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第二十三章

龍斐陌的傷復原得很快,醫生說右手基本無礙,毫不會影響以後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很快重歸正軌。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樣話語寥寥,有事也會直接跟我說:「桑筱,我今晚不回來吃飯,跟柏嫂說一聲。」

或者,「你要的資料,我讓書整了出來,在我書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閣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幾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話,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還是跟往常一樣,但我知道,他的聲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遠離我。他所刻意維持的正常,遠遠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c

他開始疏遠我,他開始習慣給我他的背影

無數次看著他,著他的背影,我想開口。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想了又想,還是把喬楦約了出來。我朝旁那個張兮兮的男人很是抱歉地笑:「對不起。我保證,一個半小時之後,一定把安全送回去。」

他看看我,不作聲,轉頭對喬楦溫地:「等我,來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看來,他不放心我的駕駛技

我忙把服侍好,讓進座,滿不在乎揮手:「算啦,好容易出來氣,要是你也給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孫子樣,那我還不憋屈壞了?」,一個瀟灑的響指,「冰咖啡。」我連忙朝侍應生擺手,看看肚大如蘿的模樣:「你一孕婦,還充什麼能?」再白了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將有孩子的人了,修養見長,並不計較我給了杯白開水,瞇眼,很睿智的模樣:「小樣,這麼長時間不找我,偏偏今天約我出來,準是有什麼事吧?」

我低頭,不吭氣。

片刻之後,不可思議地瞪我,大一聲,引來無數猜疑的目:「俞桑筱你腦子壞啦?!這是表現你寬宏大量高風亮節的時候嗎?謝恬嘉那個臭人,你還跟客氣什麼?換了我不告得敗名裂不算完!不用我提醒你吧,當初何言青害你傷心了多久?就連小酒姐姐我也陪你喝過好幾次啦。再說,龍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面前向著外人,而且是舊人,置他於何地?你他怎麼想?怎麼看你?」搖頭,「依我看,這事大條了。」

我有些黯然,也搖頭:「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將事源源本本告訴了,包括我的世,以前發生過的一切,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地,「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麼了,我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媽媽在日記里的一段話,『我至死,都想要維持在他面前早已支離破碎的尊嚴』。一輩子忍辱負重,卻一生牽掛他。你我都是做這行的,知道那些記者,包括我們自己為了生存無孔不的窺視本領,如果挖來挖去,到最後,所有醜陋的一切都大白於天下,我雖然不用負什麼責任,可是對於逝去的,或是還活著的,尤其是那個人,我媽媽傾盡全力維護的那個人,都是一場深深的災難。」我低頭,「抱歉,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第一時間想到的,就只有這些。」我眨眨眼,試圖去眼角的霧氣,「我以為,他會懂。」

很久很久之後,喬楦仍然沒有反應,的表,不可置信的,難過的,困的,無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放緩了聲調:「桑筱,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裏?在兩個人的世界裏,你以自我為中心慣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斤斤計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慮別人的。你不能把自己意志強加於人,要知道傷的可是龍斐陌,憑什麼他就得事事都明白?憑什麼你連句解釋都不給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麼,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裝糊塗。他沒有義務來幫你承你的痛苦。不錯,他算是你邊最親近的人,可是,再怎麼說,你跟他都是兩個獨立的個,凡事得通哪,連馬克思老先生都說過需要時時更新哪。你得跟他說明白。」嘆口氣,「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過俞桑筱,」仔細端詳我,「從何言青到龍斐陌,我發現你逐漸逐漸有了當禍水的本錢。」

明知道是在寬我,可我仍然連強歡笑都勉強,又嘆了口氣:「俞桑筱啊俞桑筱,自從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見你這樣。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坦白地,「當初,天上掉餡兒餅似的,龍斐陌竟然答應接採訪,他給出的唯一條件就是你,你的資料,你的過去,你的一切,一開始我猶豫,我只知道,他的每一句話,都有著自己的用意。對不起桑筱,最後我還是妥協了,所有的有關於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訴他的,」頓了頓,喝了一口水,「後來,你們結婚了,我一直覺得很難,直到現在,我這顆心才算踏實一點。」那張因為懷孕而略顯浮腫的臉上,浮出意味深長的表,「相信我,一直以來,他為你做得夠多的了,桑筱,你真該好好檢討。」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聽著門外的靜。他還沒回來。

當時鐘敲過十二點之後,我聽到一陣悉的沉緩的腳步聲,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幾乎是立刻衝到門口,打開房門,果然是他,他看著我,淡淡地:「還沒睡?」

