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咬春》第57章 (二合一)

寂寥, 北風席卷,日頭不知不覺升到人頭頂正上方, 葭音這才終于覺到了暖意。

子徹底暖和起來的, 是鏡容微怔之后,鄭重認真地點頭。

他一向很溫和。

縱使這般帶著冰碴子的寒風落在他僧袍上,也都乖順下來。

他說, 好。

他說這話時,葭音把自己的小手又往對方的掌心里塞了塞。鏡容想也沒想, 徑直將冰冷的手握住。

在一旁看著二人,心底里忽然涌上無名的歡喜。

夫人與鏡容先生,是極般配的。

也只怪命途多舛,讓這樣一對有人經了這麼多的磨難……凝在心中暗忖,也忍不住嘆息一聲。

山路有些陡, 葭音沒有爬過這麼遠的山路,腳腕開始發疼。

步子慢下來, 鏡容頓了頓足, 問:“可是走不了, 要不要我背著?”

“不必……”

還未說完。

對方一下在前半蹲下, 干凈的僧袍險險拂了地, 沾染了些雪水。

鏡容拍了拍自己的肩,“來,我背著你。”

“真的不必, 我走得的。”

鏡容卻不容拒絕。

“你的子還是太虛, 平日里也不喜歡走。不能一直窩在屋里,經脈不通, 會將人窩壞的。”

他很輕松地將葭音背起來, 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踏實。

葭音手繞過他的脖子, 把對方抱住。

青灰的直裰上是淡淡的佛香味道,將臉埋近些,那香味愈發讓人心安。

忽然,問道:

“鏡容,你在林家,跟子宴說的那些話都是認真的嗎?”

說這句話時,冰涼的手指不經意到佛子的脖頸,一冷一熱,后者微微僵直了子。

“哪些話?”

“就那些……”

婚書,還有,

還俗。

鏡容真的會還俗,與在一起嗎?

想到這里,葭音開始迷惘。

從不懷疑他們彼此的意,比起相在鏡容上看到的,更多是一種克制與禮數。

鏡容忽然不說話了。

打在佛子面上,將腳下的冰雪又融化了幾分。過了須臾,葭音聽到對方輕聲道:

“你不想讓我還俗麼?”

語氣里,竟帶了幾分試探。

“我不知道。”

趴在佛子背上,如實地搖搖頭,“我很自私,我想與你在一起。可有時候又怕自己太自私了,會把你拉向地獄。”

誰知,聽了這話,鏡容居然勾勾,笑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與說,對方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是一片霧的云。

“地獄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好像風一吹,他的話就要散了。

葭音將臉下去,著從他背上傳來的、溫熱的生息。鏡容穿得薄,子卻是暖的。冷風帶著他的話語,與他上的佛香一道兒拂面,讓仿若嗅到了春天的氣味。

溫暖,和煦,明

又帶著某種堅韌的生命力。

他輕落落說出這一句話,腳下的步子卻未曾停下過。葭音回味著對方剛剛說的話,方一回過神,眼前的景象忽然開闊。

一間說不上致,卻也不簡陋的木屋子終于出現在二人眼前。

從鏡容背上跳下來。

“小心。”

鏡容的力氣似乎很大,背著走了這麼一遭,大氣也不帶的。葭音想起來,先前梵安寺的弟子同談起過,他們這個三師兄還會武功,手腳功夫可了不得呢。

站穩了,忍不住打量起佛子的段,臉頰竟開始發燙。

“等一下。”

葭音努力甩掉腦海中齷齪的想法,又想起一件事來。

鏡容還以為腳疼,走不,便蹲下來。

“腳傷到了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問道,“一會兒去見齊老將軍,你打算……說明自己的份嗎?”

還在不遠站著,葭音說得很晦。

鏡容立馬會意。

說的不是“梵安寺僧人”,而是“流著皇族脈”這一份。

幾乎是不帶任何猶豫,他搖搖頭。

是不想同齊崇說。

鏡容本無心皇族紛擾,更不會皇室的金錢、權勢所蒙蔽。他如今雖半只腳站在紅塵里,卻不沾染半分銅臭與僚之風。

肅殺的寒風起他鼓起的袖袍。

葭音看著他,微微一笑:

“好,我們走吧。”

他們叩了好久的門。

齊崇似乎還沒睡醒,等了半天,才聽見房里傳來一陣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屋外的風雪忽然大了起來,凝方一撐開傘,有些破舊的房門就被人從打開。

