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梅元娘那日，是上卓十歲那年的冬至。

那一日，他頭一次去到慧妃的宮殿。

母妃沒能熬過那年的深秋，父皇恤他年歲尚，又見母妃生前與慧妃好，便將他到了慧妃手中，由代為養。

慧妃膝下無兒無，早先便被診出不能生育，得了他這個便宜兒子，倒是心的照顧。

母妃死后，他大病了一場，是慧妃不解帶的照看他，足足大半個月，才將他從鬼門關給拽了回來。

大病初愈那日，正巧是冬至。

他晨起收拾好去給慧妃請安，不想才進殿，先見到一個小姑娘。

生的致，眉眼中不似尋常所見的弱姑娘，反倒是帶了幾分英氣。

見他朝著自己，那姑娘也不怯懦，大大方方的沖著他一笑，道：“你就是大殿下？給您見禮。”

一笑，兩頰便浮現起兩個酒窩來。

梨渦淺淺，霎時可。

往日里見到他的姑娘，無不是低眉順眼的，倒是不一樣。

邊的侍忙的悄聲解釋：“殿下，這位是慧妃娘娘的侄兒，梅家的幺，名喚元娘。”

上卓微微點頭，心中倒是了然：“免禮，起來吧。”

他面上矜淡，心里卻忍不住的想，怪不得這麼不怕生呢，原來是梅家的孩子。

安陵梅家的祖上，乃是西楚大儒，雖如今梅家在朝的不多，父皇卻是極為敬重。

譬如他如今這位養母慧妃，縱然宮十多年都未曾誕下一兒半，卻依舊在妃位，且地位穩固，其中不乏因出梅家的緣故。

這樣的人家養出來的小姑娘，自然是落落大方了。

“韶兒來了，怎不坐呢？來人，給殿下看茶。”

慧妃出來時，見他還站著，笑著吩咐了宮人，自己則是過來握他的手，眉眼中滿是疼惜：“手這樣涼，他們是怎麼當差的，竟不知給你拿個湯婆子。”

話音未落，一旁便傳來一聲輕笑。

慧妃回頭睨了對方一眼，梅元娘頓時便收斂了笑容，乖巧的行禮：“姑姑。”

慧妃嗔了一眼，便又向他介紹：“這是母妃哥哥家的孩子，因是元月出生的，故而取了個俗名元娘。比你小一歲，平日里在家被寵壞了，最是個混不吝的，韶兒，你莫要跟一般見識。”

說著，又佯怒道：“還不過來給殿下見禮？”

聞言，梅元娘頓時乖順的上前，再次行禮：“給大殿下請安。”

只是借著慧妃看不到的角度，卻悄然沖著上卓做了個鬼臉。

上卓心中微曬，不自覺替解釋了一句：“方才梅小姐已經跟兒臣請過安了，且憨可，兒臣甚是喜歡。”

聽得這話，慧妃這才悄然松了一口氣，復又笑道：“這幾日暫且在宮中住著，韶兒放心，母妃不會讓打擾到你的。”

上卓點頭應了，陪著吃了早膳，眼見得時候不早，便起告辭：“兒臣先去文林苑了。”

文林苑乃是皇子們讀書之地，他如今大病初愈，也該過去上課了。

得了這話，慧妃笑著應了，又絮絮的代了宮人，命好生伺候他。

待得上卓走到門口，才約聽到慧妃低的聲音：“當真是在家慣壞了你，怎對大皇子那般無禮？”

繼而便聽得小姑娘笑回答：“我瞧著他生的可呀……”

再往后的話，上卓便聽不真切了。

只是對梅元娘的第一印象，卻是由此而來——不守規矩。

可后來，他才知道，對方那日已然十分收斂了。

何止是不守規矩，本就不知道規矩為何！

……

“梅元娘，下來。”

