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和江逾白已經做了一周的同桌。

在這一周里，他們對雙方都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想當初，江逾白在新加坡讀小學的時候，全年級沒有人比得過他。現在，他回國了，再也不是當初的那個他了。每天早晨，他甚至有點不想起床，恐懼上學。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為了重塑自尊心，江逾白正式把林知夏當做了競爭對手。他還向爸爸媽媽提出一個要求：“我要學理。”

此時，他們一家人正在吃晚餐。

餐廳被六扇巨大的落地窗環繞。窗外，浩瀚的夜浸染了整片草坪，室的枝形吊燈大放彩，江逾白端起一只玻璃杯，杯中的涼水都在璀璨燈的照耀中熠熠生輝。

江逾白飲下一口涼水，又說一遍：“我想學理。”

媽媽放下筷子，問他：“你怎麼突然起了這個念頭？”

江逾白的媽媽年近四十歲，保養得極好。的臉上沒有半點細紋，清艷水俏，顧盼生姿，讓人猜不出的年齡。的長相非常，說話的語氣也相當溫：“你才多大一點兒啊，江逾白，要上那麼多門課，學得太辛苦了。”

“不辛苦，”江逾白捧起飯碗，信誓旦旦地自稱，“我喜歡理。”

“是嗎？”爸爸云淡風輕地反問。

江逾白點頭：“是的。”

爸爸問他：“你每周除了去學校，還要在家里上武課、鋼琴課、學英語和法語，你能學得過來？”

這個問題，難住了江逾白。

爸爸又說：“我和你媽媽都想讓你有一個輕松快樂的年。你要是對理很興趣，我們當然愿意培養。但你以前都沒提過，也沒跟我們談過理，今天突然轉了，非要去學理，這是怎麼回事？”

爸爸剛從公司回來，還穿著一襯衫和西服。他和江逾白說話時，表毫無改變，但他打量兒子的目里充滿了探究。

江逾白察覺了父親的深意。父母似乎并不想讓他走向一條研究理的科學之路。

他說：“我再想想。”

爸爸抬手，輕輕拍了江逾白的肩膀：“數學是對理現實的概念表達。你想學理，不如去學數學。爸爸只有你一個兒子，等你將來長大了，你肯定要來繼承我的……”

媽媽咳嗽一聲，爸爸改口道：“當然，我不想讓你有力。”

江逾白埋頭飯。

他不暗想：林知夏的爸爸媽媽對是什麼態度？無論做什麼、學什麼，的父母都會支持嗎？

為了解決這個疑，第二天下午，學校放學之后，江逾白給司機發了一條短信：我和同學去文店買文，請你在學校門口等我半個小時。

司機回答：好的，小江總。

*

開學一周，江逾白到了一個朋友。這位朋友名丁巖。

丁巖從小學習跆拳道，而江逾白經常練習武。他們兩人因為爭論“中國武和韓國跆拳道”哪個更強，而在學校場上打了一架——男孩子的友很奇怪。這一架打完，他們互相欣賞，談及練武的種種辛苦，彼此諒解，也就為了好朋友。

江逾白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丁巖：“我要跟蹤林知夏。”

丁巖一怔：“什麼？”

江逾白詳細解釋：“林知夏說過，家離學校很近。我們一起跟蹤，十五分鐘能走到家。”

“……不好惹。你沒轉來的時候，沒人愿意和做同桌。”丁巖提醒道。

下午五點，日影西斜。臨近黃昏時分，暗紅的霞輝鋪滿了天空，教室只剩下當天的值日生。斜的暖穿一扇窗戶，在桌椅板凳之間刻出金般的痕跡。林知夏排好桌椅，掃完地板，又和勞委員打過招呼，背起書包走出了教室。

沒有回頭。

江逾白拽住丁巖，嚴格地執行著“跟蹤計劃”。

“被發現，”丁巖警告道，“你就死定了。”

江逾白卻說：“打死我，就沒同桌了。”

丁巖搖頭：“不，你錯了，不打人。但是，得罪的人……”

江逾白小聲問：“得罪林知夏，會怎麼樣？”

丁巖不知道如何開口。

躊躇片刻，丁巖才說：“得罪林知夏的人，都會變得特別倒霉。比如，坐在你前面的那個周步峰，他特別喜歡別人的東西。他鋼筆、錢。周步峰也過林知夏……然后他上育課，總是有一群螞蜂蟄他。周步峰跟我們說，林知夏是個怪胎。”