眼簾的,是一個材魁梧、有些上了年紀的男人。

他留著花白的胡須,一雙橫眉生得極有氣勢,眼神冰冷地掃過門口這幾個年輕人,并沒有讓他們進屋的意思。

大雪飄飄而下,落在佛子一襲袈裟之上。

鏡容溫和開口:“齊老將軍,貧僧乃梵安寺佛子,法號鏡容;這位是林家二夫人——”

對方懶懶掀了掀眼皮,抬手制止住鏡容的話。

那眼神淡漠而冰冷,兒不在乎來者是誰、來者有何意圖。

儼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

葭音聽聞齊崇脾氣古怪,卻也沒想到他居然連梵安寺的面子都不給。

齊崇不說話,也沒有過多的表,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離開。

不要打攪他清閑的日子。

雪勢越來越大,幾乎要封斷了下山的路。

冷風呼嘯著灌房門,將窗牖吹得砰砰直響,葭音這才注意到,齊老將軍正在補一件破舊的衫子。

《大魏武將傳記》曾道,齊崇此人,運籌帷幄,極通調兵之道,在軍中頗民心,戰功赫赫,魏華帝曾“賞千金”。

明明坐擁這麼多軍功,為何卻獨自居住在這所破敗的屋子,還要將一件裳穿來穿去、補補?

葭音沒有細想,看著齊崇上另一件不知補了多次的衫子,走上前。

“老將軍,我來。”

手指纖纖,輕巧地取過那極細的繡花針。

葭音沒有什麼天大的才能,只有兩件事做的不錯,一件是唱戲,另一件,便是工。

本是一對平平無奇的針線,在手里,竟跟開出了花兒似的。的針腳極為細,鏡容在一側垂手看著,不想起先前給自己繡的那一個香囊。

香囊之上,一朵紅蓮灼灼,栩栩如生。

房門沒關,冷風倒灌進來的那一瞬,葭音著針線,打了個寒

鏡容趕忙去關門窗。

不一會的工夫,裳便修補好了。

并未著急把裳還給齊崇,反而試探問道:

“這件衫子,于將軍而言應是特別重要吧。”

果不其然,齊崇原本無懈可擊的表,終于裂開了一隙。

但也只是一瞬,老將軍冷哼了一聲:

“若是朝廷傳你這個丫頭片子來勸齊某回去做,我想還是不必在費口舌了。”

葭音便笑:

“老將軍,您也知曉我是個丫頭片子,我旁邊這個呢,又是已經出了家的和尚。朝廷再怎麼說,也不會找我們兩個來辦事,您說是不是。我們這次來呢,是久聞將軍您的鼎鼎大名,我與鏡容法師都十分地敬仰您。”

鏡容在一旁看著,聽一口一個謊話,不抿住邊笑意。

只見薄薄的一層影穿過窗牖,落在似白皙的上,著瑩瑩澤,真是好讓人心馳神往。

口齒伶俐,竟將齊崇這塊鐵石頭捂得稍稍展眉。眼瞧著正午將至,葭音又趕忙喚鏡容過來生火燒飯。

做的飯難吃。

鏡容的手藝卻是一絕。

葭音之前在泉村嘗過他做飯,他雖只做素菜,卻能將食溫熱之時又保住食材的本真之味,怕是宮里最好的庖廚來了都要贊不絕口。

堂堂一國圣僧,被如此使喚……鏡容并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垂下眼,開始給他們做飯。

溫順得像一只說往東,就絕不往西走的小鹿。

齊崇在后面,面無表地看著三人忙碌。

把飯菜端上桌時,他只哼了聲:“無用。”

上雖這麼說,齊崇的筷子卻沒停著。

他這里的食材也很簡樸,鏡容做了兩個素菜,一碗粥。

菜都上齊了。

齊崇巡視桌上,目中冰冷未消,反而更多了幾分疑

他先看葭音吃了一口,確定沒放什麼臟東西后,才筷子。

“說吧,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房間里燃起了暖爐子,不大不小的屋子被烤得暖烘烘的。葭音看了鏡容一眼,見他似乎想要開口,便搶先同齊崇道:

“老將軍,您先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做其他事。”

棠梨館跑場子長大的姑娘,一貫都很甜。

齊崇原本像趕人,可抬頭看到笑臉的那一刻,忽然就愣了一愣。一些碎片涌上腦海,讓他摁住了自己的太

竟耐下子,聽起眼前這個小丫頭片子的話來。

“齊老將軍,我聽聞,您特別喜歡聽戲。”

葭音放下筷子,“我呢,之前是棠梨館的伶人。若是老將軍您不嫌棄,我可否為您唱一段戲?”

