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第十五章

「到底,你在怕什麼?!」

喧囂的雜誌社,紛的書堆前,我忙得剛了一口氣坐下來,這句話不期而至。

我從屜里尋出一支鉛筆,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對面的阿菲畫素描,在心裡自嘲,俞桑筱,你終究是個懦弱的膽小鬼。

我想起龍斐陌說這句話時的滿臉霾。說完,他絕塵而去,丟下我。

第二次。

我居然記得這麼清楚。

我從未任何一個時候如此刻般害怕。

怕自己一點一點,慢慢沉淪。

阿菲等不及地過頭來看,大道:「俞桑筱你個笨蛋,我明明剛做的離子燙,幹嘛又畫一堆雜草?!」

看上街那頭友社的鎮社之寶帥哥柳煒,人家口味跟劉德華一致,不好這款,向來率也不得不夾著尾做人。

前兩天還惡狠狠磨刀霍霍地:「呸――等我到手,看我怎麼收拾他!」一轉眼,還不是為悅己者容。

我把素描遞過去,拍拍:「留作紀念吧。」見一次一次。

一直沒有面的斐閣打電話給我,一如既往地開朗:「桑筱,好久不見!」

我正在超市裡大包小包地買東西,嘈雜聲中一面努力辨聽一面回應。心中想,當年的霾對他似乎並無太大影響,或者,其兄功不可沒。不管怎麼說,龍斐陌對這個唯一的弟弟,還是非常稱職的。再則,龍斐閣就一貪玩鬧的普通學生,跟眼前的這團混應該扯不上任何關係。

於是,我單刀直倚老賣老地:「找我什麼事?」一日為那個什麼,終為那個什麼什麼。

他也爽快地:「桑筱,今天我過生日,你沒忘吧?」我「哦」了一聲,他怪:「你都沒有什麼表示嗎?」

我費力地拎著一大瓶喬楦指定品牌的洗,翻了翻白眼:「我很窮,而且沒空。」對他這個貴公子而言,絕對屬於赤貧一族。再說了,上次去參加他的生日宴,結果,變了我跟龍斐陌糾纏不清的開始。後來,龍斐閣曾經向我草草致歉:「桑筱,那天我喝得有點醉,把我哥房間當客房告訴你了,沒事吧?」他的眼中帶著濃濃的疑問和探詢。

他不笨。

只有我是笨蛋。

龍斐閣不理會我的託辭,反應極快地:「上次你下棋輸了,答應滿足我一個要求。」他加重語氣,「你做老師的,可不能騙我!」我再翻眼,他可真敢說,還不是怕他想不開故意輸他。

他嘆了一口氣:「桑筱,好長時間不見了,真想你。」這麼麻的話也說得出來。明知他作秀的分居多,我仍舊渾皮疙瘩一陣陣往外冒。

龍家兩兄弟是一個賽一個的狡詐。

在龍家的生日宴現場看到龍斐陌我一點都不意外。

秦衫妝扮得,落落大方地到張羅,一如既往地不卑不。我看著,心頭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不妨礙我對的欣賞。

實在出眾。

龍斐陌沒有眼

我轉過眼去。他的眼恰巧糾纏上我的,竟然微微一愕。看來,龍斐閣又自作聰明了。我再轉眼,卻看到一個意外。

一個絕不該此刻出現,絕不該親地跟龍斐閣竊竊私語作旁若無人狀的人。

居然是我很久沒見的堂妹俞桑枚。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跟龍斐閣念同一所大學的同一級。

我心中一凜,看向龍斐陌,他正在看我,朝我瞭然地挑了挑眉,眼依然犀利,微微嘲弄,還帶著些我不懂的,深深的探究。

我忍住氣,覷了個空,把桑枚抓了過來:「你怎麼會來這兒?」儘管有了隔閡,但畢竟是緣之親,我做不到袖手旁觀。

居然臉上微泛紅暈:「今天是斐閣生日啊。」跟以往一樣滴滴地搖著我的手撒,「二姐,好久沒看到你了,好想你哦。」

我不理會的過分殷勤:「你跟他很嗎?」我盯著大發嗔,跺了跺腳:「二姐――」

我閉了閉眼。俞家凈出傻人,前赴後繼地陷阱里跳。看跟龍斐閣卿卿我我的模樣就知道兩人往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面無表地:「家裡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嗎?」跟我不一樣,從小是爺爺以至全家的掌上明珠,儘管單純,但絕對不蠢。

