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流放隊伍進重城的地界，流放隊伍不能進城，在重城也一樣。

以往從城中匯流放隊伍的只有接的短役，這一回卻有穿服的低級員到來。在流人面前一貫趾高氣揚的長解鄭恭，見了重州刺史派來的人后，點頭哈腰不說，角都快咧到耳邊。

當地員在謝蘭胥的馬車外作揖，短短談幾句后，一名挎藥箱的大夫彎腰進了馬車。

馬車外的流人紛紛投去艷羨的目。

鄭恭狐假虎威地驅趕著想要靠近馬車的流人，荔知抱摟著神丹，心不在焉地聽著邊荔家人的談。

“……母親就去吧！”荔晉之近乎惱怒地說，“重州刺史的夫人是母親出閣前的好姐妹，就憑這層關系，這小小吏還敢對母親使臉不？再說了，我們也不是求他們辦什麼大事，不過是要點吃的和厚——”

荔晉之的生母鄭氏附和道：

“是啊，夫人！這重州刺史以往連和我們老爺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更何況是他下面的小吏呢！”

王氏被兩人慫恿得意，但是又放不下段。

“可他要是拒絕我……再怎麼說，我也曾是二品誥命夫人，若是被一個九品小拒絕……”

“母親，這都什麼時候了。”

荔晉之著怒意勸說道：

“要是不開這個口，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到時候，我們只能一家人一起死！”

“大哥，母親不愿，你就別了……夫子說過——”荔惠直小小的聲音響了起來。

“夫子有沒有告訴你，人不吃東西就會死，冬天沒有厚服就會凍死？”荔晉之皮笑不笑地打斷荔惠直的話，“況且就算我們能過去，惠直你才八歲，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去哪兒買后悔藥吃？”

最后一句話怒了王氏，寒聲駁斥，似乎是覺得這個“萬一”十分晦氣。

“母親，我也是擔心惠直才會這麼說，畢竟他還這麼小。”荔晉之大義凜然道，“要是和這重州刺史有關系的人是我，為了我們這一大家子的生計，我絕對二話不說就去了——別說讓我開個口，就算是我跪下來學狗——為了我們荔家的存亡，那也在所不辭！”

“大哥，這和年齡無關，我……”

荔惠直漲紅了臉，想要為自己爭辯，但一個八歲孩的聲音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格外的小。

談聲一度中斷，荔知抬頭看了一眼。王氏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起往重城吏的方向而去。

又過了一會，白發蒼蒼的大夫從馬車里走出。

錦簾垂下的最后一霎，荔知看到昏暗的車廂里，披云裘的謝蘭胥靠著車壁咳嗽，臉比以往都要蒼白。

大夫同車旁的馬臉重城吏低聲談了幾句，后者向馬車里的謝蘭胥遙遙行了個禮，帶著其他人上了回城的馬車。

剛去了沒多久的王氏訕訕地走了回來。

“母親，怎麼說？！”荔晉之迫不及待地問。

“都怪你一定要我去開這個口——”王氏臉難看，“他說刺史夫人省親去了，他要待夫人回家稟報之后，才能定奪。”

“等那刺史夫人回來，那都什麼時候了？！”荔晉之怒道。

“那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現在是求人的那一方呢！”王氏說。

后的爭執一直持續到鄭恭驅趕流人繼續趕路。

荔知假裝沒有看見王氏袖子里鼓出來的一塊，和紅著眼睛抹淚的荔惠直不同，對將分崩離析擺在明面上的荔家命運并不關心。

…………

“中毒？”

重州刺史一臉驚訝地從八寶架前轉過來，手里那尊鐫刻著青松雪亭小溪邊作樂的玉山子也被他放到了案上。

“是，確是中毒。”大夫弓著腰，以謙卑的姿態說道，“皇孫和普通流人的口糧是分開提供的，老檢查了馬車里的食，發現了量的金剛石末。”

