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蟲） “以后孩子隨你就……

——我陪著你。

直至后來許久, 裴無每每再回到這間靜室，總能憶起當初捧起他的臉，與他額頭相抵, 眼中映有星, 灼若芙蕖的小臉在火投照下, 宛若九天神臨世。

告訴他, 就是前路莫測，也會和他要一同前行。

靜室之外，風雪加, 厚雪斷樹枝, 偶爾發出“咯吱”聲響，在雪夜里尤為清晰。

月照雪, 過窗紙照進室, 床榻間并無帳幔遮掩, 一室黯淡的白。

側人睡得很不安穩, 時不時翻著子，連帶著被褥間的熱意也往外四散。

山里不比家中，哪怕炭爐燒得再旺, 稍不謹慎寒氣就會侵襲。

裴無看不下去，傾靠近了幾分, 臂連人帶被子圈進懷里。

沒過多久, 懷中單薄纖瘦的子輕輕掙了掙，細眉蹙起, 睡夢中發出一聲囈語：“疼……”

裴無驀地一僵, 下意識以為又做噩夢了，他出了修長清瘦的大手，作輕地拍著的后背, 低聲安：“不怕，我在你邊。”

譚清音苦著臉，一只細手著他的襟，哼哼唧唧地說：“這床榻硌得我渾都好疼。”

如同睡在地磚上似的，越翻越難捱。睡得迷迷糊糊，聽見耳畔悉沉穩的聲音，便向他哭訴。

“……”

裴無冷峻的眉峰和緩下來，他將人抱到自己上，扶著綿無力的腦袋靠在頸窩，手掌搭在膩的后頸，有一下沒一下的按。

睡意朦朧間，下木床換了男人結實闊的膛，雖然也得跟銅墻鐵壁似的，但譚清音莫名覺得舒適，側臉埋在他頸側，細聲細氣地哼哼。

酸痛的脖子覆在溫熱的手掌下，微礪且帶著薄繭的指腹摁著，不輕不重，力道恰好。

譚清音尋到他的手，得寸進尺般地扣住，拉著往下，擱在腰側，喃喃道：“腰也痛。”

推了推他的手掌，催著他快。

裴無一時不知道究竟是清醒，還是在夢游。他無奈地笑了一下，手上作重了幾分。旋即驚呼“輕點”，但眼皮還是閉著的。

他曲指刮了刮的鼻尖，說出口的話帶了一寵溺。

“氣。”

寺里的床榻都是木亦或是竹板做的，細皮，磕著著都會立馬泛紅，從小又生慣養長大，乍睡到這種床，自然是適應不了。

沒多久，頸側便傳來輕微的呼聲，小小的，一下一下撓著他的心窩。

隔著薄如蟬翼的寢，那云般的玉在心口，隨著清淺的呼吸，輕即離，反反復復。

淡淡的兒香盈在鼻端，繚繚繞繞，貪念漸起。

睡得香甜。

裴無一雙漆眸微沉，他了眉心，另一只搭在腰上的手掌握拳，克制地垂在側。

他微闔上眼，長嘆了口氣，默念著記于心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將心里那不適宜的燥熱了下去。

———

寺里晨鐘清澄，“咚——”一聲之后發出長長的音，余音悠遠，經久回繞。

天還未亮，淡青的夜幕籠罩佛寺，山巒際浮起銀白的曙，躍躍要跳出。

深長的禪院回廊中行著一形高大峻的男子，檐下的風燈將他的影拉得很長，在雪地上映出一道斜影，寒風穿堂呼嘯，墨袍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在一四方禪院停下，門窗里亮著黯淡飄忽的。裴無抬手叩了叩房門，推門而。

禪房佛香裊裊，豆黃燭火朦朧，一老僧盤膝而坐，聽見靜，抬眸了他一眼，復又闔目誦經。

空塵方丈并不驚詫，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來。

裴無垂眸在一旁候著，并未言語，靜靜地等他念完經書。

良久，耳畔彌彌低聲停止，禪房里陷一片岑寂。

空塵方丈合上經書，凝著一丈之外的年輕男子。

隔著繚繞的香爐佛煙，空塵憶起當初年的他，接連失去至親，那時他終日如一頭抑忍的困，無數次在仇與恨的邊緣徘徊。

生在皇家，勢必會陷皇權爭奪。父輩仇恨，卻要一個孩子從小背負起。

是以，空塵從不認為他本涼薄狠厲。

他將他帶在邊，十年如一日的手抄經書，耳聆經聲。可即便如此，也難以制他滿的戾氣。

空塵閉了閉眼睛，收回思緒，他長嘆一聲：“梁施主當年將你托付給我，臨終前告誡你不要再皇室紛爭，你忘卻前塵。可你心意已決，老衲也無法阻攔你。”