冬日的風凌冽，花園梅花盛放，空氣里滿是幽香。

卻有一個年站在樹下，神中無奈且擔憂。

他眉頭鎖，看著樹上的那個姑娘。

著一襲大紅的襖，毫無形象的坐在樹杈上，那一雙繡鞋晃啊晃，東珠在日的影下有些晃眼，讓上卓越發抿了。

居高臨下的瞧著他，將腦袋搖的撥浪鼓似的，頭上的珠翠則是隨之晃，叮叮當當的霎是好聽。

“殿下，你上來一起呀，從這兒可以到宮墻外呢！”

小姑娘試圖哄騙他，上卓卻半分都不上當：“從你這兒往外看是永福宮，離宮外且遠著呢。可你若不下來，本宮現在便人告訴母妃，你今晚上倒是可以看一夜的佛像了。”

這話一出，梅元娘頓時撇了撇，道了一聲無趣，道：“好吧，那我下來，你可要接著我的花兒——”

說著，隨手將手上的梅花枝朝著他拋了過去。

上卓下意識去接，卻見小姑娘竟拍了拍手，直接便要從樹上往下跳！

“別……”

他一個字沒說完，小姑娘便如火一般直接便墜了下來。

上卓來不及思考，自己已然當了人墻，為做了個墊背。

“唔……”

二人在雪地里打了個滾兒，上卓被在地上，還不忘記牢牢地護著懷中的姑娘。

梅元娘沒想到他會接著自己，先是詫異一番，旋即便笑的樂不可支：“殿下，你傻呀，我可會功夫，這麼點距離摔不到我呢！”

笑起來的時候，那梨渦越發深了幾分，一雙眼睛月牙似的，中滿是細碎的。

上卓只覺得自己的心都空了一瞬。

他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卻是繃著臉道：“起來。”

見狀，梅元娘這才反應過來，忙的從地上爬起來，一面又朝著他過手來：“我拉你起來呀。”

那一雙手被凍的有些紅，上面的雪化了水，沾染著晶瑩剔。

他抿了抿，自己從地上慢慢的爬了起來，道：“走吧，回宮。”

這模樣，梅元娘忙的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討好的笑道：“殿下，你是不是生氣了呀？我錯啦——”

小姑娘的眼睛眨呀眨的，長長的睫翼一般，仿佛有風順著扇到了他的心里。

上卓嘆了口氣，才要說什麼，卻見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攔住他不準他走路，撒道：“我真的知道錯了，殿下，哥哥，韶哥哥，你就……”

上卓瞬間呼吸一滯：“你我什麼？”

梅元娘無措的眨了眨眼：“韶，哥哥……”

“給你的花兒。”

他將護著的那一支梅花塞到了的手中，逃也似的走了。

而站在原地的梅元娘先是一怔，旋即看向手中完好無損的梅花，瞬間又眉眼彎彎的追了上去：“殿下，你居然真的護著我的花兒了呀……”

“重新！”

“什……韶哥哥？”

“嗯。”

“韶哥哥！”

“嗯。”

“韶哥哥韶哥哥!”

“……嗯。”

日甚好，懷中抱著一枝梅花，灑了一路的幽香。

還有，年努力繃著，卻忍不住和下來的臉，有笑容悄然蔓延開來。

……

過了新春，上卓才知道，為何梅元娘會在宮中住了一月有余。

的父親，慧妃娘娘的兄長，過了年便升遷到了京都，雖說領了個清閑職，卻也算是在宮中站住腳了。

慧妃因此十分歡喜，這些事兒，對于上卓來說倒沒什麼覺，他唯一覺得有些開心的，便是元娘可以時時進宮了。

慧妃膝下無子，唯有一個養子上卓，倒是拿來當眼珠子似的疼著，可惜上卓到底大了，跟著的時間也短，母子二人雖然也算是親近，可若說起來真的深，倒也沒有。

更何況，親侄兒是不一樣的，且又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親侄兒。

所以，慧妃時不時的便會將梅元娘接到宮中來，知道梅元娘的子，生怕這兩個孩子會鬧矛盾，卻不知正合了上卓的心思。

日月流轉，草長鶯飛。

轉眼便是五年過。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當年那個會帶著他上山爬樹，下水捉魚，什麼搗蛋事兒都做盡了的梅家小姐，如今也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只不過，子倒是沒怎麼變。

