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第11章 第 11 章
出西城門,簪纓的馬車便換了鋪有墊的駟駕寬廂軺車。
樓玄山距城畢竟遙遠,杜掌柜趕慢趕,到達山腳時,天還是暗了下來。
夜里走山路有些危險,當然,杜掌柜帶的人在馬車四周點足了燈籠火把,絕不至于跌到小娘子。只是馬車上不去山,走道又繞遠,只能換簡易的四人抬竹轎,吳人“竹兜兜”的,如此護送小娘子上行宮。
與傅則安所擔心的不同,杜掌柜才不在乎小娘子想去哪里,他只擔心小娘子途中會否委屈。
“怪杜某準備不周,小娘子玉貴,這般潦草出行,若了顛沛,不慎磕著,我如何對得起東家?”
提起已故的唐夫人,杜掌柜又不覺哽住頭。
簪纓腹酸楚,忙道:“杜伯伯萬莫如此說,我勞大家折騰了這一出,心下已然過意不去。”
杜掌柜旁伴著個二十余歲的子,梳婦人發髻,容貌姣麗,正是聞訊趕來的杜掌柜之妻任氏。見狀翻個白眼,口鋒爽利道:
“行了,在小娘子面前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丟丑。這有什麼的,小娘子怕黑不怕?一會兒仆婦親自舉著火把在前頭給小娘子引路,咱們的伙計都是穩當的,氣也壯,絕不會讓什麼邪啊祟的近小娘子。何況老圓的月亮還在頭頂掛著呢,小娘子別怕,全不當事。”
這位任娘子乃落魄世族出,落魄到什麼程度呢,時親眼見證了祖宅里一大家子人,由誦讀傳家到耕田養家,再后來食不腹飽,又被迫由耕改賈,做起買賣。
說起工商雜類,總被讀書人所不齒,但到了飯都吃不上的境地,誰又有力氣拾掇士人尊貴的面?任娘子在字都認不全的時候,便學著擺弄算籌,至今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坐市關卻是一把好手,識盡人世故,練就一張利口。
杜掌柜都年過四十了,在外那麼威風決斷的一個人,被婆娘數落一通,訕訕不敢高聲。
他嗡噥著:“誰哭了……要我說你的嗓門最嚇人,可歇歇吧……”
任娘子又翻眼皮,還呢。
白日里在家中聽到小廝的傳話,忙不迭乘車趕到西城,也不知是誰一見到,便捂起通紅的眼睛,啜著肩膀說不出話。
當時任娘子真被嚇到了,嫁給老杜這麼些年,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還以為小娘子有什麼不妥。
結果杜防風將拉到一旁,發啞的聲音依稀還難,對說:“小娘子方才,竟行大禮與我說了句‘對不起’,還說,十分抱歉辜負了我這些年的費心照料……阿任你說,小娘子但凡、但凡……”
他說不下去,任氏卻陡然明白了夫君的未竟之言。
——被養在紫宮金殿的小娘子,有唐氏余澤供奉著,有天下頂頂尊貴的人寵著,但凡過得舒心自在那麼一點,也不會說出那聲“辜負”。
任氏上京晚,此前一直沒機會見過傅小娘子。
當那道車簾子一掀開,第一眼看見那白如堆雪,巧如玉琢的小娘,便明白老杜為何如此心疼了。
這小娘的眼神太乖了。
聽地喚自己一聲“杜伯母”,哪怕任氏比大不了出幾歲,心也登時化一灘水,恨不能立刻去好好疼惜一番。
“杜伯伯,杜伯母,我不氣的。”
山腳下,簪纓聽著杜掌柜夫婦二人為的事拌,角輕翹,隨即又自覺不厚道地下去。的目在月與火的映襯下瀲瀲發亮,宣誓般重復一遍:“我一點也不氣,真的。”
竹轎可以坐,顛簸不怕,黑夜也不怕。
因這一切不是什麼人提著線縱著行事,而是自己,是傅簪纓,主選擇的。
前世臨死前有多不甘心,就有多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就會多努力去擺那個弱無用的自己。
杜掌柜和任娘子看清簪纓眼里的認真,那片熠熠的執拗,因沾染了尚未褪盡的稚氣,格外令人容。
從見面伊始,不曾抱怨過一句有人辜負,卻自陳,辜負了人。
這樣好的小娘子啊,豈是沒有人疼的。
任娘子忍不住輕簪纓的發鬢,聲道:“那就上山。”
*
如任娘子所言,往行宮去的山路雖有些曲折,好在那石階路修得甚平整,抬竹兜的健仆臂力也穩。
簪纓窩在的竹座里一顛一顛的,在草木水氣息中穿行,倒咂出幾分趣味來。
新奇的同時,也過意不去,一時扭頭問,“春堇姊姊,你累不累腳?”一時又對手持火燎當先引路的杜掌柜道,“伯伯不妨慢些,腳下黑,當心莫崴到。”
眾人連連說小娘子顧著自己便是。任娘子的手一直扶在竹轎側邊,忽然“咦”了一聲:“行宮上怎有燈亮著?”
