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這一路進京，走走停停，共用了四五十日。

因子好了許多，賈璉護送也十分盡心，每遇停船靠岸，便會在家人的護衛下，城沿岸游覽見識一番，覺得心中開闊了不。

這日登岸上車，進了榮國公府，見其府邸氣派非常，軒昂壯麗，丫頭仆婦們穿戴不凡，自是史衙門和普通人家的宅院所不及的。

可已知賈家與平輩的表兄弟中，最出息的璉二哥也不過爾爾。二嫂子更有本事，卻也有不如姑姑的地方。連外祖母也有思慮不到之。縱他家是鐘鳴鼎食之家，難道林家就差他家許多？

是以得賈門后，便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唯恐失了林家的面，有負于父親母親和姑姑的教導。[注1]

見過外祖母、舅母們、珠大嫂子和姊妹們，外祖母又命去見兩個舅舅。

舅舅們都避而不見，雖是正禮，到底讓有些失落。

本來不想隨意揣測舅舅、舅母們。可在二舅舅那里，二舅母先是讓空坐了一會兒，又讓坐二舅舅的位置，這也罷了，二舅母又長篇大論和說了一番讓別去沾惹寶二哥的話，由不得心里不多想。

——二舅母到底是怕寶二哥得罪了，還是不想與寶二哥太近？

看來外祖母之下，賈家各房各人都各有打算，并不全是一條心。

因外祖母一直沒說房舍的事，晚飯后，二舅母和珠大嫂子去了，本來示意王嬤嬤相問，可寶二哥正好回來了。

看清了寶二哥的樣貌，不一驚：怎麼好似在哪里見過他，這般眼？

可轉念一想，璉二哥和寶二哥是堂兄弟，二舅母是他的親娘，還有探春妹妹也是他的親妹妹，自然都有幾分像的，眼也算不得什麼。

寶二哥先去見過二舅母，忙示意王嬤嬤問。

外祖母說了安排，又說雖不缺人，卻一個引路的，便給了一個鸚哥的丫頭使喚。

心想，寶二哥同外祖母在西稍間暖閣里住，住東稍間，隔著三間屋子，也不算同住一室，先將就到明春也好。

何況外祖母顯然是疼，才留一起住。若駁回，就傷了外祖母的心了。

誰知寶二哥再回來，還沒說幾句話，竟給取了個字，“顰顰”。

初來乍到，不好第一日就與人起爭執，本想忍了這話，只當是寶二哥胡說的，可又怕寶二哥以后當真混起來，便笑說：“寶二哥這兩個字雖沒出，說得卻有意思，只是，恕我要問過我父親才敢領。”

賈母忙道：“寶玉，你又渾說了，兒家的字豈是旁人能混取的？還不快給你妹妹賠罪？”

賈探春等在旁納罕：老太太從來都縱著寶玉胡說混鬧的，今兒竟為了林姐姐（林妹妹）訓了他？

賈寶玉只得起來賠了禮，轉眼就把這事忘了，又問：“妹妹可有玉沒有？”

……[注2]

林黛玉看著滿屋混，人人去拾玉，外祖母急得面上泛紅，摟著滿面淚痕仍有不服的寶二哥，心道原來二舅母說的也不無道理……

一時該歇息了，王嬤嬤等簇擁著林黛玉到東稍間去，賈母便領賈寶玉回西邊暖閣。

賈寶玉不住地回頭看林黛玉，忙問：“怎麼讓我擾了老太太的清凈？林妹妹睡碧紗櫥里，我就睡在碧紗櫥外面的床上很好。”[注3]

林黛玉還沒走遠，聽見這話，便住了腳，暗自思忖一定要駁了這話才是。

姑姑在林家三四年，輕易連爹爹的面都不肯見。若在這里和寶二哥只隔著一個碧紗櫥住，不但自己心里過不去，讓爹娘和姑姑知道，也會說這事不該答應。

賈母本還猶豫，見林黛玉那邊已停了，想到今日黛玉言行種種，不愿再與起隔閡，便忙對寶玉說：“都這麼大了，怎麼還不懂事些？你妹妹是兒家，怎好和你住在隔壁？都是我平日縱得你越發胡鬧了。”

賈寶玉一聽，又恨自己偏是男子，不能肆意與姊妹們親近，只得愁眉苦臉地與賈母睡去了。

榮慶堂里老的老，小的小，睡得也早。

不遠的榮禧堂后面東廊三間小正房里，王夫人才忙完一日的事，還猶未更。

周瑞家的目送珠大走了，回來替下金釧兒，親手幫王夫人摘了簪釵，笑道：“太太今日辛苦了。”又說：“老太太當真疼林姑娘。”

