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第19章 第 19 章
簪纓說罷,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回遙向衛覦所在的馬車輕輕福,便隨杜掌柜打道回行宮。
牌樓之下,無論是太子、副丞、傅則安還是傅妝雪, 都如石像木在原地, 著那道決然的背影,無盡的恍惚中,還摻雜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說昨日傅簪纓離宮之時, 背影還出幾分孱白與力弱,那麼今日上的質已化出約鋒芒。
卻無人知這刺從何而生, 又將刺向何。
“沒聽到嗎?”
久寂的馬車里傳出一道嗓音,“點兩個人, 按小娘子吩咐, 盯著傅氏一步步走回傅府。走一步, 打斷一條。”
這句令人骨悚然的話, 讓傅則安如夢初醒,神惶然地向馬車作揖:“請大司馬高抬貴手……”
“傅則安, 江離公子。衛某寡聞, 原來屈原夫子賦中的香草之君是拿來比你的,真是長了見識。”
車帷下的人依舊不面, 只有一個個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家,令妻未有孕, 否則, 該讓那腹中胎兒也做個腹子,方對得住爾父持節北征時還不忘風流的大好節。”
輕描淡寫的一語, 譏諷了父, 恐嚇了子, 又詈咒了孫, 細思之下,幾近誅心。
傅則安上汗倒豎,遍惡寒。
馬車自他前駛過,經過李景煥,一刻未留。
李景煥手指攥著絹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無視了。
他堂堂東宮君儲,如今竟似不如路邊的一顆草,人見人嫌。可比起衛覦素來的桀驁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纓那聲:我瞧不起你。
——“景煥哥哥真好,什麼都會,什麼都懂!”
——“那孤在你眼里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時糕餅,求之盼之,中心懷之。”
——“……小饞貓,說得什麼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長大吧。”
曾經的仰在天,變而今的踏塵泥。有無,頃刻而已。
李景煥掌攥拳,狠狠閉了閉眼。
*
太子心如何,已不在簪纓的考慮之了。回到行宮的南殿,進門時腳步都是輕快的。
任娘子還在旁邊氣憤難平,“若非方才大司馬的親衛攔我,我必當面問一問太子,何為小氣市儈?何為一銅臭?東宮又如何,當初和唐氏結親時怎不如此說?小娘子的決策當真英明極了,他不食人間煙火,就把這些年進肚的東西都吐出來。真是不說自家桶索短,反怨別人打井深,又當又立的,作態給誰看?”
任娘子當年嫁與杜掌柜的時候,唐夫人已經仙逝了,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唐夫人的風姿,卻對此等巾幗豪杰心向往之。
聽聞,唐夫人曾遠渡海洋,將中原的綢瓷銷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與漢盤陀國王后相談甚歡。
商人做到這個份兒上,且是生為子的商人做到這個境地,又豈止是區區一子、一商戶可定論的。
那些生來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為便是尊貴高潔,既高潔,便莫要地盯著唐氏的財富,認真探究起來,還不知誰的臉更市儈一等呢!
說得痛快,杜掌柜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應過來,見簪纓一臉驚奇地著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面前說了話,“小娘子見諒……”
卻見簪纓充滿興趣地問:“任姊姊方才那句什麼桶索、什麼打井,是哪本書上的話?又當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紅著臉囁嚅,“小娘子莫學,市井上的俗話,不是什麼好的。”
簪纓搖搖頭,“我從未聽過這些,倒覺得十分暢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罵他們幾句的,只是找不出詞來。往后,你多教教我罷。”
方才簪纓在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聽在耳中的,心想這樣的口角哪里還笨?