我看著他。他瘦了,臉頰淺淺凹了下去。我輕輕地:「?我給你準備了夜宵。」他搖頭:「不用。」徑自越過我。輕輕的一聲,隔壁房間的門關上了。我冷汗涔涔,我幾乎是在囈語著:「不要,不要,不要……」的

一陣心有餘悸的息過後,我睜開眼。一個人影站在我床前。的

我看著他,很久很久,他一靜靜地站著。我撲上前去,捧著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著:「太好了,還在……」他不說話,任我胡著,很長時間之後,他淡淡地:「又做噩夢了麼?」我低低地:「我夢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他還是維持著一直的那個姿勢,直到我醒悟過來,慢慢鬆開他。

他轉,還是那種平靜得聽不出任何緒的聲音:「既然你沒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我怔怔看著他走到門邊,旋開把手。

突然間,我撲上去,我從背後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還是沉默著,一

我把頭伏在他的背上,我著他,他仍然背對著我,他的聲音幾乎是有些不耐煩地:「我明天還有事。」我堅決地:「不。」我知道自己無賴。我寧可他討厭我,我不放手。

他轉面向我,他濃濃的眉蹙著:「俞桑筱,你已經習慣了擾人清夢是不是?」我垂頭。是。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他一針見的尖刻,習慣了他給的並不溫的溫暖。習慣了他夾槍帶棒背後的關心。習慣了有他在邊。

可是,為什麼他的臉上是深深的疲憊,為什麼他的眼中,盛滿了淺淺的失落,厭倦,還有忍耐。

我看著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對不起,我只要,」我低下頭去,有些悵然地,「佔用你五分鐘。」

他沒有說話,他的仍然略顯僵地對著我

我的面前是那個博古架,架上是我們前陣子剛淘來的戰國灰陶和明清青花,在我眼前逐漸逐漸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知道那個人會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謝恬嘉就在後面,我……」

一陣靜默。爾後,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漫不經心地:「那又怎麼樣?」

我低著頭,不再吭聲。是啊,那又怎麼樣?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本不是這個,為什麼還要這樣兜圈子作無謂的辯解?為什麼還要再次惹惱原本就很生氣的他?

「如果你只想對我說這些,那麼抱歉,俞桑筱,」他迴轉,語氣平靜地近乎殘忍地,「我不是你,可以那麼多時間浪費。」

我眼睜睜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終於出了聲:「斐陌,別走――」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驅使,衝上前去抵住門,「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別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經做過的事,一直以來我都逃避多於思考,索取甚過付出。所以,一路走來,我丟失了很多,錯過了很多,可現在,我不奢什麼,不強求什麼,我只要你聽我說一句話,」我屏息片刻,輕輕然而清晰地,「對不起,可能已經晚了,可是,我終究,還是跌到了塵埃里。」

我看著他,我的眼中蓄滿了淚:「我想爬,可是,」我怎麼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心中的酸楚一點一點如漣漪般盪開,盪開,再盪開,「斐陌,我爬不起來了。」

我讓開了路。

每次我跟龍斐陌鬧彆扭,關牧總會準時出現。他應該改行去當心理諮詢師或命理大師,而不是律師。

只是現在,我完全沒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臉,應該跟我的心一樣差,以致於他一見我就了起來:「桑筱,龍大最近生意吃剋扣你伙食費了麼。怎麼一臉非洲民樣?」

我勉強一笑:「今天怎麼有空,不用陪老婆?」空的家裏,又是周末,人得說話都有迴音,彷彿置空幽山谷。

片刻之後,我給關牧端來一杯茶,淡淡地:「他不在。」他點頭:「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經領教夠他的臭臉,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來找你的。」

我將自己深埋到沙發里,兩手下意識地互相掰著指頭,不吭聲。他看著我,竟然笑了:「桑筱,你們兩口子是怎麼了?雖然說現在是和諧社會,也不必和諧到經常免費為我和太太提供飯後談資的地步吧?」他搖頭,「你年輕不懂事,龍大也跟著添,實在是大大的不該。」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喝了一口又放下:「按說上次,我已經把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趁他喝醉酒,統統碎了掰開了全都跟他說過了,龍大那麼聰明的人,一點就啊。」

他看著我:「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就看到他喝醉過那麼一次。」他皺起眉,肯定地,「所以桑筱,不是我袒護斐陌批評你,這次,一定是你的錯。」

隔著茶幾,我知道他在對我察言觀聞問切。我仍然低頭,不吭聲,心裏酸楚,委屈,五味雜陳。

那晚之後,他仍然早出晚歸。他沒有毫妥協的意思。

怪我,對他認識不夠。又或者,更應該怪的是我,一直以來,恣意他的關心忍讓包容而不自覺不反省。

仍然一片空寂,我們各想各的,都沒有說話。

突然間,關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了,看在我大老遠跑來的份上,請我吃頓便飯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看看鐘,還不到四點,咦,這個人,鬼頭鬼腦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麼自以為高明的濫點子。跟他相時間越久,我越對創造「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人崇拜得有多都全部投地。

