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第14章 第 14 章
一夜山雨后,滌凈的朝嵐輕籠在行宮殿宇的綺檐青瓦,丹檻炫日,栝柏松椿,碧葉一新。簪纓一夜好眠,在榻上醒來,下意識先去頭上的簪子還在不在。
昨晚春堇服侍睡下時,不曾取下那只墨玉簪,所以不但簪子在,簪纓的頭皮還被繃得發疼。
“小君醒了,今日是還想戴著這只簪子呢,還是換支別的式樣?”春堇見小君起,忙端水捧帨近前伺候。
簪纓都不記得昨夜是何時睡過去的,著餳餳的眼,下榻,趺坐鏡臺前。
手指過阿娘曾經用過的紐銅鏡,對鏡照面,一時轉左臉,一時湊上右臉,將頭頂那只男人式樣的發鬏看來看去。
半晌,才不舍地拈下了玉簪,輕輕擱在案子上,抬手松散開長發,散披于肩。
“尋個檀木盒好生放置起來,這是我的及笄禮,豈能天天戴去外頭呢。”
春堇聽出來了,君這是喜歡呢,只在心放松的時候,小君儂的嗓音里才會出那種小小的氣。
既覺心酸,又慶幸,往常千捧萬寵的小君,想要什麼沒有,昨日偏是禮不宴不就,連個同慶生的人都無。
幸好還有大司馬,為小君補上了這份缺憾。
“還有,”簪纓眸清明,“我已離宮,姊姊不要稱我君了,我不是什麼君。”
春堇說好,拿起梳子為盤一個巧的隨云落雪髻,“那奴婢便喚小娘子。”
親捧著幾套衫進門的任娘子,才進閣子便聽到這句話,笑著接口:“那小娘子也千萬別再喊我什麼‘伯母’了,我何曾如此老了,小娘子若不棄,便也我聲姐姐吧——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阿傅睡得很好,昨晚多有勞煩伯、任姊姊,當真失禮。”簪纓起見禮。
很喜歡任娘子上的灑爽利,這種蓬無拘的,是在宮中多年,從未見過的。
說完,簪纓又故作為難:“我喚你姊姊,卻杜掌柜作伯伯麼?”
任娘子大笑起來:“那又如何,我不嫌他倚老賣老,他也別耽誤我青春年呀!”
春堇聽這位娘子說話實在有趣,忍不住笑出一聲。說過了玩話,任娘子輕斂神,將外閣間兒的仆婢遣去,說起正事:“小娘子,今早的朝會上有些向。”
便將今早朝中有人彈劾太子等等諸事,告訴了簪纓。
此為廟堂政議,并非庶人可聞。然而唐氏商行在京城的耳目通達得超乎想象,這又切關乎于自家小娘子的利害,所以杜掌柜早就留著心眼打聽,那頭一散朝,這邊的消息便傳進了耳朵。
簪纓聽說有耿介之臣彈劾了太子,又有人參告傅驍,丞相還在朝堂上意無意地暗示了一,提醒皇帝,退婚后便不再是太子妃……目一睇一睇地明亮起來。
無意識住右臂,低喃:“比我想象中好。”
從當初計劃退婚時,簪纓便清楚,勢單力弱,又懷璧昭然,想要徹底擺皇家,靠決心是不的。
杜掌柜所接管的唐氏商業固然能做的后盾,可一來,在宮里被庾氏愚化教養多年,對于自家的產業、人脈、勢力、能力等都不甚了了,當時人在宮,拿不準外頭的深淺;二來,也不想讓杜伯伯和唐氏直面皇室的刁難與力。
豈能因為有了后盾,就背靠大樹好乘涼,把一切都丟給杜掌柜去應對呢?不,唐氏在保護,也想盡力地保住唐氏產業。
所以需借勢,需要第三方勢力的介,去分散皇宮里那些豺狼的視線。
那便是王氏了。
簪纓對朝政一竅不通,不知誰是傅家的政敵,也不懂得世家之間的恩怨爭斗。只不過記得上一世,就在自己幽居蘿芷苑的兩年后,皇帝病篤,丞相王逍多方走,改立二皇子李星烺為太子。
此前在玉燭殿,陸嬤嬤嚴防死守著各類閑言雜語,簪纓就像活在一只琉璃籠子里,雖見萬里長空,卻不知風云。后來被扔到了冷宮,許是覺得沒用了吧,守反而不嚴,才能從春堇和底下嚼舌的小太監口中,斷斷續續得知一些前朝的消息。
猶記得當時發著高熱,聽到這件事,很希王丞相能功。
不管什麼臣賊子,只是單純地覺得,如果東宮換了人,也許便可以離開蘿芷宮,甚至有機會離開皇宮了。
可惜最后王逍沒能如愿。
這也引來了李景煥登基后對世族的出手整治,而后世家勢力反撲,晉朝陷,再然后,引發了各地的流民起義。
但不管怎麼樣,王氏不愿意看太子得勢是肯定的。
所以聽聞提出退婚,樂見其的王氏一定會使些絆子,那麼皇帝也好,庾后也罷,都要出盯的一半力去對付別人了。
先前回傅府,大干戈地搬空蕤園,也是為了把靜鬧大。
建康城一共便如許大,此事能傳遍京野最好。然后,再去西山行宮,利用此地不容忽視的淵源,喚起朝中人記起與皇室婚約的來歷——那是阿娘和衛娘娘的約定,與庾皇后的太子并無干系。要是能由此激起些輿論,便更好了。
