定要請寧安華先坐。寧安華略推了兩句坐下，他方落了座，才察覺子已經有些站僵了。

兩廂坐定，寧安華主開口：“嫂子只是擔心玉兒，并非故意冒犯于我，也不是想害我，再說這些年嫂子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我不怪嫂子。但嫂子不提這事也就罷了，既然提起，我自然要更與表哥避嫌，不僅是怕嫂子病中多心，也是警醒自己，是以今日未去迎接表哥。”

林如海嘆道：“自己家里，還讓你這般小心，還是委屈你了。”

寧安華笑道：“我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罷了，并不覺得委屈。”

林如海心中一痛。

他再看寧安華，還記得時何等玉雪可，七八年沒見，再接來已是旭姑姑離世。長大了，眉目如畫，也沉穩得不似十幾歲的孩子，卻消瘦得他不忍再看第二眼。

如今又是三年將過，越發風姿綽約，俊秀端雅，卻又因林家之事耽誤了婚姻大事，空耗青春。

孟子曰，君子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注1]。他們姐弟都未人時就沒了父母，這幾年來，安華一力撐起安家，教養弟妹，何等不易，如今還要照管林家，照顧敏兒和玉兒，還因為林家了委屈……

旭姑姑已逝，與他脈相連的除了黛玉就只剩他們姐弟。他不照顧好他們三個，將來閉眼，又該怎麼去見姑姑，怎麼去見林家的列祖列宗？

林如海閉目一嘆，起道：“妹妹的生辰禮我明日差人送來。到底是你出孝后頭一個生日，總要添添喜氣。”

寧安華站起來，送他到門口，笑道：“今年太忙，沒給表哥準備針線，只好送些俗了。”

林如海明白并不是沒準備針線，而是不好拿出來了，便忙笑道：“妹妹有心，我已激不盡了。”

目送林如海離開，寧安華反回屋，后檀等跟進來忙把簾子放下，簇擁進了間，又忙重新給倒了熱茶，給手爐里換了炭，又撥熱地上的炭盆。

幾人忙完，檀才要開口，寧安碩又炮·彈一樣沖了進來：“姐姐，表哥走了？”

檀又只得把話咽了回去。

寧安華先打發寧安碩：“這事不好告訴你，你也別問。你若有空，我這里有咱們家今年各的出息和花銷，我已對過兩遍了，你再拿去對一遍，咱們就準備過年了。”

寧安碩一臉不甘心：“……好。”

可應付了寧安碩，寧安華卻不好再瞞著檀了。

在這個時代，有時候服侍的仆人比家人還要更親。寧安碩一則年紀還小，二則又是男子，不和他說哥嫂的私事才理所應當。

但檀是最心的丫頭，也是的左膀右臂，若一直瞞著，倒顯得不信任了。

影知機退至外間，寧安華便拉檀坐了，不帶任何個人，將這件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檀聽到一半時就面氣惱之，等全聽完了，立時抱怨道：“舅疼自家兒，誰也不說什麼，為什麼要坑姑娘？舅爺雖和姑娘是表哥表妹，卻和太太是一年生的人。姑娘好好的兒家，憑什麼要為了林姐兒白白葬送青春？”

雖氣極，卻越發放低聲音：“咱們雖然住在林家，可一應吃穿用度都是自家的，又不欠林家什麼。從咱們來，舅每年都要病幾個月，不都是姑娘幫著照管？若沒有姑娘，這里還不知怎麼樣呢。咱們住著，是舅爺看在太太面上，也不承舅的兒。幸好姑娘沒答應，舅爺好歹也沒糊涂。不然，寧可這里不住了，也不能讓姑娘這個委屈！”

寧安華耐心等檀罵完，暫且出了氣，方笑道：“你們看我還是宦人家的姑娘，可爹娘都沒了，我如今不過空有個名頭罷了。我又是喪母長，婚事更難一層。嫂子并不是想坑我，是之心，想給玉兒找一位合適的繼母。這幾年我們分不是假的，嫂子不是這樣的人，這話以后別再說了。”