我不相信會比我還冷

還是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瞅著我,有些懵懂地:「家裡?啊對了,爺爺最近不太好呢,」偏過頭去想了想,還是有點漫不經心地,「爸爸媽媽講了,家裡什麼事不用我管,再說,我已經滿二十歲,下半年他們要送我出國留學,有媽媽陪著我。」

我默然。天生好命,可以什麼都不理會,自在逍遙過日子。

我突然有些疲乏,話到邊又咽下,朝揮了揮手,語氣有點冷淡地:「玩得開心點。」

我承認,我小氣。

我悄悄上樓,在曾經住過的那間房前踟躕良久,還是打開門走了進去。

一室寂然。

還是當初我走時候的模樣,乾淨整潔,纖塵不染,想是柏嫂的功勞,這個安分的老實人極其勤快,如機人般整天勞苦不輟,怪不得龍斐陌不顧的推託,三番兩次給漲工資。

我定了定神,想起此番的目的,走過去打開櫥櫃,準備尋找。

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派完好的櫥櫃,里竟然如此狼籍。

一直以來,陳設在柜子里林林總總的那些服,從大,到,再到質睡,我幾乎都沒有穿過。那種昂貴且需要心呵護的東西,不適合我這雜草。

現在的它們,全部一一縷,支離破碎。不難想像當初破壞它們的那個人的出離憤怒。

我震驚之餘,不免憤懣。念大學的時候,在系裡統一安排下,我到貧困地區小學教過兩個月書,親眼見過他們生活的艱辛。

暴殄天

我低下頭,撥開那堆已經算不得服的破布。記憶中就在這個位置。

突然,後一個聲音,淡淡地:「是不是在找這個?」

他斜倚在門上,月在他後鍍上一層暈。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緩緩舉起一個盒子。

是安姨留給我的那個盒子,我走得匆忙,忘在了這裡。

他一瞬不瞬看著我,良久之後:「是找這個盒子,還是找……」他的另一隻手抬起,攤開掌心,一對晶瑩剔的水晶泰迪熊赫然在目。

我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輕輕一笑:「俞桑筱,你真愚蠢。」他的掌心突然一偏,那對小熊狠狠摔到地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自投羅網。」

我看著那對被摔壞的小熊。在我心中,它們早已支離破碎。

他微微傾,彎腰平視我:「為什麼?」他突然間出手,拂過我的,「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出現,讓我看見?為什麼,偏偏不肯為我低哪怕一次頭?為什麼,要不顧一切選擇逃?」他加重力道,他的聲音,幾乎帶著一的痛楚和挫敗,「在你沒有如我在乎你般在乎我之前,俞桑筱,我如何能放過你?!」

我看著他,他的力道幾乎要讓我窒息,但是,我不害怕。

這一刻,即便謊言,我也相信。

「龍斐陌,」我掙開他,輕輕地,「我去查你,我要離婚,我逃得遠遠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低頭,儘力忽略心底的那份酸,清清楚楚地,「因為我自私懦弱,我不要沉淪。」

我害怕承傷痛。

他屏息。

良久,我抬頭,幾乎是同一瞬間,我被他用力拉到懷中,我的瞬即被堵住。我抬手,回抱他。一定是我的幻覺,竟然覺到他的手,在微微抖。

又過了很久,我在他懷裡輕輕地:「你見過我,很久以前?」我已經毫無印象。

但是,請給我一個理由。

一個沉淪的理由。

他低頭看我,深深看進我眼裡,他同樣清清楚楚地:「是。」

我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重又埋在他前,一

這一刻,我甘願沉淪。

沉默半晌之後,我開口:「拜託你,答應我三件事。」

他沒有說話,依然看著我,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點了點頭。

我迎上他的目,緩緩地:「第一,關於我爸爸,不要落井下石。」

我知道,父親因為偽造支票,正在接司法機關調查。無謂追究底,若不是他自己急於困走火魔,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怨不得任何人。