不過,再怎麼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有些無打采地點點頭,還是站了起來。

柏嫂放假回家,我勉為其難一下吧。

剛要轉,我就聽到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要吃飯不會自己做?」我心裏砰的一,重又迴轉頭,看到那個悉的影。他提著公文包走了進來,不看我,瞪著坐在沙發上懶洋洋微笑的那個人,「你來幹什麼?」

關牧看看自己的腕錶,益發笑得開心:「關心嫂夫人,不行嗎?好歹也算是我的……」

龍斐陌毫不留地截斷他的話:「不必,」他冷冷地,「你家裏著六個月大肚的孕婦更需要你關心。」

關牧斜睨了他一眼:「嘖,你這兩天老不著家,桑筱不也這麼自己湊合著吃的,有誰關心過一句啊?怎麼,現在知道不舒服了?」

龍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轉徑自上樓。

在他後,關牧用著氣死人不償命的調調兒大聲嚷道:「桑筱,我記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個什麼……什麼的,瞧我這破記!來來來,我給你打下手!」

廚房裏,關牧賊忒兮兮地:「桑筱,先做湯吧,我了。」我沒好氣地:「了不會喝水去啊?」他聽了也當沒聽見,從後的冰箱裏胡掏出西紅柿,牛,洋蔥,土豆,蘿蔔,又隨手撈過油、鹽、、番茄醬、胡椒等等,看看自己的腕錶,不停催促著:「快點快點。」

我納悶之至,俗話說,文火煲好湯,有誰喝個湯還要這麼心急火燎沉不住氣的?心裏這麼想,也不便說出口,一邊手裏機械地不停切西紅柿,蘿蔔丁,洋蔥丁,土豆丁,一邊聽著他在一旁羅羅嗦嗦瞎指揮,心底只苦。

好容易一腦兒下了鍋,我正要一口氣,又聽到他怪一聲:「呀,湯了,不行,得再加點兒水!」他飛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作勢要往鍋里倒。

就在那電火石的一瞬間,我聽到輕輕一聲耳語般地:「對不住了,桑筱。」幾乎是立刻,我疼得大起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關牧,這個瘋子――!我簡直要掉淚了,我苦命的穿著拖鞋的腳啊――我招誰惹誰了啊――

簡直連一秒鐘都沒有耽擱,關牧扯起嗓子,用我這輩子可以想像到的最大音量殺豬般道:「不得了了――,桑筱――――傷――了――!!!」

沒有任何懸念地,我直躺在床上。

剛才把我抱上樓的那個人,正嫻地給我腫得老高,紅模樣的腳踝上藥,旁放著一個醫藥箱。

至於那個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樓的一瞬間奪門而出,溜得比兔子還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蹤。

我在心底忿忿地,咬牙切齒地,關――牧――,千萬不要給我抓到你,我要你的皮你的筋,做個厚厚的彈弓以後崩你家關小牧的腦門芯兒!!

我面前的那顆黑頭顱略略抬起,暼了我一眼之後,手中的力道開始加重,疼得我齜牙咧痛苦不堪,可是,看看他的神,我肩膀微塌,子朝後微微一,把,由得他敷藥,纏繃帶。他的作絕不能算輕,可我從頭到尾一直悶聲不吭。

形勢比人強。

片刻之後,他啪地一聲闔上醫藥箱,看著我,淡淡地:「記得按時敷藥,忌生水,這兩天不要下床活,明天我讓張醫生再給你看看。」的fc221309746013ac554571fbd180e1c8

他站起來,向前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片刻,還是有些怯怯地:「斐陌……」他的頓了一下,還是接著向前走去。

我垂下頭來,還是堅持接著自己剛才的話頭:「……我了。」我說的是實話,經過剛才那麼一折騰,再加上心差,中午只是隨便湊合了一頓,我現在已經得后脊樑,眼前也開始直冒金星,連假裝矜持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小時后。

龍氏招牌炒飯,雖然稍失水準,雖然氣氛有點影響食慾,仍然令人大快朵頤。

他接過餐盤,徑直向外走去,彷彿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門而出的一瞬間,他的停頓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我。」

他闔上了門。

我還是維持著原先的那個直直躺著的姿勢,直到他關上門。一室寂靜,我躺了很長時間,卻輾轉反側。然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悄悄起,單跳著,一路索到門前,打開門,跳到隔壁門前,悄悄地將耳朵在門上。

沒有一聲響。如果不是門下瀉出的一亮證明裏面有人的話,我幾乎會以為他在騙我。

我輕輕跳了一小步,換了個耳朵重又了上去。

幾乎是立刻,門霍然而開,他的耳朵上還掛著耳機,裏面傳出嘰哩咕嚕的英文,他簡單回覆幾句,摘下,皺眉,暼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著,又下來幹什麼?」

雖然事先已經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面對他,面對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眸,我又開始訕訕地垂頭。俞桑筱啊俞桑筱,隨著腳上的痛楚陣陣襲來,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沒用?