“你也沒變呀，還是一如既往的……悶！”

正是午后，托著腮，看著正在畫畫的上卓，搗似的拿筆在紙上加了一道。

瞬間便毀了他這一幅畫。

上卓卻只是好脾氣的笑了笑，道：“別鬧。”

這是國學夫子代下來的作業，他好容易才畫的順手了，誰知又被小姑娘毀了。

不過在看到撇無趣的樣子，復又加了一句：“待我畫完，帶你去文林苑可好？”

文林苑是皇子們上課的地方，尋常人是不得進的，連侍也不，更何況是梅元娘了。

可早先便看中了文林苑里面那一顆酸棗樹，惦記著要去棗兒吃，已經跟他念叨好幾次了。

果不其然，聽得上卓這話，梅元娘眼中笑意瞬間便多了幾分：“當真？”

見上卓點了點頭，忙的出手來，笑瞇瞇道：“拉鉤。”

眼前姑娘笑的時候，酒窩甜的醉人。

上卓總覺得上帶著，不然怎麼一看到，他就覺得心里都是甜的？

“好，拉鉤。”

得了他的應諾，小姑娘果然不再搗，只乖乖巧巧的坐在他的門檻上，手里還拿了一把不知從哪兒淘來的野草，綠蟲似的，在的手中變換著，像是在編什麼東西。

上卓看不真切，只是看著窈窕的背影，重新整理出來的紙張，到底沒能畫出夫子要的江山圖。

而了一副人卷。

上卓到底沒能帶去摘棗。

等到他終于收起自己那些心猿意馬的心思，連帶著將那一幅畫都好生藏好之后，才調整表，打算帶小姑娘出去，便見侍先來了。

“給殿下請安，給梅小姐請安。”

上卓點頭應了，問道：“何事？”

“梅夫人來了，請梅小姐過去呢。”

上卓神微怔，心中瞬間蔓延出幾分苦來。

是了，又不是宮里的孩子，這幾日不過是進宮來陪慧妃，可又不能在宮里長住。

這兒又不是的家。

還不等他說什麼，便見梅元娘先苦了一張臉，一下藏到上卓的后，搖了搖他的胳膊，道：“韶哥哥，我不想回去，我娘這是想抓我回去讀書呢！”

還是在宮里自在，回家了就得看則戒，頭都大了！

小姑娘這模樣，倒是逗樂了他，笑著搖了搖頭，道：“好了，本宮與你同去，可好？”

他見小姑娘不樂意，心里倒是有些歡喜，面上卻依舊是溫和：“夫人過來，你總不能不見吧？”

見狀，梅元娘這才不甘不愿的點頭：“那好吧……”

期期艾艾的陪著上卓過去，便見自家親娘拿眼睛剜了一下：“混賬丫頭，你竟敢跟殿下走一起？還不給殿下賠罪！”

按著規矩，站在上卓邊，梅元娘是應當錯后半步，以示尊卑的。

可卻著上卓，毫不將那些規矩放在眼里。

梅夫人嚇了一的冷汗，反倒是慧妃掩輕笑：“好了，這有什麼的？兩個孩子玩兒的好，不在意這些。韶兒，元娘，來這里坐吧。”

梅元娘聞言，頓時沖著自家親娘眨了眨眼，繼而笑嘻嘻的上了慧妃：“還是姑姑好，您看看我娘，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大街上撿來的呢，對我這麼兇！”

說著，又皺了皺鼻子，蹭了蹭慧妃，道：“您說，我這麼可，我娘怎麼舍得呢！”

慧妃被蹭的直樂，寵溺的點了點的鼻尖，道：“你這個鬼靈。”

