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蟲） 世

夜幽闃, 譚府門前兩盞風燈照亮了檐下一方漆黑，影影綽綽。

譚方頌夫妻倆相一眼，皆暗自嘆了口氣。

林氏握住兒的手, 抬眼瞧, 思忖半晌, 緩聲寬道：“清音, 我們先回去，……就兩日，很快便能回來的。”

譚清音默然, 如同一只提線木偶般, 怔怔地隨著母親的步伐向府里走去。

譚方頌放緩腳步跟在其側，拍了拍的肩膀, 正道：“你也信爹爹的話, 他定不會有事的。”

那日在文林院, 裴無堅定地告知他, 他籌謀多年只待這一時，必定是萬無一失的。

可是兒到底是自小養在錦繡深閨里，不聞世事, 也不曾遭遇過這些大風大浪。

譚方頌也知道，以裴無如今的份, 兒同他在一起, 勢必會一路周折。

可如今放眼去，這滿京城也再尋不著比他更適合清音的郎君。

無他, 只因裴無有心。

聞言, 譚清音雙眸了，面上終于恢復了一些神。

咬了咬讓自己鎮靜下來，乖巧地點點頭。

僅僅只有兩日而已, 好好在家等他回來，不能讓他擔心。

———

夜深，聽音苑曲廊里亮著微弱燈燭。

床榻上，譚清音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覺。

把臉埋在被子里，深深嗅著，鼻息間沒有那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孤衾單枕，被窩里哪怕塞了再多暖的湯婆子，也不及他上溫度灼人。

譚清音爬起，手掐滅了床榻前最后一盞燈，隨后扯被蒙頭在里。

昏暗里，那張清雋俊朗的面容浮現在腦海中，越發清晰。隨之，那些七八糟、紛雜的緒總算慢慢平定。

外間屋門傳來輕微“吱呀”啟聲，像是唯恐會吵醒似的，輕手輕腳地從里關上。

一如往常深夜裴無回來那般。

譚清音倏然睜眸，心微微一跳，旋即擁被坐了起來，目投向外間，凝定了片刻。

明知是不可能的，心底卻還是生了希冀。

燈燭搖曳，緩緩向里間走來，直至珠簾挑開，燈火下，一道溫婉出塵的貴夫人影出現在眼前。

心頭騰升的那份期盼瞬間跌至谷底，譚清音失不已。

“娘親……”失神輕輕喚道。

林氏頓了一頓，有些訝然，這會兒已是亥時末了，似是沒想到還醒著。

應了一聲，將燈盞置于案幾上，走到床榻邊坐下，目和，邊出微笑，“娘怕你晚間一人睡會冷，過來陪陪你。”

其實還是怕會憂心擾神，自己生養的兒，什麼脾，心里再清楚不過。

從小心思細膩敏，小事還好，自己一人胡思想著也能坦然對之，若是遇上大事，沒個旁人疏導，便會鉆進牛角尖。

譚清音聞言細眉微微蹙了下，有些赧道：“娘親，我都已經嫁人了，不是小孩子。”

時會賴在母親邊，央著陪同睡一床。

林氏微微一笑，忽然生出一種錯的覺，這是上掉下的一塊，含辛茹苦的養大人，如今竟已嫁做人婦，曉得害了。

是真的長大了。

林氏將兒摟進懷里，用手心輕著茸茸的腦袋，聲道：“你再大也是娘的孩子啊。”

譚清音忽地鼻子發，心里陣陣酸楚。倏然想起裴無，他原先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如若還在，他的人生該是何等的風霽月，哪里會是如今獨自煢煢，人人懼罵的佞臣。

譚清音閉上了眼睛，將臉埋在林氏懷里，聲音含糊：“娘親，你同我說說前朝……先太子，太子妃娘娘吧。”

林氏有些始料未及，略略驚訝地低下頭看兒，“怎麼突然問起這些？”

譚清音只搖了搖頭，抬眸向林氏，說:“我想聽聽。”

也是將將知道裴無的世，不敢輕易說出口，就連邊至親之人也不敢告知。

林氏擁著兒躺在床上，視線著紗帳起呢……”

“先太子與太子妃娘娘伉儷深，聽聞是殿下對娘娘一見傾心，求娶其為妻，偌大東宮里也只有娘娘一人。他們婚后一載，便生下了皇長孫。”

譚清音彎起眼睛笑了，眸底卻是泛著說不出的苦。想來這個皇長孫便是裴無了，是的夫君。

林氏慢慢回想，說著說著倒也勾起了不回憶，又想起一事，繼續道。

“說起來，娘親在皇長孫的百日宴上，還同先太子妃娘娘說過幾句話呢，是個極為清麗典雅的子，說話也是溫聲語，沒有半分架子。”

