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極力勸阻董祖常的士子，顧壽潛。他祖父顧名世，乃嘉靖年間的進士，曾為天子掌管玉璽，顧家在松江亦是名門族。

顧家如今的年輕一輩里，這二房嫡孫顧壽潛最是俊俏瀟灑，雖父親早逝，卻頗幾位叔伯喜。

顧壽潛于書畫上極有天賦，十歲出頭時，恰遇到董其昌辭回到松江，祖父顧名世便帶他到董府拜師，為董其昌的關門弟子。董其昌待顧壽潛如師如父，去歲更是親自出面做，說合韓家大小姐韓希孟與顧壽潛的婚姻大事。

顧壽潛和韓希孟，一個擅畫，一個善繡，年時代就彼此曉得對方，元宵端午的佳節盛會，又遠過好幾次，早已互生朦朧愫。

董其昌這月老當得，著實是芝麻掉進針眼里——湊了巧緣。

今日，韓希孟本是不管叔叔嬸嬸的阻攔，親自帶著鄭守寬，去松江府找黃尊素問問鄭海珠可有音訊。

不想走到董府跟前，四面八方突然涌來手持木的許多壯漢，氣勢洶洶地將幾通道堵得嚴嚴實實，旋即上來一個流里流氣的膀子壯漢，正要近韓希孟和鄭守寬時，董家的大門里忽然有人將們拉了進去，又將門關上。

救了韓希孟的，恰是一早前來問候董其昌的顧壽潛。

當時，顧壽潛見勢頭不對，本想與董祖常點齊幾個強壯的小廝和婆子，將董其昌、董家眷及韓希孟，從尚未被圍的宅院后門坐上馬車，往董家在華亭縣的田莊避禍。

然而，董其昌因見昨日有松江府新任推黃尊素疏散過鄉民，以為今日事態亦不會失控，又擔憂收藏于宅中的百余件字畫，不愿撤走。

這麼一猶豫，只半炷香不到的工夫，董宅便被圍得水泄不通，宅里的人再也出不去了。

顧壽潛經常出董家，此時又站在門前，年輕的面孔上罩著淡定冷靜之，倒比長他近十歲的董祖常更顯老練似的，頗令董家奴仆敬服。

“將院角那架梯子搬來，靠在墻邊，我上去看看。”顧壽潛吩咐道。

“顧……顧二哥，小心些。”韓希孟在一旁說道，聲兒不大，卻無踟躕怯。

顧壽潛今日是頭一回與韓希孟離得這樣近，更是頭一回聽直呼自己“顧二哥”，縱然此前已為能與訂婚而歡悅了許久，此刻這種盡在咫尺的甜，仍令顧壽潛心澎湃。

他溫言安道：“無妨，我聽那外頭喊的，有個像是人，我與他問幾句。”

顧壽潛了袍子，登上木梯。

但見高墻之外，董宅大門的石階之下，烏泱泱聚著百來號鄉民，大半手執鋤頭、鐵鍬、木等械。

繞著院墻則圍了更多人，其中有些，看起來并非農戶，而像青皮無賴，并不出口辱罵，但眼神狠。

門口的鄉民，正嚷哄鬧，突然見董家墻頭上冒出個文弱白凈的士子，頓覺稀奇，紛紛住。

這剎那安靜中，顧壽潛的目已捕捉到要尋的人。

“翁元升，方才說董公在湖北索賄的，是不是你？”

那名翁元升的男子，四十不到，是松江本地人，薄有文才，奈何屢試舉人而不中，困窘的家道再也無法供他讀書。好在他老娘從前給顧家當過媽，哭哭啼啼地開口求個照拂，顧壽潛的大伯便為翁元升通融了一個在府衙整理公文塘報、抄抄寫寫的差事，算是吏員，好歹能讓翁元升每月領一兩銀子，養活老娘和妻兒。

逢年過節，翁元升會按照禮數去顧府拜訪，所以顧壽潛對他的聲音很悉。

站在鄉民前頭的翁元升，沒想到顧家二爺今日竟在董宅，而且上來就帶著詰責口吻質問，顯是在為董府出頭。

翁元升平日雖常被老娘嘮叨要恩顧家，心實則不以為然，偶爾在街衢間看到華服倜儻的顧家子侄，往往于霎那艷羨之后，立刻嫉恨地暗罵一句：你們不過就是有幾分投胎的好運道罷了。