再一對上小娘子那雙干凈無塵的眼眸,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這麼大,連五銖錢也沒見過,連一句坊間閑話也沒聽過,可見這些年在宮里,被拘了什麼樣子。
“好、好,小娘子想學什麼,婦人便說什麼,都依小娘子。”
任氏應口不迭,杜掌柜可不敢真讓傾囊相授,回頭再帶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近晚,小娘子外出勞累了一日,先擺飯吧,用過暮食后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纓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證。”
“——十年前,大司馬可曾要帶我離京,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當年事……”杜掌柜有些意外,“小娘子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見簪纓搖頭,杜掌柜下意識向門外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點點頭,“也好,小娘子既已離了皇宮,知道此事也沒什麼。”
任娘子聞言,自覺地闔門而退,簪纓便請杜掌柜座。閣里點上了明亮的燈燭,杜掌柜跽在席上回憶道:
“那日,衛郎君,哦,如今當稱大司馬了,在庾皇后的寢宮劃下一道槍痕后,并未直接離去,而是拐去玉燭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廷衛調之前,搶奔出宮門,跳上早已備好的馬車,徑向北城門去。是準備出了建康,便遁淮南不再回來。”
杜掌柜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為當時在宮門接應的人,正是他。
當時衛覦與庾氏鬧得正兇,衛覦幾番來找他商談,道當年與唐夫人訂約的是衛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東宮,如今簪纓無長輩做主,他便是簪纓最親的人,請求杜掌柜協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纓如嫡親子侄,無憂長大。日后或無錦玉饌,必有備致關懷。我生一世,此諾必踐。”
杜掌柜至今還記得年衛郎的這句誓言。于是他搖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宮里,還是把年的小娘子給自己也還是個年的小郎君,是他做過最艱難的決定。
然而在杜防風的心深,更信任的一方,到底還是與東家有結義之誼的衛氏。
既然衛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懼被朝廷鞫罪也要帶走小太子妃,那他又為何不敢冒著被天家治罪的風險,為小娘子謀一條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準備就緒,待馬車距城門口還有不到一里遠時,卻出了變故。
“……是我不肯走?”簪纓聽到這里,手心已攥出一層張的汗水。
杜掌柜笑意苦,“小娘子開始時還很乖巧,衛郎君給你備了墊軺車,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車里。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頭白狼崽,小娘子不認得,也不知怕,喜地摟在懷挲。
“衛郎君還給小娘子買了飴霜糖人兒,小娘子吃得慢,那糖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團弄,雪白的鬃全都黏粘在一塊兒,那狼崽子嗚嗚地低,被衛郎君踹一下尾,便窩在那里不了,十分有靈。”
“結果快到城門時,小娘子像是忽有所,看著車窗外的黑夜,害怕起來,說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親耳聽聞,不會有人想到一個五歲孩子的聲音,可以凄啞到那種程度。不哭,也不鬧,只是是用一雙含著水的大眼睛著他們,一聲聲說,我要景煥哥哥。
那是一種哀求到靈魂里的眼神,仿佛沒了口中的景煥哥哥,就是沒了命。
衛覦哄不住,后頭軍追至,他不得已抱著換乘上馬,一手牢牢摟著的子,一手握飄纓長.槍,竟是決意要與衛軍兵械。
懵懂的小阿纓并不懂得這一切,聽到后傳來車的骨碌聲響,時年九歲的太子從車廂探出頭喊道:“阿纓!”
小阿纓回頭,目從驚懼泣變欣喜璨然,立時便扭子要蹦下馬去。
這一下險些把杜掌柜嚇得閉過氣去。
幸而衛覦抱得,他低頭,沒有錯過孩兒眼神中的變化。
刀戟加他不怕,雷霆罪責他也不怕,但孩視太子如卻視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針一樣刺在他心上。
那年孩五歲,他也只有十五,也只是個才與家中老父決裂,執意為胞姐復仇,在宮里捅出一個天大的窟窿,不容于世的年郎。
隨行衛的黃門侍郎帶來陛下口諭:衛郎君今日之忤逆作為,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離京,但要留下未來的太子妃。
衛覦充耳不聞,只垂眸看著小孩,問了三遍,“當真要回去?”
簪纓皆說是。
如果哭泣吵鬧,衛覦還有可能狠下心帶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只是用那雙半含水半紅眼眶的眸子,哀哀地他,沒見過的人,不會理解那種眼神有多可怕。
仿佛已經失去哭泣的能力,卻依舊在哀傷。
年最終放下了。
……
另一廂,衛覦回到東殿。他支膝坐在行軍胡床,默然拎起案幾上的茶壺,給自己灌了半杯涼水。
已從親衛口中得知山下發生之事的徐寔,見主上臉不善,沉道:“將軍莫慮,傅娘子既下定決心與宮里徹底了斷,也算好事。”
“我知曉。”
徐寔問:“既如此,將軍為何不樂?”