江逾白冷聲嘲笑道：“小的話，你也信？”

丁巖馬上說：“我、我不信。”

江逾白毫不客氣地譏諷道：“你是不是害怕林知夏？你一個男的，怕孩子……”

丁巖雙手拽書包帶子：“誰怕啊？我才不怕！”

江逾白快步跑向前方：“跟上我！”

丁巖十分無奈。他只能跟江逾白的腳步，共同探尋林知夏的家庭環境。他還告訴江逾白，之前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他見過林知夏的媽媽。他說：“林知夏的媽媽漂亮的。”

江逾白隨口說：“林知夏也很漂亮。”

這話說完，他臉紅。

他簡直不能原諒自己在同學面前犯下這等大錯。

林知夏是他的競爭對手，他怎麼能關注競爭對手的外表和長相？他追尋的，難道不是遠遠超過林知夏的智商，讓清楚地明白“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嗎？

江逾白定了定神，重新瞄準林知夏的背影。

林知夏腳步一頓，扭頭向后一。看見江逾白和丁巖飛快地躲進了電線桿后方，不太明白他們兩個在做什麼。

他們在跟蹤我嗎？林知夏猜測道。

隨即，又想：為什麼要跟蹤我？

一邊思考，一邊走路。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家門口。

這里是一片老式小區。

小區的正門僅能容納一輛車通過，門外立著兩高約三米的柱子，四鐵鏈接著柱子頂部，彎曲一道拱形，形似一座拱橋。鐵上掛著牌子，寫有“安城小區”四個大字。

安城小區共有27棟居民樓。樓房的外部瓷磚泛黃，水泥長桿拉扯著雜無章的電線，還有幾戶人家在自家樓下私拉了兩條線路，用電。

樓與樓之間堆放著些許雜。騎著三車的中年男子手拿撥浪鼓，正在附近收破爛。他把三車停在那一堆雜旁邊，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紙殼箱。

不遠有一條路，路面像是被挖壞了，落下一個大坑。坑中積聚著渾水，匯一條渠。林知夏一腳過水，飛快奔向一家小型超市，喊道：“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坐在收銀臺旁邊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個賬本。用圓珠筆算了兩回，罵道：“老林！老林！你給我過來！”

爸爸立刻走了過來。

林知夏的爸爸今年才三十三歲。他還年輕，妻子就他“老林”，他也沒辦法。他和妻子同齡，當年兩人剛滿二十歲，就在老家擺了酒席，借了些錢，奔赴省城打工，做些小本生意。

他和妻子共有兩個孩子。老大林澤秋，是個男孩，今年剛上初一。林澤秋出生時心臟有點病，做過兩次心臟手，現在沒事了。借由林澤秋的“心臟問題”，他和妻子功得到了二胎許可，于是又生出了林知夏。

林知夏這個孩子……

怎麼說呢？

非常特殊。

比如現在，在收銀臺旁邊，撒道：“媽媽，媽媽，把賬本給我……我幫你看。”

所謂“收銀臺”，就是一個玻璃柜子。柜子里擺滿了10元以上的煙酒。臺面上，放置著一桶大大卷，還有數百只棒棒糖，滿了一塊半球形的塑料。

林知夏手去抓棒棒糖。繼續對著媽媽撒：“媽媽，媽媽，我幫你看賬本，你給我一只棒棒糖好不好？我想吃草莓味的棒棒糖。”

媽媽嚴肅地回答：“不行！”

林知夏默不作聲，兩汪淚水蘊在的眼睛里。的很白，白得像雪，眼珠又很黑，長長的睫沾著淚珠，要多可有多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媽媽本招架不住，很快就心了。

媽媽溫聲對兒說：“夏夏，媽媽跟你講了多次，你不能老是吃糖。我每次進貨，一共就進了這麼多，全都給你吃了，我們賣什麼東西？”

爸爸還在一旁調解：“一塊糖，不礙事吧？”

“要你管？”媽媽不舍得對兒發火，怒氣全部轉移到了老公上，“你昨天的賬，記到了哪兒去？我對不上賬，還差七十塊錢的煙酒……”