“如今既然也走到了這個地步，莫要傷及無辜，皇庭，一旦引起戰事，苦難的是蕓蕓眾生。”

當初，從他執意要下山時，空塵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

裴無面如常，雙眸凝視著空塵，一字一句道：“我向您保證，這天下黎民百姓不會流一滴。”

如若此，那他與當初的晉帝，并無差別。

空塵微微頷首。

“等一切塵埃落定，將梁施主帶回去，和你父親合葬在一起。”

他們夫妻二人生前相離，死后甚至不能同而眠。

裴無垂眸斂住眼中的緒，低低地“嗯”了聲。

——

屋外一聲震耳的枝木斷裂聲，攜著簌簌積雪“砰”地砸在地上。譚清音猝然驚醒，下意識地臂抱側人，卻發現抱了個空。

枕畔空無一人，但還留有余溫。

困地撐坐起，了眼睛，環顧一圈，沒有發現裴無的影。

炭爐燒了一夜，如今爐中木炭所剩無幾，被褥至腰間，寒意一點一點浸上來，立馬卷著被褥，抱膝在里回暖。

待上稍微暖和了些，起爬下床，站在地上穿了裳。

屋外時不時傳來稚的歡聲笑語，一陣一陣。

譚清音一邊系著外衫帶，一邊來到窗前，推開半邊窗扇，探出半個腦袋好奇地著外面。

山間寺廟靜謐，滿地白雪覆蓋，遠能看見幾個小沙彌互相扔著雪團，你砸我，我砸你……不消一會兒，一位嚴肅的大和尚走過來，幾人便立馬持起竹帚，佯裝清掃積雪。

譚清音噗嗤一聲笑出來，看得心，也想出去玩雪。

眼前忽地被影遮住，一只大手過來，毫不留地將腦袋推至屋，作卻是溫小心的。

譚清音還未反應過來，窗扇便“吱呀”一聲合上。

腳步聲從外傳來，屋門打開，裴無攜著一寒氣走到面前。瞧這副發鬢松散，糟糟的迷糊模樣，忽生了逗弄心思，將自己的手掌整個包住溫熱膩的臉蛋。

那冷冽的手在臉頰上，寒意滲進，譚清音不由自主地往后，捂著臉，怒目瞪他。

“冷！”

裴無佯意沉下臉，眉頭鎖，訓責：“知道冷，還勾著腦袋往外？”

他聲音微沉，帶著責備。譚清音手指住他的袖口，頗為心虛地垂下眼睫，小聲地說：“我這不是在看看你什麼時候回來嘛。”

誰知道他一早就不見了人，等了許久也沒回來。還沒質問他呢，他倒好，上來就先發制人。

裴無沒想到今晨醒的那麼早，他將人拉到前，手攏了攏睡的烏發，問道：“你不怕我將你扔在山上，自己一人下山？”

譚清音就勢過去，仰頭看他，聲音低含笑：“我才不怕呢，你不敢。”

小姑娘抬起杏眸，細眉輕揚，眉眼彎彎的笑起來，一臉篤定地看著他。

他是不敢。

裴無垂首看，忍不住失笑，起的臉，“頭發蓬蓬的像個什麼樣。”

譚清音睜大眼睛，腦海里想象到自己現在頂著個鳥窩似的一團發，還和他嘻嘻哈哈鬧著，頓時赧，雙手推著他，惱道：“你出去，不準看我。”

為悅己者，現在肯定很難看。

裴無毫不生氣，站在原地巋然不，抬手按住的薄肩，微微用力，讓坐下。

“你什麼樣子我沒見過，好好坐著，我替你梳發。”

譚清音不不愿地坐在臨窗木椅上。

他前半句話聽著怪怪的，譚清音品咂細想一番，臉“唰”地就紅了。

什麼樣子都見過……

甩了甩腦袋，那些旖旎畫面消散，心底默念著“罪過，罪過，佛祖莫怪”。

這寺里都是男人，還是沒有頭發的男人，自然找不到一把木梳。裴無只能以指作梳，順著烏濃的長發，從頭至尾過，再將長發往后梳髻。

譚清音胡思想間，后男人已將發髻挽好。

靜室里沒有銅鏡，瞧不見妝發如何，抬手了，隨云髻臥在發頂，發髻間以珠釵固定。

也不過幾日，他居然真的能替挽發，譚清音抬頭看他，正問他。

裴無清咳了聲，認真道：“我去學了。”