衛覦住劍眉。因為他看得出,傅簪纓決絕如此,絕不是僅僅因為昨日太子與人在假山私會這一件事。
那份賬單,與其說與太子置氣,毋庸說針對的是整個皇宮,是對皇帝、對庾氏,皆有不滿。
“在宮里,過得不好。”
所以才不惜用這種決然的方式,與天家對峙。
當年在城門前,小孩哀求他的那種神,衛覦記憶猶新,當初依賴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孩,如今卻離開得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與之撕破臉皮。
如此,得是過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安安穩穩地待在他邊,只字不提宮中事。
都信賴地稱他為舅父,卻不向他訴苦。
“找人去查,”衛覦冷聲道,“查那些人到底對做了什麼。”
駐守軍府的權將手廷事,向來為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馬的神,點頭,未曾反駁。而后又問:
“將軍既疼小娘子,為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來?”
軍師的眼睛若觀火,見這東南兩殿的主子白日一車出行,歸來時卻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發生。
衛覦不善地看了軍師一眼,過了良久才道:“太過純良,我怕吃虧,沒忍住說了幾句話,”擰起眉心,“把人惹惱了。”
徐寔長嘆一聲,他就知道會是如此。“主上啊,您當是訓兵嗎,還用之深責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錦繡堆里將養出來的,莫說主上一句重話,就您一個眼鋒過去,營中將士誰不膽怯,何況是位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責,也沒兇。”衛覦沉的聲音里進一含糊。
只因純澈的眼眸一過來,總令他想起當年的那個小孩兒,,脆弱,卻又很是倔犟,不知輕重間,便難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是植在他記憶里的肋,從小到大,他何曾拿有什麼辦法。
半晌,大司馬著指節悶聲問:“哄小輩,何如?”
徐寔還保留著昔日田間耕農時的習慣,雙手對著大袖,眨眨眼,“反正不應當送一頭狼作生辰禮,大將軍滿上京打聽打聽,哪有……”
眼見衛覦又要虎臉,徐寔忙改口:“據我所知,心結最好別過夜。”
見對面不言語,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還沒休息,不如我過去說項,請人過來坐一坐?”
他話音才落,衛覦已長而起,向門口走去,沒什麼表道:“上陣沖鋒,吾何曾假手于人。”
話說得豪氣干云,言下之意還不是三個字:我去哄。
徐寔看著年青人的神態,神微黯。
自祖大將軍去世以后,唯有提及衛娘娘與唐夫人相關的人和事時,才能在將軍的上尋出一點銷磨將盡的舊日意氣。
衛覦才至山水屏風,卻聽殿門上的玉環篤篤三聲輕響。
他步履一頓,上前拉開門,便見穿著月襦梨的小娘站在門外,段雅俊,仰面他。
檐廊杳杳的宮燈下,簪纓雙手疊于額前,鄭重地向衛覦行一長輩禮:“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馬的教誨,確不該輕信于人。現下我已向杜掌柜求證過,而今,可否再稱大司馬一聲舅父?”
不等回應,抬起頭,認真地著男子的臉,他其實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輕。“若大司馬嫌此稱呼老氣,我便喚您作……小舅舅,行嗎?”
眼前之人,是向出過兩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無知,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終也吞下自作自的苦果。他卻不嫌寒心,依舊愿意再次出現,再次手。
在凄風苦雨的時候,他是暗夜里的一盞燈,及時為照亮一條前路。
是過銅錢方孔看到的太,長視,可灼人目。
上天給了重來一次的機會,簪纓便不說愧悔或道謝那些淺之言,只是拜他。
衛覦心想,原來是反省,不是氣惱。
他心中卻寧愿是在鬧別扭,而非反躬自省,不需要時刻這麼謹慎,在他這里,可以肆無忌憚的。
可小娘已然這麼乖了,為之奈何。
高大的影堵在門邊,低眉細細地思索,終也只得輕道:“想什麼,都依阿奴。”
他側向里讓了讓。待簪纓跟上來后,自然地問:“接下來有何打算?”