自有法律公正裁決。

「第二,」我靜靜看他,「俞氏盡數被吞,我聽說你們正招聘總經理,若論能力、經驗跟悉程度,沒有人及得上桑瞳跟友鉑,」我一字一句地,「請你,給他們機會從頭再來。」

我相信,若是夠志氣夠努力,早晚他們同樣會一點一點,把失去的,全部都拿回來。俞氏何辜,所託非人。俞家生我養我,不管怎樣,都算付出一場,我儘力還。

從此概不相欠。

「第三,」我轉過去,看向窗外,「幫我,找出有關我母親的真相。」

他的聲音從我後傳來,平靜地:「還有呢?」

我迎上皎潔的月,輕輕地:「抱歉,我做不到滿心歡喜地,把自己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里去,但是,只要你願意。」

世俗如我,錙銖必較,即便面對,即便心,也想要給自己預留好後路,不致輸得無完

只是,縱使淪陷,縱使厭棄,縱使某一天失去所有。

我不悔。

他輕輕一笑:「俞桑筱,你是一個天生的商人。」一雙手自後環住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什麼做作繭自縛,」他的一寸一寸熨過我的,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如我。」

方老師完手,回國療養。我去看他,沒有看見桑瞳,我也無意開口相詢。我與,終究陌路。

方老師很開心,抱著病弱的軀招待我,寒暄一陣之後,他微微含笑:「桑筱,替我謝謝你先生,還有,」他若有所思地,「我欠你一個大人。」

幾乎是同時,我開口:「好,」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請您,拜託您,現在就還。」他一愕:「唔?」我依然看著他:「您跟我的母親梅若棠,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臉遽變,看著我,眼中竟然盛滿傷痛:「桑筱……」

我低頭:「你們認識,是不是?」我忍住一陣一陣的酸,「您上次回英國拜祭的那個人,是不是……?」

我終究還是忍不住眼角的潤。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開口:「是,梅若棠跟我,莫逆之。」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但飽含,「曾經是我的房東,沒有,我渡不過倫敦那個寒冷的冬天,沒有,我捱不到畢業,沒有,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子,如般天才,堅強,豁達,而充滿宿命的悲哀。是一個奇子。」他淡淡地,「葬在倫敦郊外的公墓,死於胃癌,跟我如今的病癥一模一樣。」

他看著我,一如以往般和藹平靜:「君子一諾千金,我臨終所託來照顧你,一晃將近十年,疚未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不允許我吐實,如今,我朝不保夕,說不說已經沒有多大分別。」他略帶憾地,「桑筱,你承襲了你媽媽的繪畫天分,雖沒有那樣登峰造極,但從另一方面看,不免也是一種財富。」

「天分,與代價同行。」

龍斐陌從後視鏡里看我:「今天周末,去哪?」我想了想:「歐洲城堡。」他微笑了一下:「好。」

我看了看他,最近一個月,他說好的次數比我認識他將近兩年來都多。我從來想不到,龍斐陌也會有這麼好說話的時候。

這個好說話的人又問我:「見過方安航了?」我點了點頭。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桑筱,有時候真相比想像中殘酷。」

我低眉不答。

他就此不再開口。

我們在那棟別墅里呆了整整一天。晚飯時分,站在廚房裡,我打開塞得滿滿的冰箱,回看了看坐在桌旁低頭隨意瀏覽報紙篤篤定定等吃晚飯的他,隨口問:「吃什麼?」想不到我們也會有如普通夫妻般食住行瑣碎生活的一天。

我這個人,一旦心裡沒底就會手心猛出汗。

他暼了我一眼:「唔?」他抬抬眉,反問,「你想吃什麼?」

我手心浸浸地:「……嗯……我對吃不講究。」半晌之後,我再問,「你要吃什麼?」

他又暼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你能做什麼?」

我語塞,半天之後,鼻子,吶吶地:「……滿蛋全席。」我跟喬楦的極限。

著一抹略帶挪喻的笑,他慢條斯理折起報紙,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警惕地看著他,條件反般後退,他過長臂,輕而易舉攫住我,將我拎到他面前:「現在的我,比較想吃……」他俯下頭,鼻尖幾乎到我的,他幾乎是一本正經地,「……你這個笨蛋。」