杜掌柜抬頭仰山頂那座闕巍峨的寶殿廊,“是不是留守的老嬤嬤……”
說話間,山中倏爾起了風,有懂得時氣的手力嗅嗅風里的氣,“掌柜的,怕是要下雨。”
隨著話音,一聲悶雷震得樹枝搖曳,響徹山林。
“快快,尋雨和油布來!”
杜掌柜擰起眉暗罵賊老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走到半山腰不上不下的時候來脾氣,別的都不怕,只他們的火把不防水,要是澆滅了,還怎麼上山?
若小娘子吹著風淋了雨,那可是大大的罪過了。
卻怕什麼來什麼,烏云俄頃遮住了月影,又幾聲雷鳴連綿而至。
大地傳出鼓點般的震,涌般向這群山腰的夜行人近。
連坐在轎上的簪纓都覺到地面在微微,了肩膀,心想,是要下雹子麼,可下冰雹該是云頂有靜,為何地?
很快,便知道了原因。陡然只見,兩道筆直的火如兩條長龍,自山頂迅疾游瀉下來,蜿蜒展開,夾列山道兩旁,明晃晃、齊肅肅地停在竹轎之前。
每一個手持火燎者,皆是鐵靴黑甲的軍士,縱使在跑中,亦如行軍般整齊劃一,威勢之大,地山搖。
為簪纓抬著左前方轎桿的伙計,被眼前景象震懾得手腕一哆嗦。
簪纓的子晃了一晃。
下一刻,四名玄甲衛出列,不由分說接手竹轎。
“吾等奉大司馬之命,接君上山。”
男兒戛的嗓音震耳,風雨未至,簪纓先被一片糙糲鐵的味道包裹住了。
在前后左右四名軍士,如出一轍的壯如黑塔,圍攏中間這白的一爿影,怎麼看,怎麼像一窩狼守著一只皮松的小白兔。
簪纓心頭弼弼地跳,想起白日里,那位只聞其名的大司馬宮來,被一語擋在宮門之外。本以為,為慶生不過是個藉口,此事該到此為止……
卻忘了,樓玄山行宮,原就是一半姓唐,另一半,姓的是衛。
除了衛家人,誰還敢駐此地,在殿中點燈?
“啊,小娘子莫慌,大司馬想來……是一片好意。”杜掌柜猝然之下也有些吃驚,隨即冷靜一想,他與那衛家郎君雖有近十年未見了,但當年先皇后與東家的誼如何,衛公子跟在傅姑爺邊讀書的景又如何,故人故事,尚歷歷在目。
風雨中援手,應不是歹意。
只是怕年輕孩兒沒經過這種陣仗,杜掌柜忙安了幾句,又向眼前的甲胄軍士拱手:“如此,有勞了。”
簪纓對于上一輩的事知之甚,卻是信任杜掌柜的,聽話,悄悄松開掐的手心。
豆大的雨點就在這時噼噼啪啪砸下來,的肩膀又輕輕一瑟,卻發現頭頂并不曾淋。
簪纓仰起頭,才看清,原來甲士們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還在竹轎頂部高張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長棚,一直沿到山頂盡頭。
頭頂沙沙地響個不停,卻無一滴雨珠落在上。
如此大干戈的陣仗……往常,簪纓只在皇帝出行時見過。
桐油布遇水后,散發出而獨特的蒼松味道,小娘吸著鼻子,睜圓眼眸,著這一天一地的大雨。山道兩旁豎立的火把,經大雨澆灌而經久不熄,那焰苗恣烈雋長,綻出漫天黑云也不住的亮。
的心里,忽然就漫出一縷奇異的安全。
也許之前想錯了,那位大司馬,興許不似想象中的可怕吧。
他愿意大費周章地遣人來接,又是遮雨又是抬轎的,是不是說明他沒有將對庾氏的憎惡轉移到上?
那麼到了行宮,便該去當面拜謝才是。
就怕時下已晚,再去打擾那位高權重的大司馬,惹人不喜。可不去,同樣顯得失禮……
十五歲的一朝得樊籠,面對的一切人事都是嶄新的,連過去學得的人世故也扯掉一層虛偽浮相,出底下的稚拙青。
無聲糾結之時,跟在后頭的任娘子仍像做夢似的,捅了下杜掌柜胳膊,耳語道:“這個陣仗,還真是衛十六——”
那“六”的字音還沒吐完,杜掌柜一把捂住口,心肝兒道:“,那名號也是你能喊的!”