這句話衛覦昨日剛見面時便問過,當時簪纓尚與他不,胡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纓很坦誠,定定道:“捋虎須。”
沒來得及退出門外的徐寔聞聽見這擲地有聲的三個字,目輕凝。
實則細想想,與皇室討債,且出手便是一張四十尺的債契,任再有理,再有勢,皇家又豈是予取予求的柿子,可不就是手去薅老虎的須子嗎?
不過既有大司馬在此,便用不著徐寔參謀了,他退去后,不忘將門輕輕關上。
屋二人相對而坐,衛覦也未出過于意外的神,只問:“為何?”
簪纓一頓,明白他是在問自己與皇室翻臉的緣由。
前世發生的一幕幕在腦中回閃,無從說起,也不愿說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試探對方的底線在何,痛擊一下,看他們如何反應,我等著接招。”
聲稚的小娘,磕磕絆絆地說著對釁鋒之言,經百戰的衛覦卻不輕視,又問:“虎口大張,涎腥齒利,如何應對?”
“斷腕。”
簪纓毫不猶豫,睜著漆明的眼眸:“換只手,再捋。直到拔胡須,敲斷牙齒,制住利爪。”
然后看一看,在那張張牙舞爪的畫皮下,還有什麼可倚仗傷人的。
想要傷害過的人,通通付出應有的代價。
【二更】
建康宮,式乾殿,一室燈影掩映,帝后對太子帶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這是何意?還?還什麼?”
此事給庾靈鴻的沖擊過大,姣麗的面孔因表過于用力,顯出幾分刻薄之相,指著地上的那攤布,心肝發。
“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宮中進獻之,都是他主為之,公心為表對天家敬,私心卻是想讓纓丫頭過得舒心些,說到底,為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難不還是皇宮主索要的?那宗室了什麼?照這絹上所列,倒是半個庫都他們唐家的了!豈有此理,此為大不敬!又非坊間糴米買菜,一筆一筆記算得如此清楚,難說是否早有預謀!”
李豫背手立在百寶閣旁,久久未語。不防一轉眼,將格子上好幾件巧的玩與那絹布上所列的名目對上了號,沉晦地收回視線。
他問太子:“阿纓還說了什麼?”
李景煥將牙關咬得腮骨棱起,再無力地放開,啞聲道:“說五日之后,若不歸還,便去找……白馬寺的抄經生。”
帝后二人俱是一驚。
庾氏聲音都抖起來:“要干什麼,敢威脅宗室?難不是個債主,宮里不還東西,便要將‘賬單’廣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嗎?”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轉向皇帝,神哀婉,“這丫頭不了……臣妾有罪,多年來細心教養培育,憐孤弱,怕屈,不想寵著護著到頭卻養出一頭白眼狼。妾懇請陛下下旨,這便派人將傅簪纓帶回皇宮,以免事態擴大,皇家面有失。”
“不可強行召人。”李景煥反應過來,“母后,只是一時……神智有失。”
庾靈鴻怒道:“吾兒還心向此外向?”
“夠了!”李豫沉沉打斷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黃檀珠串捻靜心,思索應對。
下一刻,皇帝又驀然想起,這串已經用慣的手持也是簪纓進獻的,頓時憋悶不已,本想撂在一邊,指腹挲到溫潤的,重又帶回腕上。
“太子,阿纓當時說話時,大司馬可也在場?”
李景煥一聽此人,目便沉了下去,“在馬車中,不曾面。”
庾氏覘察皇帝的神,起嗓子怯聲問:“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馬在后頭攛掇纓丫頭如此?”
皇帝此時卻不吃枕邊風這一套了,輕哼道:“他但能來,何屑于此。子夜寢于室,豈不知之?”
庾氏當即想起了寢宮朱柱上那道二尺槍痕。
這是此生中最大的一道恥辱。
而陛下口便揭的短,顯然是已經怒,不顧面,將這攤子事怨怪在頭上了。
庾靈鴻悲從中來,這些年為皇帝生兒育,兢兢業業管理后宮,卻猶不及那個已死的人嗎,連胞弟如此狂逆不馴,陛下也能容忍,反觀自己的兄長弟,而今尸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出分毫對陛下的不滿,甚至不能有委屈。
勉力彎起失的瓣,“陛下說得是。纓娘子之事……請陛下放心,到底在臣妾膝下長到十五歲,臣妾定在五日之妥善解決,必不使宗室蒙。”
皇帝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擺擺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氣與太子退出中齋。
才出殿門,便聽背后響起黃門侍郎的聲音:“擺駕毓寧宮!”