他的自然而然就抵了上來。

我偏過頭,大為窘。到底我跟他接的教育有差,明明知道他開玩笑的分居多,卻仍不習慣這樣放肆的親

這個龍斐陌,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躡手躡腳起,下床。

窗外樹影橫斜,空氣中著淡淡的花香。我回看龍斐陌,他呼吸輕淺,仍在側安睡。很看到他如此毫無戒備的安詳模樣。

我若有所思了一會兒,下樓倒水喝。

片刻之後,我走進花園。

花園的中央,立著一彎雕像噴泉,一個捲髮的外國小男孩調皮地抱著一個水罐,水從其中變一泉三疊。月如洗,竹篁掩映,間雜著那片搖曳的薰草。我隨意地到看,直到聽到有人摁大門門鈴的聲音。

這麼晚了,會是誰?

我略帶疑地打開大門,秦衫的臉一點一點顯出來。看著我,眼底一瞬即逝的濃濃訝異:「你?」我點了點頭:「你好。」朝裡面看了看,並不掩飾表和語氣的冷淡:「總裁在嗎?他手機一天都關機。」

我躊躇了片刻:「……他在睡覺。」我看了看,「要不要……」

已經轉:「不必。」

我聳聳肩,不勉強,準備回關門。我從不打算過問跟龍斐陌之間的任何事。我自己亦並非白紙一張。

走了幾步,卻又轉過來,眼神中毫不掩飾的輕視:「易來的婚姻,能讓你幸福嗎?」

我一愕,看著充滿敵意的眼神,微微一曬,隨即回答:「幸福與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會清楚?」

「論在俞家的地位,論學歷,論品貌,你哪點比得上俞桑瞳?」冷笑,「一時的迷和新鮮不代表長久,你以為自己會一直幸福下去?憑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自我跟龍斐陌婚以來,對我的態度由客套轉而疏淡,新婚宴上當伴娘的就不曾給過我好臉。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計較,就憑著龍太太這一頭銜,現在的我,完全有理由把這個架子擺得像模像樣應當應份:「就憑這一時的迷和新鮮,勝過相再多年,」我看著,淡淡地,「不迷,不新鮮。」

一變:「俞桑筱,話不要說得太滿!」

我淺淺一笑:「我就這樣的個,淺薄,勢利,虛榮,報喜不報憂,」我看著,淡定地,「五十年後你若是有緣來恭賀我們金婚,我還是這句話。」

不再理我,乾脆掉頭就走。

人何苦為難人。

剛走過花園的拐角,就迎面撞上龍斐陌略帶慍怒的神:「你上哪兒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來找你。」他「哦」了一聲,似乎並不意外。告知義務既然盡到,我轉過他旁,準備回房。

他攔住我,有點不悅地:「桑筱。」

我比他更不悅地哼了一聲,撥開他的手,繼續向前走。

剛走幾步,他長手長腳地從後面拉住我,輕輕一笑:「你放心,只要你還是龍太太一天,即便我金屋藏,也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有機會跑到你面前耀武揚威要求公道。」

冷笑話很有趣嗎?我又是一聲暗哼,正待向前,卻被他的一番話功阻斷去路:「今天,是龍氏報業集團總經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桑筱,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後對你指指點點?」

我沒有回答。前陣子住院的爺爺大干戈以病危的藉口把我過去,當著眾多醫生護士的面,不顧友鉑的勸阻,把我痛斥一頓,罵我狼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負義,連自己父親也見死不救。罵到後來,他氣得渾發抖,臉煞白,口不擇言:「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不該讓澄邦把你抱回來!」

他是長輩,他的話,我恭聽,絕不謹記。

我沒有義務為他人的錯誤承擔責任。

龍斐陌將手袋中,看向月,不經意般地:「俞桑瞳必不樂見我的出席,」他微微挑眉,中肯地,「比令兄俞友鉑跟你都要聰明,能屈能。」

我默然。永遠是俞家最聰明最現實的人。

我沒有想到,會又一次看見何言青。

周末,我跟龍斐陌還有龍斐閣坐在客廳里,電視機開著,我們都沒有看。我在改稿,龍斐閣在鑽研棋譜,龍斐陌在看英文雜誌。

自從得知桑枚和龍斐閣的關係后,我保持沉默。已經不是從小跟在我後面攆來攆去的那個跟屁蟲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只是奇怪,若小叔小嬸他們不知,我也無話可說,若知但默許,未免要讓我刮目相看。