爸爸媽媽說話時，外面忽然來了幾個人。

媽媽立刻沉默。打開玻璃柜子，將一排香煙擺得更整齊。

這一群人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為首的那個人，則是林知夏的舅舅。舅舅是他們老家農村的第一位大學生，當年本科畢業之后，舅舅又讀了碩士，考取了“律師資格證”，從此留在省城一家大名鼎鼎的事務所，為了一名鮮面的訴訟律師。

舅舅家住在市中心的大平層，家里還有個兒子，也就是林知夏的表哥。表哥比林知夏大一歲，剛開始讀五年級，也和林知夏同校。

林知夏見到舅舅，很有禮貌地招呼道：“舅舅好。”

舅舅西裝革履，腕間戴著一塊名表。他朝著后幾人介紹道：“這是我的妹妹和妹夫，這是我的小侄。”又對林知夏的媽媽說：“咱們老家來了四個親戚。我這個月的工作，特別忙，下個月我還要去上海出差。我這邊的狀況，你知道的，你嫂子啊，管我管得特別嚴，我家的空房間，本住不下四個人……”

林知夏接話道：“舅舅，我家里也住不下。我家只有三間臥室，爸爸媽媽住一間，我一間，哥哥一間。到都是紙殼箱，客廳沒有落腳的地方。舅舅家就不一樣了，又大又敞亮。”

舅舅一怔，了林知夏的頭：“夏夏，最近有沒有好好學習啊？”

“沒有，”林知夏回答，“我只喜歡看電視和玩游戲。”

躲開舅舅的手掌，躲到了爸爸的背后。拽著爸爸的角，向外看，發現江逾白和丁巖依然站在超市門外的臺階上。

朝著江逾白揮了揮手。

江逾白仿佛撞見了恐怖的洪水猛。他連退四步，退到更遠。林知夏還沒出聲，江逾白轉就跑，越跑越快，背影逐漸融落日余暉中。

超市之，又進來幾個客人。這些客人都是小區里的住戶，也是林知夏父母的人。

媽媽把舅舅和那四位親戚都晾在了原地。招呼完客人，才開口說：“大哥，我每天凌晨四點出門進貨，還要帶孩子、忙生意，你把人往我這里領，我也照顧不過來啊，是不是？”

舅舅從玻璃柜里拿走一包中華煙，卻沒有付錢。他撕開煙盒，點燃煙卷，吐出一串稀薄白霧，左手揣進了服口袋。

那親戚之中有人問：“我們住哪兒？你們給個準信。鄉里鄉親的，進城來打拼，能照應就照應，不能照應就算了！”

其他幾人都連聲附和。

舅舅右手往外一揮：“走吧。沒事，我來安排。”

親戚們都稱贊他仗義，難怪能留在大城市做律師。

林知夏目送舅舅走遠。

靠在門邊，心有所嘆。

*

黃昏影黯淡，城市華燈初上。

將近五點半時，哥哥回家了。

哥哥已經是初一的學生，穿著一套中學校服。他的高超過一米八，比林知夏高了不。林知夏喜歡他的名字——林澤秋，林澤秋，澤被秋日萬，似乎別有一番意境。

至于林澤秋本人……

林知夏和他的關系不太好。

林澤秋騎著自行車回到家門口。他把自行車扛進超市，鎖在后方的倉庫里。媽媽還在看店，爸爸做好了飯，喊來兒子和兒。

飯菜擺在一張圓桌上，周圍只有三把椅子。家里共有四口人，但總要留一個人出去看店。

客廳空間狹小，僅僅放置著一座沙發，一張圓桌，還有一臺立在木柜上的電視。那電視是二十八寸的彩電視，正面和側面一樣寬，接收信號的天線被拉得很長。

林知夏握著遙控，換到了中央一套，安心等待《大風車》欄目的開播。

很快，電視機里傳出一陣音樂。林知夏站起，清唱《大風車》的主題曲：“大風車吱呀吱喲喲地轉，這里的風景呀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還有一群快樂的小伙伴！”

林澤秋深吸一口氣：“吵死了！林知夏！你能不能安靜吃飯？不能就滾外面去。”

爸爸一筷子敲在林澤秋頭上：“你怎麼跟妹妹說話的呢？有你這麼做哥哥的嗎，兇神惡煞的？是你妹妹還是你仇人啊？”