譚清音驚愕：“還有人會教郎君替子挽發的？”

尾音上揚，夾雜了一不可思議。

裴無將最后一芙蓉玉簪拿起，耐心地簪在發髻間，含糊地道：“沒有找旁人，是在書里。”

他自小學什麼都很快，子妝發雖然繁瑣復雜，但比起那些晦難懂的經書，他很樂意去學。

譚清音目悠遠，忽地輕聲嘆了口氣，垂下眼睫，有些慨：“以后孩子隨你就好了，聰慧些。”

可千萬不能隨了，心不定，稍稍難些就想撂挑子放棄。

裴無笑起來：“嗯，是不能隨你，哭又氣，兒還好，若是兒子可就讓人笑話了。”

譚清音一時語塞，臉上緋紅，聽出他是在打趣，握拳頭作勢要錘他。

拳頭還未落到上，便被他握在手心里，溫熱的掌心的包裹著。

裴無垂下眸，目落在臉上，慢慢逡巡，他眉眼間盡是溫的意：“樣貌要隨你。”

他聲音清潤醇厚，如玉石輕相撞，低低地響在耳邊。

譚清音抬了抬頭，眸深深地著他，角抑不住的上揚，忍不住臂環住他的腰，摟著他蹭來蹭去，笑靨如花。

———

待到晌午時分，耀烈，積雪慢慢消融時，兩人準備回府。

山路雪水濘濘，難行，馬車上不來，只能在山下等候。

靜室前的菩提樹下，雪層平整干凈，還未有人造訪，因而很適合玩雪。

譚清音蹲在樹下，一手團著雪球，纖細白的玉指被凍得通紅，卻是不肯撒手，顯然是不愿意走的。

眼角余瞥到一抹墨角，慢吞吞地抬起一雙杏眸來，著居高臨下凝視的男人，扁著：“我還想再玩會兒。”

的雪人就差一個腦袋了。

今日披了件絨白的披風，蹲在雪地里，仿若與白雪融為一。

抬眼間，烏溜溜的眸子純凈，清凌凌的，像是雪天林間的鹿，對人極為信任。

裴無眼睛微微瞇起，挑著最害怕的威脅，薄輕啟：“回了家再玩，等到了傍晚夜路不好走，你今晚又要在那邦邦的木榻上睡覺了。”

譚清音抿了抿，垂下腦袋徹底噤了聲。可不想再睡那床了，一覺醒來，子像是被車轱轆過似的。

“可是它還差一個頭……”指著樹下胖的不型的雪人子說道。

裴無輕嘆一聲，他無奈地起袍，蹲在側，從手里接過那團雪球，在地上滾了一番。

雪球漸漸變大，有個腦袋的雛形，他便敷衍地放在那上。

本就丑丑的雪人子，放上腦袋更丑了。

譚清音的小臉慢慢垮下去，角耷拉，委屈極了：“你毀了我的雪人。”

裴無著那腦袋與極其不搭的胖雪人，臉上難得浮現一不自在。他手遮住的眼睛，不讓看，另一手拉著往外走。

“回去再給你堆。”

“乖，聽話。”

眼前昏暗一片，腳下磕磕絆絆，譚清音只能摟住他的腰，將一重量都在他上。

他這般強勢，譚清音氣不過，抬手在他勁瘦腰間掐了下。

裴無一笑，隨即放開，微微矮下去，對說：“山路不好走，背你下山。”

地上深淺雪水，臟污不堪，裴無擔心繡鞋里浸上冰水，恐會凍壞腳。

他這麼一說，譚清音便氣消了，細眉蹙起，擔心地道：“我會壞你的。”

“不會。”裴無搖了搖頭，不由分說將背在上。

這點重量，還沒有詔獄里的刑重，本算不上什麼。

譚清音地伏在裴無的背上，臉在他頸邊領，輕輕蹭了蹭。

臂環住他的脖子，乖巧又安靜，低低地喃著：“夫君，你真好。”

裴無低聲笑了笑，總是如此，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佛殿階上，空塵方丈一袈裟，凝目向寺門。

天地皚皚白雪間，兩抹影融聚一，一步一步安穩地走向寺外。

他曾經擔憂過，很怕裴無事那一日，便會隨著前塵了結，現在看來是不會了。

往日孤絕一的孩子，背上除了海仇恨，也有了要牽掛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