這些便是覺醒前世記憶以后,窩在玉燭殿不出門,思索了四五個晝夜才想出來的一步棋。
遲鈍,稚,腦子里空得像張白紙,只好一個人琢磨很久很久。
最后決定試著把水攪渾。
攪渾水的要旨,是把更多人卷。所以需得穿一飽非議的白、需得讓賓客親眼目睹太子與傅妝雪的事、需得當眾退婚、需得鬧一鬧傅府讓左街右巷聽聞、需得大張旗鼓地去西山行宮……
簪纓知道,這套計劃或許并不,還很可能出現始料未及的變故,但這已是用所有的腦筋,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了。
——所幸,天不絕人,結果比預料的好太多了。
簪纓神雀雀地走出寢閣,曲裾如蓮,廣袖生風,用雙臂用力推開殿門,雨后清新的空氣瞬間涌進肺腑。
是個好天氣。
站在翚檐高張的殿宇之下、長階之上,仰面,用臉去迎接金的明的。
今日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會到,憑一只孱弱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也能卷起一陣風瀾。
這只是一點小小的變化,卻令簪纓心緒激。
睜開眼,有點點碎金的綴在眸底。
這只是個開始,簪纓在心里對自己說。事不宜遲,還要去請杜伯伯列一張賬目單子。
“小娘子去哪里?”追出來的春堇忙不迭道,“行宮的階子高,當心跌著!”
跟出來的任娘子仔細觀察簪纓的面,放輕語氣道:“小娘子是不是唬著了,別怕,有你杜伯伯在外呢。再說,確是太子行事不端麼,此事賴也賴不到咱們頭上。”
“我不怕,”簪纓回頭笑說,“我找杜伯伯商量件事。”
邁步下階,路過中臺的芭蕉叢時,看見這聚攏著十幾個人。
其中有年輕婢子也有中年仆婦,自覺地列兩排,當頭的是一名容長臉年輕使,托著一只薄銅鏨金托盤,正一面叮囑眾人務必仔細照料小娘子,一面下發賞錢。
簪纓在宮中時也見過宮婢們領月錢,只是們領的是銀錁子,不像那托盤里,放的是一貫一貫的銅錢。
步子頓了頓,走過去,白如蔥的指尖拈起一枚銅幣,有些陌生地在下細細打量。
這些被急調來伺候傅娘子的婢仆,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小娘子真容,連忙見禮的見禮,問安的問安。
卻聽這位久居宮闈的小娘子問:“這是五銖錢嗎?”
婢子們大為奇怪。
后排有個圓臉綠,稚氣未的小婢,艷羨地瞧公子那張仙子一般的容,又聽公子聲音糯糯的,好似吃過的飴糖糕,心里喜,大著膽子接話:“是五銖錢,公子怎會不認得錢呢?”
五銖錢是錢幣里最小的單位,一枚便是一文,三歲孩都知此事,富甲天下的唐氏后人,怎麼可能沒見過一文錢呢?
“阿蕪,不可無禮!”
“別說,確是我之過。”簪纓輕聲給那小婢解圍。在宮里沒什麼機會用錢,此前只在逢年過節時,見過用玉雕的五銖錢裝飾,像這樣貨真價實的銅幣,還是第一回到。
是啊,怎麼可以不知道呢,白手起家的唐家先祖,便是一文錢一文錢地,累積起如今諾大家業。
數代人的心,怎可以不辯人面心,就輕易出去了呢?
簪纓雪腮繃起一道俏的棱廓,舉起銅幣對著太,過方孔,注視碧空上那小小卻璀亮的一點。
的目干凈,專注,沉靜,仿佛一池積水的深潭下有什麼正在涌,可沒人能看清那是什麼。
“留神眼睛。”
忽然一道低冽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像一顆突然投水中的石子。
一只勁薄修長的手掌,虛虛遮在簪纓眼前。
這是一只指腹與掌心皆生厚繭的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掌紋凌厲。
簪纓張眸回。
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個披長襲的大司馬,沒想到眼前卻是一位褒博帶的清雋郎君,穿元錦輕衫,冠墨蓮玉簪。
,還是黑,可他上那種舉重若輕的氣度,卻與昨晚那氣息疲冷,睫上生霜的男人不同了。
他今日不穿裘了。
下人們無聲退下,衛覦撤下手掌,低頭告道:“以后不可直視太。”
像長輩在訓誡貪玩的小孩兒……簪纓又想起了昨晚他對說的那句話,心窩發熱,低頭說“知道了”,又揚起臉問:“大司馬昨晚睡得可好不好?用過朝食不曾?”