“金剛石末——那是什麼東西？”刺史皺眉。

大夫緩緩道：“回大人，金剛石原是一種礦，無法食用。但若是將金剛石碾磨后的末下到飲食中，金剛石末會吸附在人的胃壁中，日積月累下，便會嘔而亡。”

“原來如此……”刺史若有所思，“你給他開藥了嗎？”

“老看他虛，便給了幾瓶自己研制的驅寒丸。可以潤肺補氣，但是對他所中的金剛石毒卻沒有用。”

“如果得不到醫治，他還活得了多久？”

“多則一年，則半年。”

刺史聞言陷沉思。三千里流放如今才剛剛開始，若是按這個時間來算，皇孫很有可能走不到鳴月塔就會死在路上。

這倒是如了許多人的愿。

大夫遲疑了片刻，說，“還有一事……雖然老在馬車里的食中發現了金剛石毒，但或許是老醫不，他的癥狀并不十分吻合……”

刺史并不吃驚，也無心追問。他擺了擺手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夫把該說的都說了，他行了一禮，默默退出書房。

馬臉吏覷著重州刺史，試探道：

“大人，你以為呢？需不需要換個大夫再去看看？”

“不必。”

“可那毒……”

刺史冷笑道：“廢太子樹敵無數，想要他斷子絕孫的人不在數。大夫發現的只是金剛石毒，但那謝蘭胥邊，能要他命的恐怕多著呢。”

馬臉吏很快明白過來：“大人說的是。那山匪……似乎就是有人拿錢買命。”

“有這麼多人對他下手，正好也省了我的力氣。你給我們的人傳個話，讓他們不必做多余的事。”刺史胖的大手落在價值連城的玉山子上，來回挲著青的山頂。他意味深長地笑道：“畢竟這種事……還是京中的貴人們在行。”

……

流放者的隊伍，像一條灰的帶子在暗綠的山林間起伏。

荔知等人離開重州已經數日。出了山還是山，不見一點人煙。

遠的落日也像得了重癥，黯淡的余暉好似下一瞬就要完全熄滅。

當流人聽見原地扎營的消息，紛紛疲憊不堪地癱倒在地上。無論曾經的份是販夫走卒還是達貴人，此刻都歪七扭八地躺在同一片黃土地上。

荔知坐在荔家人圍聚的外圍，自覺地將自己擯棄于以王氏和荔晉之為中心的談之外。大黑狗神丹乖巧地蹲在邊，

趁著無人關注，悄悄查看手臂上的鞭痕。

當初鮮淋漓的傷口已經完全止，留下蚯蚓似丑陋的痂。這樣的傷口若是落在荔香上，恐怕當場就會暈厥。荔知卻像本不知道這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影響似的，漫不經心地查看自己的傷口。

“吃飯了！不許搶啊，小心鞭子！”

長解鄭恭拿著悉的木桶出現，荔知重新整理好袖。

“你的，拿好——”鄭恭從木桶里拿出干糧，不耐煩地扔給荔知。

饅頭落到荔知上，眼疾手快地接住，發現比起之前好歹還有拳頭大的干糧，現在只有掌心那麼大一點了。

荔知飛快看了一眼木桶，都是一些看上去像是別人吃剩下的東西——不是只有小嬰兒拳頭大，就是大半腐爛長，連都變了。

荔知默默收下了干癟的饅頭，但很快就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爺，行行好吧！這太了，再多給一點吧——”

拿著掌大一塊餿饅頭的男人哀求著抱住鄭恭的大。

“沒有就是沒有！不識好歹就什麼也別吃了！”鄭恭一腳踢翻骨瘦如柴的男人。

“爺，求求你，多給我兒一口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一名婦人哭道，瘦弱的兒蜷在一旁，像一把隨時都會散架的骨頭。