庾氏腳下一崴,險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反手扯住兒子的袖,夜掩住了的臉,看不出是氣是恐,然而那把聲音,卻是真切地咬牙切齒起來:“同母后回殿里好生說一說,那丫頭當時還說了什麼?是給你養的,你要振夫綱,要想法子把籠絡住!”
李景煥卻搖頭說不,“我這便回去整理的東西,既要,我便還。還盡了,孤再向討要,這些年我待的心意,又拿什麼還?”
說罷徑自回了東宮。
庾氏聽見這賭氣的話,氣上加氣,回到顯宮,連摔幾只杯盞,還不慎折斷了心保養的指甲。
這在端莊雅惠的皇后娘娘上是極其罕見的,陸媼忙摻住皇后,“娘娘萬莫氣壞了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個狐那兒,還是憤于被養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懣怒又不解:
“為了個傅妝雪,就至于鬧到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東西,難道以為進了東宮,此后太子邊就不能有別人了?混賬!”
陸媼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斟酌著言辭:“娘娘,會不會傅娘子記起了小時候的事……”
庾氏神一僵,擺開陸媼的手,斥道:“五歲前都不記事,能想起什麼!
隨即問道:“差你徹查玉燭殿的仆婢,有何發現?”
陸媼便不敢再提那件事,答道:“回娘娘,皆查過了,都說在及笄宴前傅娘子并無異樣。除了有時與春堇獨自在室里說話,因傅娘子素來倚重,旁人也未留意。”
“春堇,也是個吃里外的賤婢!”
庾氏罵了一聲,眸子里熠爍,“想要回賤婢的奴契,想得!去,傳本宮諭給傅家老夫人,令想法子給傅簪纓施,讓家孫收回這些幺蛾子心思,否則,傅容的死后哀榮,就別想要了!”
庾氏的近侍蒹葭輕道:“娘娘,婢子聽說那傅娘子已與傅家決裂,傅老夫人之言,當真會聽?”
“一個孝字死人。”庾氏刮磨著小拇指指甲的斷面,邊浮現一抹惻的冷笑,“前年不是出過一樁陸氏五娘因不敬后母,被一句‘忤逆親長’到懸梁的事麼。纓丫頭,呵,已對未來夫主不貞,又對君主不忠,若再敢對嫡親祖母不孝,縱有衛家豎子做靠山,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本宮看還怎樣活。”
“娘娘。”
這邊才吩咐下去,大長秋自殿外進來,繞過滿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稟:“太醫院的醫丞方去看過郗太妃,說老太妃若再不進飲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復又擰,“徽郡王妃不是進宮侍疾了嗎?”
這郗太妃膝下獨子便是蜀中王李境,當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為太子,世家王氏百般阻撓。
后李境見朝臣因立儲之爭而結黨伐異,不顧民生,主請旨離開建康,放棄儲位,了蜀城為大晉戍守西邊門戶,這才有了當今的上位。
如此過了近二十載安穩歲月,蜀王在長子李容芝長到十五歲時,將其送京城,名為請皇帝為子侄賜婚,實則卻是質子表忠的意思。陛下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為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東豪族義興周氏之。
蜀王父子皆是純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宮中出事,且非壽終正寢,而是無病無災地死,便茲事大了。
佘公公回說郡王妃去了也不,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聽后又想砸盞子了,這一個兩個的,也不知被那丫頭灌了什麼迷魂湯,都把當一塊香餑餑。無法,只得捺下火氣,親去太妃苑走一遭。
這一夜,是沒個消停了。
*
西山行宮,南殿閣中。
衛覦聽到那句“斷腕”,略一沉默,也未責胡言,緩徐聲道:“暴虎馮河,有勇無智。既存斷腕之心,對宮中會做何反應,可有預判?”