這個世道,向來夠現實。

只是或許,也會有人將理想進行到底。

我一邊整理著手中的稿子,一邊暼了一眼電視機里那個明顯皮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兒的簇擁下揚起燦爛笑臉的人。本城的記者正在對他進行追訪。換了一個環境,看上去他朝氣蓬了很多。

藏民的熱,高原反應,當地生活的種種艱辛,和行醫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來,他向來口才不錯,簡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後,那個活活潑潑的小記者對他鍥而不捨地:「何醫生,聽說你為了援藏,連訂婚儀式都推遲了,是麼?」

他沒有回答,付之一笑。

我拿起遙控,正準備換臺,又聽到那個快人快語的小記者開口:「何醫生,你這輩子最希做的事是什麼?」

我轉走向客廳門口,聽到背後那個聲音,沉寂了片刻之後:「希能有一天,回到楓樓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低頭看雜誌的龍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遠,月華如洗,清風微凍,蟲鳴纏綿。我閉目冥想。楓樓?早在我畢業那年,就已經拆掉,那棵石榴,也早已不知去向。

黃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

我一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後一個聲音響起:「不冷麼?」他走過來,執住我的手,「欣賞月又不在這一時。」

他的手微涼。

他彷彿,什麼都知道。

我同樣沒有想到,會遇到

站在一個狹窄的超市裡,手裡牽著一個約十歲的小男孩:「你好。」

我有點勉強地:「你好。」我不知道如何應對才算合適。

彎腰,對那個盯著我看的男孩子:「懷帆,姐姐。」那個男孩子,有著俞家人特有的長睫和略略深陷的眼窩,他仍然盯著我,突然間就笑了:「姐姐好。」面對著這樣一張燦爛的笑臉,我只能微笑:「你好。」揚起下,指向那個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先是看向不遠跑來跑去的兒子,隨後轉向我,遲疑了一下:「能不能你……」

我淡淡地:「隨便。」從知道有這個人存在至今,說已經有十年。我打量著,說實話,父親有過很多眾人心照不宣的風流韻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個兒子的,就只有。連爺爺都知道的存在,還因為暗地裡去探視這個孫子被母親發現而大發雷霆,鬧得不可開

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每見一次,我都要替可惜。三十齣頭的年紀,看上去眉清目秀,氣質清雅,談吐似乎也不俗,卻在這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一呆十數年。

發覺我的注視,竟然現出一的窘迫:「桑筱,我……」深吸了一口氣,「……你爸爸……」

我低眉。

停下來,過了很久,低低地:「對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沒有吭聲。

又過了很久,輕輕吁了一口氣:「沒關係。」看向不遠,自言自語地,「早就已經沒關係。」的眼神有點迷茫無措。我突然間就有些不忍,我看著那個朝我們揮手歡快地笑著的孩子:「你……」

「去澳洲。」輕輕地,「今天。」看向我:「桑筱,你爸爸……」遲疑了很長時間之後,「……沒有你想像……」

低下頭去:「他說過,你越長越像……,我們都……」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彷彿斟酌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般,「桑筱,你爸爸……」

我看著眼前來來去去的人,淡淡地:「從前有個人去拜佛,到得廟裡,發現早有一個人跪在團上,裝束和佛龕上的觀世音一模一樣,他想了想,轉離去,就此不再踏。」

默然,直到那個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媽媽媽媽,時間快到了!」

我目送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中漸行漸遠。能夠這樣安排這對母子,父親算儘力。

他獲刑六年。我亦已儘力。

人不可以太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里的電話響了,我看了看接起來:「喂――」

是那個悉的聲音:「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有事?」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地:「桑筱,回去整理一下東西,我們儘快出發。」

我愣了愣:「出發?」去哪兒?

他微笑著:「是,出發,」他頓了頓,「去英國。」他的聲音,溫暖而和煦地,「我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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