“滾，真他娘的晦氣！”鄭恭朝地上唾了一口，毫不搖地將婦人的哭求扔到后。

無論流人們如何哀求，到手的糧食只不多。

自從踏奉州地界，氣溫愈發嚴寒，每日都會有流人病倒。對于鞭撻之下也無法趕路的重病犯人，役人會毫不留地用佩刀結束他的生命。

荔知每日都迫自己吃些什麼，從發臭變的干糧，到如廁路上隨手薅的樹葉——如果有一條蛇在眼前，荔知也會想辦法讓它變自己的食。

可惜的是，寒冬肆略之中，唯有解決不了的猛才會在外游覓食。

為了避免野襲擊，現在如廁的隊伍從三人一組變了五人一組。盡管如此，荔知偶爾還是會看見林中游的綠眼睛。

荔知正麻木地吞咽著干發黏的餿饅頭，忽然看見剛剛抱著鄭恭大哀求的男人，已經吃完了自己的糧食，正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荔知邊的神丹。

人得極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荔知曾在地方志中見過荒中易子而食的荒謬現實，吃狗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荔知為神丹在流放隊伍中的未來到憂心，能做的卻也只是摟進神丹，用自己的擋住男人貪婪的視線。

庶妹荔香在這時挪到大黑狗旁，了它的頭，趁著背對鄭氏等人的時候，想要將小半塊餅喂給神丹。

荔知認出那是剛剛鄭恭才給的口糧，荔香或許吃了一點，或許沒吃，反正在荔知看來，那小半塊餅和鄭恭給時沒什麼兩樣。

皺起眉頭，想要阻擋荔香的行為，神丹卻急不可耐地一口吞掉了餅。

人得前后背，狗同樣如此。荔知無法指責神丹。

“……你怎麼不吃？”荔知道。

荔香神丹的時候，毫無的臉上帶著一縷微笑，荔知跟說話后，的神轉為帶有怨氣的冷漠。

“我不。”荔香冷冰冰地說。

“不也要吃。”荔知試著勸說，“不然你怎麼走得到鳴月塔？”

荔香嗤笑一聲，似乎對的問題到不屑。

“無所謂了。”著神丹的頭頂，眼中出一哀傷，“荔家都沒有了。這樣的份，到了鳴月塔……又能怎樣？”

半晌沉默后，荔香生地繼續說道：

“我聽見……有人在討論吃狗。你……最好小心一點……別害了荔夏，又害死的狗……比誰都喜歡神丹……”

最后一句話，說得又輕又弱。荔知幾乎聽不清的聲音。

荔香的臉上著病態的紅，干裂的下看不到一。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一會氣。

還記得就在十幾天前，荔香雖然臉蠟黃，但臉上仍有，現在卻是一搖晃的骨架子，連眼窩也深深地凹陷進去。

天寒地凍，每一陣風里都像是藏著一億銀針。

所有人都裹自己上單薄的布，唯有荔香像是不到寒冷似的，隨意任袖口灌著冷風。

這里的所有流人，生了病之后只能自求多福。即便留著一口氣殘，也要面對無數流人的貪婪目，他們為了能夠多一件裳穿在上，每日每夜都在祈禱旁病倒的流人第二天再也睜不開眼睛。

不會有人幫的，也沒有人能夠幫。

荔知忍不住了的額頭。

“……你發燒了。”皺起眉。

“別我——”荔香拍掉的手，用惡劣的語氣警告。

“你就算怪我，也不要拿自己的開玩笑。”

荔香不屑地嗤笑了一聲，諷刺在燒得通紅的臉上一閃而過。

“我什麼時候……拿自己的開玩笑了？”說，“在這種時候……這種鬼地方……除了認命，還有什麼辦法？”

荔香不愿再說什麼，掙扎著起，踉踉蹌蹌地回到了生母鄭氏那里，鄭氏只是看了一眼，便又轉過頭去和荔晉之說話。

第二日，荔知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荔香病加重，寸步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