一旁的梅夫人見狀，也無奈的笑道：“娘娘，您這算是瞧見了吧，旁人家的都是養個心小棉襖，唯獨咱們家不一樣，這是養了個小白眼狼！”

上卓坐在那里，也不搭話，卻在心里反駁。

哪兒是白眼狼，分明就是糖漬的梅子，酸酸甜甜的，一路從嚨到了心里。

小姑娘沖著他悄悄地做鬼臉，引得上卓的也彎了彎。

這麼可，哪兒有人舍得待不好？

連他都覺得，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肯架個天梯，爬上去給摘。

梅元娘到底還是讓梅夫人帶走了，梅家在上京，慧妃便是再喜歡，也不好讓人家親生母日日分別。

倒是梅元娘的一雙眼紅的，讓格外心疼，因笑著哄：“過些時日便要秋狩了，屆時元娘隨著一塊去，讓韶哥哥帶著你一塊玩，好不好？”

梅元娘得了這個應諾，頓時便笑著應了，眼去看上卓，便見對方給了一個安心的眼神。

待得心滿意足的走了，慧妃則是輕輕嘆了口氣，道：“這孩子，眼見得都要及笄了，還是小孩兒一樣。”

上卓罕見的搭話：“很好。”

聞言，慧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旋即笑道：“本宮當年還以為你會討厭呢，畢竟這孩子的確鬧騰。”

那時候，才將上卓接到自己邊。

沒有兒，也不知道怎樣照顧孩子，因著自己的緣故，原本沒想過這輩子會有子嗣緣的。

這宮里爾虞我詐，可也有難得的實誠人，上卓的生母淑妃便是其中一個。

為四妃之一，卻是個脾氣好的，溫的能滴出水兒來，且對也多有照拂。

也正是因此，在淑妃死后，才向皇上爭取了一番，將這孩子養在了自己的名下。

那時候小心翼翼，生怕這孩子被自己養歪了，又怕養的跟自己離了心，整日里愁的頭發都開始掉。

誰知道梅元娘這小丫頭也是淘氣的很，不但將宮里的花花草草都給破壞了一遍，甚至還在做出帶著他去花園撈錦鯉來燉的混賬事兒。

慧妃又驚又怕，既怕這兩個孩子有什麼閃失，又怕上卓不耐煩小姑娘，所以懲罰的時候，便不顧小姑娘的求饒，嚴厲的要懲治。

誰知，護著梅元娘的倒了上卓。

他一本正經的將小姑娘護在后，對道：“母妃罰兒臣吧，是兒臣想吃魚，去的。”

這話慧妃哪里信，再看小姑娘在他后笑的一臉狐貍似的，越發無奈了幾分。

最后，兩個人都被罰去了佛堂，可那之后，關系反倒是越發的好了起來。

慧妃念及往事，又忍不住嘆：“如今你們都這麼大了，母妃也老了。”

聞言，上卓神溫道：“母妃不老，兒臣覺得您很好看。”

這話，從他里說出來，倒顯得誠懇且令人信服。

慧妃寵溺的笑了笑，道：“你如今跟元娘接多了，倒是越發貧了。行了，時候不早，你也快回去歇著吧，明日你父皇不是還要考較你的功課麼？養足神，莫要讓你父皇失。”

上卓應聲，與寒暄兩句便去了。

只是路上想起來一件事，便又折返了回去。

的殿外一向不大喜歡有人伺候，如今更是空無一人。

上卓才要抬腳走進去，卻聽到了慧妃的聲音：“這兩個孩子倒是有緣分的，你說將來，他們會不會一對？”

他的腳步頓時便停了下來。

他覺得，自己的膛里被塞進去了一群兔子，這會兒瘋狂的在來回蹦跶，快要將他的一顆心都給踩塌了。

上卓甚至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的寢殿，他只記得，自己一夜未睡，足足寫了百余遍清心訣，可滿眼都是那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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