齊崇看著

“唱吧。”

他倒想看看,這小丫頭能唱出什麼花兒來。

葭音將氅解下。

白凈的大氅像雪一樣墜下來,又被凝收在懷里。屋子雖不寬敞,卻也能讓施展開手腳。氅解開時,覺得上一輕,步子也變得輕盈起來。

京城里,戲唱的最好的班子,當屬他們棠梨館。

在館里待了這麼多年,也不是白白待著的。

終于,齊崇的目緩和了些。

葭音唱的,是前些年皇城里最膾炙人口的一段曲兒。

戲曲的容?婲也很簡單,無非就是老爺們最聽的那套天下太平,國富民安。雖然許久沒有唱這種曲子,還好曲詞兒未忘,這一句一句唱下來,齊老將軍也聽得樂呵。

竟一時間,忘記了桌上還有飯菜。

葭音邊唱邊想。

書中所言不假,這位齊老將軍,果真是個戲迷。

待唱到“河清海晏天下平”時,的話語突然打了個旋兒,坐在桌前的佛子放下筷子,似乎猜到接下來要唱什麼。

他抿了抿,靜靜注視著

看著輕啟,因為屋爐火甚旺,鬢角邊落下一層細細的香汗。

唱著:“本是河清海晏,奈何佞專權,外戚蒙了君心,妄想新春蓋舊年……”

原本一段飾太平的曲子,被悄然改了后半段,話頭落在何氏這一外戚之上。

齊崇“騰”地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二位還是請回罷,齊某招待不起。”

葭音鏡容并不意外,倒是凝被嚇到了。不明白,這戲唱得好好的,怎麼人說生氣,突然就生氣了呢。

齊崇的面并不好看。

一雙袖袍中,老將軍握了拳頭,冷聲道:“哼,我就知道你們不會無事獻殷勤。我不管是誰讓你們來的,回去告訴你上頭的人,齊某早已告老,遠離朝廷,再不想參與這些是是非非。”

“這怎麼能做是是非非呢?”

眼看著要被趕出去,葭音有些急了,“老將軍,葭音不知曉您是為了什麼居深山,如今何氏專權,何聿手握重兵,儼然有宮謀反之勢。我方才曲中所言,并非夸大其詞。您久居不出,不知曉如今大魏已是風雨飄搖,關乎江山社稷的事,又怎能做是非爭端呢?!”

說得懇切。

齊崇卻全然不理會,臉越來越差。

“齊某就不送客了。”

他“啪”地一聲將筷子擲在桌上,冷掃了眼剛吃到一半的飯菜:“食之無味!”

……

剛一走出屋門,迎面就甩上來一道極為刺骨的寒風。

葭音剛披上大氅,帶子還未系實呢,就被冷風鉆了個空子,肺腑之中猛地倒灌一口涼氣,讓站在門邊兒扶著墻,劇烈地咳嗽起來。

急急喚了聲:“夫人——”

鏡容解下袍。

他本來就穿得,如今把外面的袈僧袍解了,形看上去更是單薄無比。東風傾灌,將林道兩側的樹吹得搖晃,簌簌清雪從干突突的樹枝上,“啪嗒”一聲墜下來。

葭音咳嗽了好久。

咳嗽完,才發現自己是被鏡容抱著的。

似乎是害怕冷,鏡容用形替了呼嘯而來的獵獵寒風。見抬起頭,他溫聲問道:

“還冷麼?”

“你……”

“你剛從那麼暖的屋子里走出來,又跳了一的汗,若是再寒,回去免不了遭好一頓罪。阿音,你莫,當心風又灌進來了。”

葭音咳嗽得滿臉通紅。

見鏡容這般,又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曾因為好奇用手指過他的佛珠,就被其兇了一頓。而如今,不喜與旁人接的、遙遙在上高不可攀的鏡容法師,卻解下穿了二十余年的袈裟,僅替來抵風寒。

便手,去推開他。

“我不冷,只是出來的時候恰好被風打住了,現在已經好多了。你快把外袍穿上,我上穿了氅子,暖和得很。”

鏡容沒聽的話,反而徑直把打橫抱起。

“鏡容,你聽話。”

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時雪勢不大,下山時,道路上積滿了厚厚一層雪。雖然此時雨雪又停了,可腳底下的積雪還未融化,有的變泥濘的雪泥,有的化作打的冰溜子,使人不得不萬分小心。

鏡容抱著,讓窩在自己懷里。

“你子弱,一涼就病著了。我在辟谷殿待了三年,那里可是……”

說到這兒,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一噤聲。

葭音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中的訊息。

“辟谷殿,怎麼了?”