林氏慨著，念及當初形，眼里也不浮現溫笑。

譚清音微有怔神。

一時之間，隔著漫長的歲月長河，仿若能看見二十多年前——風姿卓然的男子，風華正茂的溫婉子，咿呀學語的稚兒。

從未謀面的一家三口，也是如今的親人。

譚清音心中被一難以言喻的復雜緒填滿，久久不能平息。

前許久未有聲響，譚清音抬眸了神怔然的娘親，手扯了扯娘親的袖，低低地問:“后來呢？”

“后來啊……”林氏眼里亮漸漸黯淡，語氣倏地變得很沉重。

后來——

延觀十六年，先帝染疾病重，北境領國趁侵犯領土，整個大晉憂外患，百姓人心惶惶。

先太子殿下領了虎符，請愿出征北上抵外敵，這場戰事兇險至極，足足打了一年多，邊關境地流河，民不聊生。

延觀十七年，戰事告捷，先太子殿下率領所剩無幾的軍隊班師回朝。卻不曾想，歸京途中遭遇北境余孽埋伏，全軍覆沒。

也幸而四皇子勇前去相接，將殿下尸完好無損帶回。

那時宮闈有傳言，先太子薨后，先帝曾擬詔，想將皇位傳于皇長孫。

只是終究是傳言罷了。

這一年，先帝惡疾轉劇，加之先太子薨世，白發人送黑發人，不過幾月便龍歸天。

同年，四皇子登基為帝，登基伊始便清肅朝堂黨政勾結，先太子妃母家亦在其中。

晉帝念其為皇長嫂，并未株連同罪。后來先太子妃攜著皇長孫請辭東宮，遠去驪山別宮，不再世。

那年天氣詭變異常，逢上百年一遇暴雪，滾石傾瀉，山崩塌。未至別宮，那對孤兒寡母便掩在了驪山下，長辭于此。

“……聽說至今皇陵里還只有先太子妃娘娘和皇長孫的冠冢。”

林氏說到最后，音腔里也不免帶了意。

曾經有多滿，后來就有多破碎。

其實誰又知曉是否真是山崩，難保不是帝怒？只是皇家，終究不是他們尋常百姓能隨意揣度猜忌的。

譚清音聽著，口發堵，難以自拔的哀凄陣陣襲上心腔，如水般傾閘而出，堵得嚨漸漸涌上腥氣。

檀柘寺后山長林曠野中孤零零的墳墓……

他說如今還不能帶去見父親……

譚清音件件想起，纖細的玉指抵著心口息著，大顆淚珠滾落，浸得林氏前襟了一片。

張了張，想哭出聲，卻發現嚨哽痛著，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譚清音抱著林氏，悲哀地嗚咽低泣。

“怎麼了？清音，能聽見娘親說話嗎？”林氏瞬間慌神，手足無措地替著淚，不知道兒為何突然緒大。

林氏瞧得心尖鈍痛，勸不住，只能搬出裴無二字，“臨走前，你怎麼答應你夫君的，嗯？說好的不哭呢。”

杏眸里淚水瀅聚，眼皮紅腫，譚清音用手背抹了把眼淚，泣不聲的答應:“我、我不哭了。”

方才只是想到裴無，心口太疼了，難以承才忍不住哭了出來。

林氏將摟在懷里，一如時那般，輕輕拍哄，口中哼著小調:“乖乖睡吧，等后日就能回來了。”

譚清音埋在母親懷里，泣著低，漸漸沉睡過去。

林氏松了口氣，低首瞧了一眼，復又想到方才所說的先太子夫婦。

一轉眼，竟也已經快過了二十年，一個興衰朝代又要更迭新生。

……

自那夜緒崩潰后，林氏寸步不離的守著譚清音，生怕再大傷。

譚府外四周圍了一圈玄甲鐵衛，守衛森然，固若金湯。譚清音知道，那是裴無安排在外的。

除夕這日，府里一反往年歡鬧常態，冷冷清清，譚方頌這兩日也并不在府里。

提前備好的一桌晚宴，母倆只了幾箸不便放下。

晚膳沐浴后，譚清音抱膝坐在臨窗榻邊，靜靜地看著窗外凌空炸裂的煙火，聽著遠街巷傳來的歡聲笑語。

林氏坐在一側，擔憂的看著。

譚清音輕嘆一聲氣，和道:“娘親，我當真沒事，你今夜回去歇息吧。”

知道前夜里嚇著娘親了，但是這兩日都有好好的。

林氏不放心，還是勸道:“那你去床榻上等，別著涼了。”

譚清音搖了搖頭，將耳朵在窗欞邊，俏聲說:“這樣他一回來，我便能聽見了。”

他答應的，今晚回來陪守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