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小雨淅淅瀝瀝未停, 半扇開著的卍字紋窗格，有細的雨被風吹得斜落進來, 鎏金銅燈的火上下竄著。

正廳的氣氛，抑而凝滯，只聽得到陸老夫人一句句的質問。

一貫和善溫和的老夫人，滿臉怒氣，丁點兒不留面，一句比一句咄咄人。

“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今夜之事, 究竟是你遭人算計，還是你順水推舟，甚至原本就是你刻意為之？！”

“你兄長的事，其中有沒有你的推波助瀾？！”

“你敢說, 這樁樁件件，你問心無愧？！”

陸老夫人問罷, 一張臉繃著，想起那混的一晚。后來親自查過, 的確是那兩個婆子遭人算計，并無人指使, 但眼下的形, 卻讓不得不多想。

如果二郎一開始就對阿芙了心思，以他的子，絕無可能眼睜睜看著阿芙嫁給旁人，這其中，沒有他的手筆，陸老夫人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或許不是他謀劃，但他在其中, 絕無可能沒有半點舉。

面對祖母的問，陸則只是輕輕垂眸，容清冷，面平靜，開口緩聲道，“今夜之事，的確不是意外，孫兒蓄謀已久。”

至于兄長的事，陸則也不打算解釋什麼，他的確看見林若柳進了那間廂房，他可以攔著兄長，但他沒有。他默許了事發生，也不怕承擔祖母的怒火。

就算沒有林若柳主仆的主算計，他也會設計毀了這樁婚事。

所以，他也認。

“好一個蓄謀已久？！”陸老夫人幾乎震怒，臉難看得厲害，點頭，道，“你把什麼都算計得明明白白。你明知你兄長生仁厚，遲疑不決，所以得他不得不選林若柳！你明知我憐惜阿芙那孩子自失母，不舍失貞遠嫁，所以得我不得不點頭答應！還有阿芙，你明知心良善，念及救命之恩，不會見死不救，所以你便挾恩圖報！陸則，為了一己之私，不顧兄弟義，挾恩圖報，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認是不認？！”

陸老夫人這話，不可謂不嚴重，但陸則聽罷，沒有半句辯解，只沉聲道，“認。”

陸老夫人頷首道，“好，你認。那也免得說我冤枉了你！”

“來人！”下一秒，揚聲喚了嬤嬤進來。

守在門口的心腹嬤嬤聽見靜，趕忙進來了，頭也不敢抬，更不敢看正廳里跪著的世子，不知出了什麼事，但也猜得出，絕對是大事，只恭恭敬敬道，“老夫人。”

陸老夫人冷冷開口，“取我的鞭子來。”

嬤嬤聞言，嚇得險些跪下去，看了眼老夫人的臉，才畢恭畢敬退了出去。片刻，帶著鞭子回來，小心翼翼拱手遞上前。

陸老夫人一把接了鞭子，讓那嬤嬤出去。

那是一條細鞭，長九寸，鞭細，牛皮鞣制，摻了牛筋，鞭頭紅珞，鞭柄銅制鎏金，細長一條。

陸老夫人書香門第出，也是斯斯文文、養在深閨的貴，后來嫁國公府，夫婿是個練家子，濃之時，也跟著學過一招半式。學的不好，但一手鞭子，倒是學了有老國公爺的幾分髓。

陸老夫人手腕一抖，鞭落地，冷聲道，“。”

陸則應是，抬手將外了，只著一件輕薄雪白的里。

“咻”地一聲，鞭破空劈去，頃刻間在陸則的背上，原本干凈雪白的里，只了一鞭子，就有滲了出來。

就連又是數鞭。

陸則一聲不吭，持鞭的陸老夫人更是一言不發，短短一盞茶的功夫，數十鞭，鞭鞭落到皮之上，沒有丁點心。

死寂的正廳，沒有一點聲響，只剩下鞭子打在皮上的聲音，一鞭一鞭，一下一下，陸則直直跪著，腰背如雪山松竹，堅韌不斷，沒有半點彎折。

那難得派上用場的鞭，已經完全被浸，鞭頭紅珞沾染了跡，紅得愈發刺目。

陸則依舊一聲不吭，不避不躲，忽的，一鞭子下去，雪白薄衫被得撕裂開，勾住紅珞頭，被扯下大片。

頃刻間，陸則背脊徹底在空氣中。

陸老夫人驀地就停住了，怔怔看著陸則的脊背，薄衫襤褸，出底下的勻稱骨，有淋淋的新傷，這是剛打的，但更多的，是舊傷。有從前習武留下的，也有先前打仗留下的。

一眼看過去，竟沒有半寸完好無損的皮。

陸老夫人忽的失了力氣。

從二郎出生那一日起，陸老夫人就知道，他注定和別的郎君不一樣，他是嫡子，是未來的衛國公，他必須堅忍不拔，沉穩可靠，如他父親那樣，扛起國公府門楣，扛起九邊重鎮，乃至扛起整個大梁的安寧。