衛覦一頓,這該是他問的話,今日,倒不疏遠害怕他了?
他的目落在孩巧的隨云髻上。
簪纓仿佛知道他在看什麼,說道:“我將大司馬送我的簪子收藏妥當了。昨日,多謝大司馬為阿傅及笄,此事,我……”
心中念,只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言說,正思忖著,余里突然縱進一抹白。
未等明白過來,一只巨型便撲到了腳下。
衛覦反應極快,在簪纓發出驚前抬腳一撥,將那畜生踢到了一丈開外,同時手在孩兒臂上輕拽了一下,防著跌倒。
兩只飄逸的大袖卷纏在一,一而分,逸帶黑袍男子嚴嚴實實地擋在梨白曲裾面前,又退避到合適分寸。“莫怕,是你小時抱過的那只,不咬人。”
大司馬的手指不像昨晚那麼涼。
那麼他今日應是不怕冷了……
簪纓腦海莫名地冒出這兩句話,呆呆地低頭,才看清那嗚咽蜷在幾截臺階下的,竟然是一頭通雪白的狼!
被衛覦眼風掃過,長逾過半丈的白狼委委屈屈地臥在原地,蓬松的大尾拖在地面,不敢一。
“它是認出了你,想撲過來找你玩。”衛覦目鎖著,再次確認,“真沒嚇著?”
這時任娘子和春堇也擁上來,連聲問簪纓驚沒有,方才那一幕,直把們嚇出一冷汗。
簪纓白著臉搖頭,“何謂小時候?小時……我怎可能抱過狼……”
衛覦眉梢一,眼底浮現若深若晦的波瀾,“你不記得?”
簪纓越想越奇怪了,應該記得什麼?
正待詢問,中庭傳出幾人的腳步聲,卻是徐寔和兩名親兵來找衛覦。另一邊,杜掌柜也早早來看簪纓,一道過來,結果幾人看見階上的白狼,都陡然定了一定。
還是徐寔最先反應過來,看一眼嚇得臉發白的傅娘子,忙命親衛把那只狼帶走。
他后一個罩裲鎖子甲的青年參將上前,向衛覦拱手,行的是軍禮,稟道:“大將軍,宮里派了黃門過來,帶陛下口諭請將軍宮覲見,此刻人在山腳下。”
衛覦的目還停留在簪纓茫然的臉上,神莫名,沒回頭問:“來的是誰?”
參將回說,“是前總管原公公。”
簪纓還在想著狼的事,聽到這個悉的稱謂,遲遲地回過魂來。
知道那位原公公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深得宸心,幾乎一刻也離不得。皇帝竟把他大老遠地派出城接人,用的還是“請”,而非“宣”,足以見得大司馬的地位不同凡響。
衛覦懶聲道:“原璁啊,他的腳邁過行宮牌樓沒有?”
參將如答軍令般一板一眼:“回將軍,不曾。應是知曉將軍的規矩,那黃門小心止步在行宮范圍之外,不敢多進一步,卑職已讓人在那兒盯著了。”
“盯住了。”衛覦踅背對簪纓,“但凡他敢染指我行宮一步,跺碎了骨送回太極殿龍案上。”
一句話,不疾不厲,逆骨鋒芒卻展無。
無一字抗旨,句句大不敬!
簪纓仰著眼前氣勢陡變、傲岸嶒崚的影,大開眼界,目閃。
那親衛一點未遲疑,領命而去。杜掌柜嘬了下牙花子,斟酌著對簪纓道:“小娘子,太子殿下也帶人來了……就等在行宮外,說是要接小娘子回宮。”
簪纓眸炯然,轉臉一拂袖擺,“太子啊,他的腳邁過行宮牌樓沒有?”
杜掌柜結結實實愣在原地。
徐軍師不防咳出一聲,連衛覦也轉過頭看。
杜掌柜喃喃:“沒、沒過,太子與前總管等在一。”
簪纓點點頭。
其實的語氣,學是學不像的,和瀝沙場的戰將相比,的嗓音太輕了、整個人都太輕了,在北地兇悍的頭狼面前,只似江南楊柳岸邊的一只蟬;只似穿敵首的染鐵槍上,沒有重量的一束紅纓。
但就是這樣個嫋的小娘,臉上一玩也無,字字說得分明:“告訴他,我出宮前在玉燭殿落了八口紅木箱篋,讓宮里盡快給我送來。”
“還有,”簪纓道,“這十幾年來唐記往宮里進獻上貢了多東西,杜伯伯有賬冊無有?勞煩您整理出一份單子,一并給宮里的人帶回去。”
這一世,所失去的,唐家所失去的,一錙一銖,他們都別想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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