他垂下眼睫,搖搖頭,平靜地道:“沒什麼。”

揪住了他前的襟。

這般,鏡容知曉瞞不過,若自己今日不同說,來日必定要去問旁人辟谷殿里的形。

于是便大事化小地道:

“辟谷殿原是僧人靜心修煉之所,后來逐漸演變懲罰犯錯之人的地方。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四周修砌的墻面如冰,冬日比較嚴寒罷了。嚴寒些也是好事,冷下來,就能讓人的心更靜。”

他云淡風輕道。

在這冰天雪地里,即便是在對方溫暖的懷抱中,還是忍不住一瑟

脖子,鏡容還以為冷,將抱得更了。

他的腰很直結實,步子邁得不急不緩,沉穩地帶著走下了山。

因為有一場“持久拉鋸戰”要打,他們便在山腳一家客棧開了間客房。

去的時候只有一間屋子了,凝規矩地守在門口,道:“奴婢替夫人圣僧守夜。”

到了深夜,再度同床共枕,二人的心境卻與在泉村時大不相同。

那時候,面對鏡容,幾乎是于絕境時,對最熱烈的求。

與他親近,與他擁抱,與他親吻。

卻又不敢真的替他破了那層戒。

而如今。

桌子上的燈盞并未熄滅,葭音知道,鏡容同樣也睡不著。

他的袈裟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整個人規規矩矩地平躺著,床不算,故此對方也與保持著一段極有分寸的距離。

嗅著從佛子上傳來的,淡淡的檀香。

在泉村,也是這樣與鏡容同睡一張床上,卻能清晰地到,他那云淡風輕的皮囊下,本應該屬于一個男子的躁

那時候的鏡容,雖然也克制著自己的□□,卻又默認著與于死同的絕人之路里。

故此,他會那樣默不作聲地看著,乖順地任由著胡來。

任由著,去親手打破那一層戒。

而現在,即便是白天對他說了那樣一大段話,葭音在他上,還只能讀到生生的克制。

他克制著呼吸,克制著躁,克制著不去看

分明能到,對方抱著自己下山時,腔中那一顆火熱之的雜與跳

葭音側了側子。

“鏡容,你睡著了嗎?”

因為蒙著被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悶悶的。

“鏡容?”

在喚他第二聲時,對方終于抬了抬眼皮。

“你真的要跟著沈星頌,去與何氏對抗嗎?”

“嗯。”

他的聲音很輕,回答著的話。

“何娘娘真的給圣上下.藥了嗎?”

“應該是何氏。”

聽到這里,的心一涼。

能給圣上下.藥,就說明何聿已經把手到了廷,買下了太醫院的人。至于他們在宮中還有多眼線,無從得知。

咬了咬,窗外忽然響起了一聲悶雷,接著就是亮白的閃電。

“你與沈星頌聯起手來,與何氏對抗,勝算有多大?”

鏡容想了想,如實道:“若是算上齊老將軍,將近六。”

“那如果……我們說服不了齊崇呢?”

他沉默了陣。

“三。”

窗外大雨傾盆。

滿院子的風,刮得樹影搖搖晃晃,婆娑的黑影穿過窗紗,籠在佛子的額頭上。黑夜中,葭音看不見鏡容眉心的那一點朱砂,只能循著他的呼吸聲,慢慢地靠上前。

靠得離他再近些,尋找著那熱源。

對方也到了的靠近,睫羽,沒有阻止。

的香氣彌漫過來,那是于鏡容而言,最為致命的味道。

他忍住心里的悸,告訴自己,不要想。

“鏡容。”

葭音在他耳邊,輕輕喚他,“你現在不敢看我,是害怕會失敗,是不是?”

鏡容平躺著,沒有說話。

便溫聲寬道:

“你不要害怕,如今皇上雖然昏迷不醒,可心確實向著皇后娘娘與小皇子的。何氏叛,是逆天而行,你有民心,有道義。至于兵權,我們再去拜訪幾次齊老將軍就好了。當初劉皇叔請臥龍先生還三顧茅廬呢——喔,這是我在戲本子里聽的。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后人杜撰出來的。”

“你看,劉皇叔請臥龍先生還要請三次呢,我們只請了一次,可不能氣餒。”

“鏡容,今天晚上的風聲好大啊,我有些冷,也……有些怕。鏡容,我想抱著你,可以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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