這是他生下來，就背負的責任。甚至，還要更多。不僅僅是陸家的，還有大梁皇室的。

所以，別的兄弟可以任貪玩，可以被呵護著長大，陸則不行，他必須比別人更優秀，更刻苦，同時，也更孤獨。

看著眼前固執的陸則，陸老夫人的眼前，卻浮現出他時的模樣。

京城的冬天，一貫是很冷的，每日卯時不到，二郎就會來給請安，小小的郎君，還不及桌高，也不要旁人攙扶，自己邁過高高的門檻，進來給請安，玉白的小臉板著，穿得規規矩矩，一不茍給行禮問安。

然后出府，宮。

而那個時辰，他的兄弟們，尚待在溫暖的房間里，如三郎那樣被莊氏溺著的，更是還睡得不省人事。

每日，卯時不到出府，酉時歸家，卻還不能懈怠分毫。國公府的世子，日后是要領兵打仗的，不能只會舞文弄墨，更要讀兵書，習得一武藝。

小小的郎君，在庭院里，跟著父親習武，扎馬步、練拳……直到天徹底黑下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風霜雪雨，寒來暑往，未有一日懈怠。

未曾見過這孩子苦，也未曾見過他喊累，唯有一次，二郎給請安后，遲遲沒走，尚且稚的孩小聲問，“祖母，我能不能不宮？”他皺著眉，低聲道，“太子表兄從不好好聽課，只欺負宮，很吵。我想在家里念書。”

小小的陸則知道，太子是表兄，更是東宮之主，他哪怕不喜歡他，也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便不想宮了。

可那個時候，只是沉默了會兒，搖搖頭，道，“二郎，不可任。”

從那之后，再沒從二郎口中，聽到一句抱怨，他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樣，沉穩、可靠、堅毅、果決，第一次去宣同，行軍打仗，與士兵同吃同住，上看不出半點屬于世家郎君的驕矜之氣。

甚至嚴苛如陸勤，都說不出他的不是，私底下道了句，此子肖我。

所有人提起他時，都口稱贊，道，衛世子是京中世家郎君的楷模，無愧于皇室和國公府的教養，衛國公府后繼有人。假以時日，他必定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可陸老夫人看著芝蘭玉樹、行事沉穩的孫兒，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小聲說著自己不想宮的小郎君。

如今，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小郎君，只是這一次，二郎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求著這個祖母，他沒有指任何人，而是一聲不吭的，把自己想要的人，攥到了手里，哪怕這樣打他罵他，都不肯松口。

陸老夫人合了合眼，只覺手中的鞭格外的沉，沉得幾乎拿不住了，高高揚起的鞭，落了下去。丟掉鞭子，坐回圈椅，低聲開口，“你想娶阿芙，我不攔你。”

陸則聞言微微一怔，繼而抬眼，看了眼上首的祖母，叩首而拜，定聲道，“多謝祖母全。”

陸老夫人只是搖搖頭，沒再看他，道，“去上藥吧。”

陸則起，牽扯到背上的傷，作一滯，卻沒吭一聲，直直站起來，撿起一旁的錦袍，就那麼直接穿上，朝上首的陸老夫人拱手，才轉要出去。

他走到門口，正要一步踏出去，忽的聽見一聲“二郎”。

陸則回眸，等著祖母開口，良久，陸老夫人才道，“今夜之事，我替你瞞著。但天底下沒有不風的墻，倘若有一日，阿芙知曉你今日的算計，怨你或恨你，你可承得起？”

陸則輕輕垂下眼，沉默片刻，開口道，“永遠不會知曉。”

說罷，輕輕頷首，越過門檻，就那麼踏了出去。

守在福安堂的常寧見主子出來，趕忙上前，一走近，就嗅到了一掩都掩不住的腥味，心頭一凜，趕忙要扶，卻被陸則抬手拂開。

陸則只淡淡道，“無妨。”

自然是疼的，他也是凡胎骨，祖母也沒心。但今夜的皮之苦，卻也是他一早就預料到的。

他的確可以做得更蔽，不半點破綻，也無需挨這頓打。這與他而言，不是做不到的，但那樣做，勢必會毀了小娘子在祖母心中的形象。

他們中間摻雜了太多，無論娶還是納，在長輩眼里，本就是錯的。人都有私心，哪怕祖母也不例外，若錯不在他，那被指責的，自然是寄人籬下的江晚芙。

倒也不是不舍得，那樣做，其實更省事，只是那晚謀劃這一出的時候，想起小娘子那雙含淚的眼，眼尾通紅，可憐著他的樣子，他當時就想。

算了。

挨打就挨打吧。

他算計了，又那樣欺負了，還要惹哭，似乎有點過分了。

況且，他的本意，也不是想要欺負的。

作者有話要說：陸則

一個強取豪奪但能夠完避開所有追妻火葬場支線的男人。

有寶貝說還沒覺陸則對阿芙的，你的直覺沒有錯，目前為止，婿自己也沒有覺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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