原的父親只是保定府寧家旁系一庶子。因他父母早喪，當年進了學后無力延師，其祖上與林侯有舊，所以依附在林府門下的。

他生得相貌堂堂，為人雅重不輕浮，在讀書上又與林如海能彼此有益，被寧安華外祖取中收為徒弟，半是招婿，半是嫁，將獨許為妻。

說來原外祖的眼不錯。原父親和林如海同年中了舉人，第二年，林如海被點為探花，原父親雖沒中，下一科卻得中三甲，被外派為知縣。

仕才六年，他便已升了五品同知。

雖說三甲出難以閣拜相，可再過二十年，總是三品有，致仕之前，或還可展二品。

但原父親在同知任上死了，什麼潛力人脈都了空的，寧安華的份就只能止于五品同知之。

若沒有林家這個靠山，想想看原書里和份差不多的的境遇：父親是六品員的尤氏，結婚對象是只有虛銜沒有實職的賈珍。養父是七品營繕郎的秦可卿，結婚對象是將來連虛銜都沒有，本人也沒什麼能耐的賈蓉。[注2]

出不如，但比有錢的夏金桂嫁了個殺人犯。沒有錢，但比出更清貴的李紈倒是結了一門還不錯的親事，可賈珠早死，了寡婦……

……寡婦？

寧安華品著這兩個字，真正心了。

如果命運的走向和原書一樣，如果能做當家的寡婦……

但把這個想法嚼了又嚼，還是暫時放在一邊。

這里不是道德崩壞的末世了。

親的表嫂賈敏還活著，就要希能病愈活下來，長命百歲。

檀半晌嘆道：“太太沒的那年姑娘都十四了，到這里又有舅，也算不得人家說的‘喪母長’，姑娘快別再這麼說。我只擔心舅的病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好。姑娘一直不開，又不知要耽誤到什麼時候了。”

對賈敏有再多不滿，檀心底也清楚，大爺年紀尚小，寧家靠不住，大姑娘想找一門和太太一樣的好親事，還真的只能靠著林家。

*

林如海回來之前，寧安華每日照常去賈敏房中，言行神如常。但他回來以后，便連問安都省了，只命寧安碩代為請安，若有事，也只命檀帶的話去相問。

寧安碩心里早有猜想，此時反不問究竟了。

林黛玉和寧安青雖也疑，寧安華只推說有些不適，且林如海才遠道回來，正該他們一家三口團聚云云，也算糊弄過去了。

轉眼除夕已至。

這是姐弟三人來林家后的第三個新年。

前兩年因在孝中，寧安華便和弟妹在東院守歲，初一再去拜年，不擾了林家過年的喜慶。

今年出了孝，寧安華本打算與林家一起守歲，人多熱鬧些，也顯得親近，到此時也全不提了。

不管正院是什麼景，除夕當晚，寧安華是痛痛快快高興一場。

左右在自己院子里自在，不僅讓檀檀袖影幾個一起坐了，還請外頭管家們來，嬤嬤們在里頭和寧安華寧安青一，又在東廂置了一席，讓寧安碩去請賈先生和三位大夫來席，令管家男子們陪坐，余下使的丫頭婆子男仆也各賞了酒菜點心，寧家上下人人賞了一個月的月錢。

寧安碩過年十一歲了，被大夫們管家們很是敬了幾盅酒，吃得滿面酡紅。待送走賈先生，他回到正房，又惹寧安華笑了半日。

誰知新年才至，寧安華正要領弟妹們去正院拜年，卻有賈敏的丫頭慌忙跑了過來，平日的禮儀全都顧不得了，進了院子就急得喊：“表姑娘，表姑娘！”

看滿面驚慌，不等開口，寧安華已經猜到必是賈敏不好了。

接著，心又慶幸。

幸好今日準備的酒水都極薄極淡，又讓寧安碩囑咐了管家們，一定不許大夫多吃，不然三位大夫此時不能去診脈，早晚都會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