“有。”
簪纓的側在紅燭映照下胭若桃花,繃著小臉嚴肅道:“往最壞想,明的,召我宮覲見,然后將我扣留。我自不會去,難道宮里會派兵來圍剿西山行宮?又或以抗旨之罪殺我頭?這兩者,都是將事鬧大的路數,比我抄經生的法子還快些,皇家在我上,說到底求的是財,投鼠忌,理應不會大肆張揚,公然置此事。
“若來暗的,最壞不過殺我滅口。我一條命無足輕重,可唐家還有千千萬萬的掌柜,牙行,伙計,他們總堵不住悠悠眾口,到頭來是宗室失道,人話柄。”
衛覦落睫,指節得畢剝一聲。
他聽得出來,簪纓慮事尚有稚之,卻已是在盡力思考了。然而一個看起來乖巧無害的小娘,究竟經歷過何事,才會讓在權衡時,首先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該是這樣的。
“重說那句話。”
聲音不重,還帶著刻意放的稠緩尾音,簪纓卻依舊到案幾對面的人有些不高興了。
以為自己說了什麼蠢話,連忙從頭到尾細篩一遍,有些不確定,又想了一遍,才覷著眸改口道:“我、我一條命很貴重,后有唐家做依靠,宮里不敢來——哦,還有小舅舅,小舅舅會保護阿傅。”
一記并不怎麼高明的拍馬,令衛覦目由翳轉睛,沒脾氣地笑了一聲。
簪纓呆呆道:“小舅舅笑了。”
得倒順口。
衛覦聽著也順耳,無奈道:“我又非木頭人。”
說著,他將南殿那邊送來的桂花點心往小囡面前推了推,“阿奴,任何時候都記住一點,命在,機會才在。”
他墨的眸海中兇氣微,立即低頭斂住,輕如自語:“天道本不公,想爭,只能用最的一條命去爭。”
沙場之人,開口便有蹀之氣,這本不是說給閨閣兒的話,簪纓卻聽得津津有味,回糕餅的手點頭,“阿傅教,謹記于心。”
是選錯過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衛覦面復又和緩,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點遞去。簪纓雙手捧攏接過,醞釀了一陣,奓著膽子道:“但是這件事,我想自己來,不想假手于人。小舅舅,可以嗎?”
衛覦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擺,懶聲反問,“不用我,用王家?”
簪纓口中含糊一噎,對于小舅舅能輕易看心中所想的本事,幾乎要漸漸習慣了,說是的,“聽說王氏與庾氏有舊怨。”
衛覦問:“那你可知王庾為何結怨?”
簪纓道:“因王家不愿太子臨政。”
衛覦又問:“王家為何不愿太子臨政?”
簪纓:“因為他們夙有舊怨……”
說到這里,自己也覺不像話了,微微直板,“舅舅教我。”
衛覦著求知若的模樣,淡笑,隨口揀幾句與聽:“王氏,世世相國,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國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親。只因當年南渡時,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幾支留在了禍的,卻也憑自的士族威,在世扎穩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習中原風俗文化,統治羈留北方的大批漢人不生異心,便要用漢人的名門世家。民間有句話,王與帝,共天下,由來于此。”
從未有人與簪纓講過這些,想起前世李景煥登基后的那場大,不由認真聆聽。
“所謂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愿太子臨政,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你。”
簪纓正努力消化著方才之言,聞言微微吃驚:“我?”
衛覦點頭,“太子母家無勢,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財勢。唐家經營遍布三吳與荊豫湘淮幾州,遠達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盤錯節,混雜其中。從大晉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統治寒人,貴族凌駕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財富與人脈沖擊世家門閥,對于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場本末倒置的災難。他們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過來打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臨大敵,用盡一切辦法也要防范這一日的到來。”
他的這番言論,如同在簪纓狹窄的世界里破開了一扇窗,簪纓震驚于階級傾軋的復雜,也過這扇窗,第一次窺見了幾縷若若現的遠。
如今對此卻還不甚了了。
簪纓一邊琢磨一邊細聲道:“所以我退婚,王家樂見其。此后太子再無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將太子視為威脅……所以我與宮中之后如何拉扯,王氏都會袖手旁觀?”