任娘子下他的手,擔憂地了眼前頭的纖影,在雨聲里低聲音:“我是想說,今日,是十六啊……”
杜掌柜聞言沉默半晌,拈著三捋胡須悶聲道:“傳聞也未必當得真。”
*
抬轎的軍卒手臂穩如鐵鑄,簪纓一路如履平地,沒到一顛簸,便抵達了山頂的漢白石圓壇。經過高佇的牌樓,進行宮。
雨還在下,朦朧的夜下看不清行宮全貌。簪纓手指攀在竹座闌桿上微微傾,只見得綺麗幽深的重檐飛薨、復道云廊,漸次映眼中。
被雨簾打的八角宮燈霧模糊,在亭閣的翹角下輕輕漾晃著,織出厚重又致的氤氳。
這便是阿母與衛娘娘一同住過的地方。
地收回視線,向抬輿的軍士致謝,示意可以下轎自己走了。
不想那四人并不松手,好像使命還沒完,抬竹轎轉東殿,一口氣過曲橋上玉階,直接把人抬到了正殿的軒門前。
什麼拜與不拜,人家直接免了的糾結,把帶到正主門前了。
簪纓糊里糊涂下轎時,一雙繡履尚不敢踩實似的,落在實的杉木游廊上。
這一路行來,的腳底連一點水跡都不曾沾。
抬眼,兩扇年歲悠久的海棠雕花殿門近在眼前。是敞開的。
一面山水幛立在堂口,有氤氳團的亮從流淌出來。
外靜無一聲。
“這位便是唐夫人家的小娘子吧。”
海棠門外,除卻一班值守的黑甲衛,還有一位著竹布文士衫的中年男子在此迎侯,開口打破沉寂。
見這位逢雨而來的小娘子一白如雪,外罩月觀音兜披風,雪烏發,氣象清麗,布衫文士目迷蒙了一瞬,似追憶起一位故人。
他不敢再多看,頷首輕道:“將軍在里頭等著呢,傅娘子請進去吧。”
簪纓多年不見外男,卻也不怯人,輕輕福,沉道:“白日里在宮中未能親謝大司馬,按理,阿傅是該來當面拜謝大司馬。可否容我沐浴換,再來拜見?”
在的教養里,面見貴重之人之前就得香湯沐浴,整潔儀容,這樣一風塵地見人,太失禮了。
布文士瞇眸而笑,眼尾的細紋出慈藹,“不妨事的。”
那……也好吧,就當客隨主便。簪纓想了想,解下披風給春堇,輕撣雙袖,疊復雙手邁殿中。
要跟進去的杜掌柜被文士抬袖一攔,后者笑呵呵地看著他,“杜掌柜,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杜防風被迫停在門外,看不見屏風的人,心里有七八個吊桶來回晃,沒功夫跟這人寒暄,直呼其名問:“徐寔,無妨嗎?”
仿佛知道他顧慮什麼,名徐寔的文掾笑容去。
“無妨。”
杜掌柜向他眼中深一眼,不再言語,揣手靜靜等在廊下。
卻說簪纓才殿中,撲面便覺到一片滾熱的暖風,微覺奇怪。隔著屏風止步,道:
“阿傅拜見大司馬,夤夜至此,公莫怪。”
“進來。”一聲低冽。
簪纓躊躇了一下,抬步繞過山水屏風。
依著禮低垂視線,不曾抬頭看,是以第一眼掃見的,是鎮在室宇四方的四座銅鼎。
鼎中燃燒的木炭畢剝作響。
盛夏時節,竟有人在屋中燒炭?
簪纓忘了禮數,忍不住驚異地抬起頭,就與居中而坐的男人對視個正著。
但見室中擺著一張行軍胡床,大馬金刀坐在其上的男子,發如漆池,綰著墨簪,劍眉星目,頷瘦而薄。凜麗得不像個武將,卻是形容不出地俊逸出塵。
只是不知因他發太黑,抑或太白,襯得那張臉幽白若魅,連睫上都錯覺覆著層霜沫。
這些離奇之,卻都抵不過,男人上裹著的那領黑狐長裘。
夏日穿裘。
簪纓從前只在記載不羈名士的書中見過。
然眼前之人,既不風流也不浪,一雙黑鞶軍靴穩穩扎在地上,便顯出淵停岳峙的氣勢。那雙投過來的劍眸輕輕一眨,便讓簪纓聯想起萬仞山峰下冰封的雪澗。
的樣子過于呆了,之前想好的什麼問安之語、什麼答謝之辭,通通忘了個干凈。
只有紅的菱無意識微張,眼珠不會轉似地盯著他瞧。
室薰熱,男人的目疲冷涼薄,挑著眉,由著看。
對視半晌,男人眼底慢慢浮現一縷暖意,融了睫上的霜,化一點水凝在凜厲的眼尾。
“阿奴。”他聲似輕嘆,“長大了。”
阿奴,南朝俗語,只有自家長輩對親近的小輩,才作如此昵稱。
幾乎是剎那,簪纓心驀地一擰。
活了兩世,沒機會聽到父母如此喚,傅家老嫗也從來不屑如此喚,至于帝后,更無心于此。
所有的戒備,不安,猶疑在一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窩心的不解其故。
著眼前仿若從書頁里變出的狐俊男子,不知親與疏,促然道聲“你”,吶吶不得言。
男人等不到開口人,了眉心,好耐地自報家門:“我是衛覦。”一頓,“覬覦的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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