這一回，翁元升被大有來頭的人相中做馬前卒，豁出去博一把的想法充盈于，莫說顧壽潛這個胡茬還沒長的顧家孫子，就算顧名世老太爺親臨此地，他翁元升也不會回去半寸。

于是，翁元升目睥睨，揚聲道：“好教顧二爺得知，翁某為衙門當差六七年，經手邸報也好，聆聽各位大人訓勉也罷，何止千件百次？董宦此公，聲有虧，京師外皆知。如今他被驅逐于朝堂，回鄉后的私德竟也如此不堪，縱容子弟為非作歹，是可忍不可忍！”

顧壽潛從前在家中遇到這翁元升，便覺得此人眉眼間氣數不正，今日見他所為，更斷定，他多半是被誰利用來做出頭椽子的小人。

顧二爺遂針鋒相對道：“翁元升，你莫用些文鄒鄒的廢話糊弄鄉親們。你說說看，董府為的什麼非，作的什麼歹？”

翁元升邊一個扛著鋤頭的壯漢，搶著回答：“那個，董世昌的二兒子，要把陸家的小兒搶去做妾。”

顧壽潛向那壯漢拱拱手：“這位朋友，你所說的陸家兒，綠英，親娘當年因要改嫁去陸家，不愿帶著，早就把賣給了一戶姓陳的夫婦做兒。那陳氏夫婦是給董公家里做長雇的，綠英平日里亦來做些針線活。前些時日，綠英的親娘自稱病重，要見一眼兒，陳氏夫婦好心將綠英送去，卻十余日不見回來。他們上門要人，才曉得綠英的親娘伙同陸家后夫，要把兒賣去蘇州做妾。陳氏夫婦了董府幾個平時識的仆從，再次上門理論。”

顧壽潛說到此，又登上一格梯子，勇敢地出更多，昂然對墻外民眾道：“此事于于理，都是陸家男人和綠英的親娘不對，怎地到了衙門這翁書辦口中，就能做一出污蔑董府的戲碼呢？你們口口聲聲民民的，你們看到民和親娘，去衙門捶鼓喊冤了嗎？”

人群中滾過一陣竊竊私語。

有人道：“阿二頭，你不是見過那個綠英去告嗎？”

“啊？我沒有，我不是，你聽錯了好不好，我見的那小娘子，是戲班子的，說有人寫了戲讓他們演董府搶人，演完后那人卻不來付錢。”

翁元升一聽，扭頭怒道：“因為那位寫戲本子的范大善人，被活活氣死了。”

言罷，翁元升干脆丟下半吊子讀書人的那幾兩斯文，竄上董府的臺階。

他指著前排的一群壯丁，唾沫橫飛道：“墻頭上那個，是城東顧家的爺，他們這些富家子弟本就穿一條子。范家莊的鄉親們，你們莊好不容易出的秀才范昶，路見不平寫了譏諷董家作惡的戲本，結果被董祖常到衙門來鬧，要知府將范秀才枷去大牢，范秀才急怒加、氣死了。范家老母和妻室去董家討說法，又被董祖下令剝侮辱。你們范家莊的男人還是帶把的不是，就這樣任人欺負？”

“姓翁的，我董家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這般信口雌黃！”

只聽“哐”地一聲，董宅的大門被打開，董祖常終是氣不過，沖了出來，要與翁元升對質。

翁元升對此景求之不得，他得意地一眼敞開的烏木大門，對著董祖常森然一笑，便要招呼圍墻兩側的青皮們往里沖。

然而剛轉過，他就“唉喲”一記慘呼，倒在石階上。

隔空飛來一支木桿箭，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肩膀上。

那箭沒有裝箭頭，但力道強勁，雖無法，也令翁元升劇痛不已，歪在地上哀嚎。

本要往董宅沖的人們，登時都本能地僵住，怔在原地。

“兵，兵兵，兵……”人群后排終于有人起來。

接著，眾人只見后的大樟樹上，跳下來一個著花袍、頭戴巾盔帽的男子，姿輕盈利落，仿佛天神小將。

他幾步到董府臺階前，先確定了殺豬般嚎的翁元升并無大礙，才回面對目瞪口呆的人們。

人群中有幾個平時聽說書的，看清楚那男子前所繡的白角紅飛魚后，驚呼道：“錦，錦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