林澤秋惡狠狠夾菜，塞進林知夏的碗里：“對不起！”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向妹妹道歉。

林知夏展一笑：“沒關系！哥哥別生氣！”隨即又說：“憑你的道德素養，能和我說出對不起三個字就是你為人世的上限了！”

爸爸一掌將筷子拍在了桌上：“林知夏！”

他教訓道：“林知夏！你對你哥哥說這麼刻薄的話？你是爸爸媽媽的兒嗎？誰家的孩子像你這樣，一點虧都不能吃？”

“我為什麼要吃虧！”林知夏罵道，“我又不是傻子！林澤秋才是傻子！”

林澤秋摔碗道：“我不吃了！”

“林澤秋！你嚇唬誰呢？”爸爸怒火直冒，“你三天，癩蛤.蟆都吃！你現在跟我耍脾氣，等會兒你媽來了，誰都救不了你！”

提到“媽媽”，林澤秋有點害怕。他勉強恢復了鎮靜，從盤子里夾起菠菜，蓋到自己碗里的米飯上。

林澤秋低下頭吃飯，鼻梁高，眉眼深邃，即便他才十二歲，也能看出他長大后必然是個帥哥。

再看林知夏，也有極其致的五，十足十的人胚子，再過十年，必然是個很漂亮的姑娘。

老天爺賜給林家這樣一對寶貴的兒，兩個孩子都繼承了林家的優良基因，他們的學習績都非常好——尤其林知夏，早已不能用一個單純的“好”字來形容……

林知夏的爸爸忽然覺得，他是不是對生活奢求太多了呢？是不是有點太不知足了呢？是不是對孩子們太嚴厲了呢？他的怒火逐漸消退。他宛如慈父一般閃耀著輝，溫和地勸告道：“林知夏，林澤秋，你們是親兄妹。親兄妹之間要相互幫助，不要老是相互埋怨。聽爸爸的話，好不好？”

林知夏叼著一塊，連連應好。

林澤秋也說：“行吧。”

爸爸十分滿意。他重新端起飯碗，關切道：“夏夏，今天在學校，有什麼新的收獲嗎？”

“有的，”林知夏咀嚼完畢，一邊看畫片，一邊敘述道，“今天我在學校思考了量子蒙特卡方法。傳統的蒙特卡算法在計算波子和費米子概率分布時帶來的算力消耗很大，而量子蒙特卡不能積分。你們知道波因斯坦凝聚態嗎？我的意思是，當粒子被分為波子和費米子，玻子原子會在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呈現出氣態和超流的狀態[1]……”

“求求你住口吧。”林澤秋打斷道。

林知夏微微低頭。

白熾燈的芒明亮，林澤秋握筷子，看著妹妹：“你一天到晚，總說這些，在學校里會沒有朋友。”

“我沒有和別人講，”林知夏辯解道，“我在學校里，只和我的同桌講。”

“你有同桌了？”爸爸和哥哥異口同聲地詢問道。

哥哥一臉的不可置信，爸爸一臉的喜不自勝。

林知夏剛上小學時，經常和當時的同桌說一些“奇怪的話”，男生生都被弄哭過。班主任問起林知夏的歷任同桌：林知夏究竟和你們說了什麼？

沒有一個孩子能夠表述清楚。

甚至，他們都出現了相同的癥狀——雙眼呆滯，魂不守舍，講話磕磕絆絆，中蹦出的詞語全是“銀河系坍”、“本我自我與超我”、“德布羅意假說”……等等七八糟的東西。

班主任吳老師對林知夏說：“林知夏呀，你看過很多書嗎？閱讀是好事，但你不能影響別人啊，對不對？你是好孩子，老師不批評你，老師希你能一直進步，給同學們帶來積極的作用，好嗎？”

于是，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林知夏就沒有同桌了。

學會了在班級里表現得像個正常人。

可是，現在，江逾白又了的新同桌。

林知夏開開心心地告訴爸爸和哥哥：“我的新同桌，他江逾白，他人很好！江逾白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歡聽我講理，每天都讓我和他多講幾遍。”

林澤秋質疑道：“他聽得懂你的話？”

林知夏十分確定：“他連一句都聽不懂。”

“那他還讓你跟他講理，”林澤秋慨道，“他小小年紀，對自己真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