王夫人嘆道：“可不是疼！不然也不會把璉兒和丫頭都派去，就為了接來了。”

周瑞家的也忙嘆：“二在外頭有了喜，回不來，大守著寡，又不似二周全，家里的事又要全靠太太了。”

王夫人錘了錘肩頭，周瑞家的忙拿了小錘兒過來，幫松快松快筋骨。

王夫人道：“你也有年紀了，們做就是了。”

周瑞家的笑道：“我如今有服侍太太的時候，累不著我，太太快歇歇。”

王夫人便閉目歇了半日，嘆道：“珠兒媳婦……養著蘭兒，我也不忍心太累了。”

周瑞家的笑道：“太太心慈。”

王夫人讓去了，命丫頭們服侍更安歇，睡前仍想，不知老太太今夜把外甥安排在了哪里，可千萬別是和寶玉住在一的。

榮國府里哪有。

第二日一早，賈寶玉摔了玉，并老太太如何安排的林姑娘，已在府里傳開。王夫人一起來，也知道了消息。

外甥果真不與寶玉親近，心里本該高興。

可寶玉又愿意給姊妹們伏低做小哄們，若寶玉人家的冷眼，……

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家里的事又多，王夫人只得不理會。

外甥雖好，卻盼著老太太千萬別起讓和寶玉相配的心才好。

卻說賈璉昨日回來，先拜見了賈母，便引賈雨村見了賈赦，賈雨村呈上許多禮。

賈赦雖空有一等將軍的爵位，榮國府人脈勢力大半在賈政手中，不過弄一個候缺的名額卻還不算難。

加之賈雨村送的禮還算厚，他又是正經兩榜進士出，又會說話做人，還算同宗，賈赦也有心現弄現弄，收服了他，將來也好辦事，便盡力相助，于年前給他謀了復職候缺。

又過幾月，一地知州的缺出了，賈雨村補了此缺，拜別賈赦，上任去了。[注4]

只說賈璉出門幾個月，沒賺著一文錢，只有回來賈母賞了他五百兩銀子，又額外給了一千兩，說是補他給寧家姑姑的錢，又給五百兩，讓他帶給丫頭，他心里方平。

王熙還在揚州懷著他的孩子，他在家里歇不了兩日，又要出門，心中便不大樂意。可子嗣的事要，王熙又是他明正娶的妻子，王家的姑娘，他不親去接回來，實在不個禮。

他也舍不得王熙，只得歇過數日，又帶人往揚州去。

賈赦這里得知王熙把陪房丫頭給了賈璉，倒贊一句：“出門一趟，學得些賢惠也好。”

邢夫人在房中卻有不牢：“來了一年多，正經婆婆不知道孝順，就會討好老太太，幫人家瞎忙。如今更好了，連家都回不來了。明年回來，豈不是更認不得人了？”

邊的婆子們你一言我一語，都不說王熙的好話，倒讓聽得痛快了一場。

*

因要接王熙回京，賈璉帶著樂兒和幾個婆子走不快，索仍是乘船，一路慢悠悠往揚州行去。

王熙已在寧宅住了兩個多月了。

每隔十日，寧安華就請大夫來給診脈。一應飲食起居，平兒自是十分盡心，影又比平兒還小心三分。寧家的下人也都知禮尊重。寧安華和寧安青又都是好相的。院中又有新設的小廚房，要熱茶熱水十分方便。以雖是住在別人家，卻并沒覺得有哪不自在。

因對寧安華著實有幾分佩服，不免打量起寧安華到底是如何管家行事。

一面覺得寧家規矩嚴謹，無人懶怠惰，必然是寧安華治家有方，一面又覺得寧安華待人比寬許多，寧家的下人竟比賈家的更明白事理、尊重主子，是因為寧家不似賈家富貴了幾十年，下人們繁衍數代，各自有親，服侍過長輩有臉的也多，不好約束，不免有些不服。

但每日還要念書認字，又不愿意差一個五歲的孩子太多，便拿出管家的神，格外用功刻苦起來，想這些的功夫便不大多。又有平兒總勸保養，又想多讀書多明白道理，往后更厲害一層，也就先把這事放下了。

這日，林如海和寧安碩出門兩月，回到了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