“‘平流進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訓。”衛覦慢慢地告訴,“王氏不會甘冒無用的風險,也不會放棄含的機會。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過來用你。”
簪纓心中一凜,又有些警覺,又有些迷糊。
仿佛還未意識到,離宮廷,獨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將為京城里最大的一塊。
見孩兒思索得眉頭鎖,衛覦又道:“其實用王家不是無法,你——”
“小舅舅先別說。”簪纓抬起眸子撞上他的口風,聲音誠懇,“讓我自己想一想。待我想不出,再來請教。”
語氣有些張,好像衛覦是學堂里的先生,給布下了一道無形而重大的課業,足以引起認真對待。
衛覦與那雙眼眸對視,慢慢道聲好。
“夜深了,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想,都不急在一時。”
簪纓本沒覺得困倦,經此一提,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卻搖頭說不,托著掌心撐起的面頰,“我不困,小舅舅,你講得真好……能再給我說說我阿父阿母的事麼,他們的,都是怎樣的?我小時候聽說,唔……”
孩想到一事,不好意思地頓了頓,捂著低聲:“阿父當初是被我阿母一眼看上,搶了去的,小舅舅,真的嗎?”
一到衛覦面前,便好像全無瞞,這種換作他人決不可能吐的話語,對他說起,卻似乎是不礙的。
古人有一句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話,也許與李景煥正是前者,而與衛家小舅舅,卻是后者吧。
衛覦看著這倉鼠模樣,失笑,“你都是聽誰嚼的這些舌……”
對面人影一晃,簪纓耷著頭直墜了下去。
衛覦眼疾手快地手,掌心隔在的臉頰與木案之間。
帶著溫熱的膩,在他掌中化開,生繭之,微微發。
“阿奴?”
簪纓無應聲,不一時,傳來勻靜的呼吸聲。竟就如此睡著了。
衛覦靜了靜,看著孩在燈下天真沒有防備的睡,沒多猶豫,右掌托著的腦袋不,左手撐案一躍過去,就勢輕攬簪纓懷,抱起,出殿送往蘊珠閣。
候在門外的春堇見狀嚇了一跳,看看小娘子是睡著了,才明白過來,連忙跟上。
簪纓在輕微的顛中猶是閉著眼,是當真困狠了,迷蒙地囈了囈:“小舅舅……”
回應的是一道嗓音低低的安:“在呢,睡吧。”
*
月上中天,有人睡得著,便有人睡不著。
傅府中,傅老夫人上午時聽說阿雪竟獨自一個出了門,氣的罵了一圈孫屋里的使不中用,一直等到天黑,卻只等回傅驍一人。
一問之下,傅驍的臉比娘還難看,“大司馬下令讓二娘徒步回府,則安固執,非要陪著走。”
傅老夫人不可思議地看著二兒子,“那你便獨自乘車回來,拋下他們不管了?大司馬……他又管的哪路閑事?”
傅驍跌掌長嘆:“母親,你到現下還不明白嗎?阿纓出走,如今傅家得罪的是大司馬公。今日衛公要給阿纓撐腰,給咱們傅家臉瞧了。”
他回來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明日,我便將傅妝雪送到莊子上去。都說積善之家恩澤子孫,我傅府多年來太太平平,只這小娘一上門,如今鬧得家不家,一團麻……”
傅老夫人不干了,把眼睛一瞪,“你敢!那是你大哥的骨,你便看在那張臉上,能忍心苛待嗎?”
將所有事一腦歸結在傅簪纓上,拄杖冷哼:“那丫頭,和娘一樣不是個省事的!別看如今翅膀了,有靠山了,卻別忘了父親三郎的名籍,還在傅氏族譜上。要斷絕緣,好啊,那就連同三郎一并除名吧!老倒要看擔不擔得起悖逆不孝,令亡父魂靈無祖蔭可歸,無香火可的名聲!”
傅驍嚇了一大跳,都不知母親哪筋搭錯,居然想得出這種主意。
果真老人家隔輩親起來,是不講道理的嗎?可傅家已經擔不起風波,也再丟不起人了。
他慌忙勸阻:“娘,您別鬧了。”
傅老夫人本不聽兒子的話,鷙著雙目,撇道:“明日,便讓你媳婦去行宮找那丫頭,先一口風。別生養不出我傅家孫,還整日沒事人一般,常年在屋里,干吃糧不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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