他跟我一樣沉默片刻,爾後開口,淡淡地,略帶嘲諷地:「「苦計用過了,下面還有什麼?」

我仰臉看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我低頭,頭微:「龍斐陌,你一定要這麼說話嗎?」我輕輕地,「你真的,生氣到不願意見我,連話都不願意跟我多說一句的地步嗎?」

「生氣?」他重複著,竟然輕輕一笑,「俞桑筱,一直以來,你給過我這樣的資格麼?你知道嗎,從結婚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等你。你堅持要工作,ok,只要你喜歡,我不介意;你從不願我干涉你的生活,你排斥甚至漠視我的存在,你的眼裏沒有我,你牽掛著那個跟你有緣無份的何言青,我只作不知;你一個無名小記者,去採訪那些所謂的企業家們,多的是預約、等候,卻未必被待見的狀況,我吩咐書暗地裏幫你疏通,卻從不敢讓你知道;然後,安姨,俞桑瞳,方安航,還有你母親,所有發生的一切,我竭盡所有的心機,用盡一切手段,終於使得一點一點向我靠近,半夜裏,我看到你睡的臉,一點兒也不文雅的睡姿,想著你靈的表,偶爾的狡黠,還有臉紅的模樣,我微笑著,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深幽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秦衫為什麼會在我的生活中存在這麼久?十多年前,在紐約唐人街,救了我。跟當初的你,一模一樣。」

「當年我在國的時候,一個老獵手對我說過,當你狩獵時,尤其到了最後關頭,千萬不要去看獵的眼睛。這句話,我一直都記得。只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該我跌了下去。喬楦對我說,『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個多矛盾多奇怪的人,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卻可以為一張越劇名家的小劇場觀票一擲千金;看上去單純,卻對生活完全持悲觀態度;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進人堆里可能就再也找不著了,但你要是的朋友,你就著樂吧……』可在我看來,你,跟我是同一類人。所以,你知道嗎,我是真的,想要給你一片廣袤的天地,我是真的,想要讓你自由自在地想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喜歡的,只要你想要的,只要你開心,我統統都可以給你。」

「這些年來,我不止一次氣得幾乎失控,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記住,俞桑筱,我不會永遠站在這兒等你的。可是,青青陌頭楊柳,有花初開待人來,我是個傻子,直到那一刻,我仍然選擇一天天,若有所待。」

「我總以為,你若不是眼睛瞎了,心全盲了,你若是還有一點點直覺,總有一天,你會得到,會明白過來。」

「然後,曾經有一度,我以為,我是真的跟幸福手可及了。你開始一點一點地在我面前卸下重重的殼,你開始慢慢向我靠近,你對我出了第一次的微笑,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臉紅。你從來不知道,那領帶,集我最討厭的、最討厭的款式和最討厭的品牌於大,可是,那畢竟是你第一次給我挑東西。有時候我心想,偶爾參與一些慈善事業或許還不錯,至,它會回饋一些我從來沒有過的年時代,和一些蠢笨的懷。」

「但是,當你有機會選擇的時候,第一眼,你看到的,永遠不會是我,對嗎?」他迴轉,淡淡地,「俞桑筱,或許我會一時糊塗,但決不會允許自己一再自欺欺人下去。」

我的腳上,一陣尖銳的疼痛,可我的心,比它更痛千倍、萬倍。我抬起頭,我哽咽著,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斐陌,斐陌……」

不是,不是,不是的……

突然間,一陣劇痛襲來,我腳底一一傾,急之下,我的整個子索順著牆壁和門了下去。

「桑筱。」

「……」我閉雙眼。急中果然能生智,「下面還有什麼?」好像苦計一個就夠了。

「桑筱!」

「……」關牧太天才了,在如此沉重境況,竟然給我如此靈,我要深深讚他。我繼續閉雙眼。

「桑筱!!」

「……」我被人高高抱起,抱到靠窗的臥榻上,慢慢放下。我的著他的膛,他的口起伏著,波著,我幾乎可以看到他心底的深深焦慮。

我的心裏淡淡悸。我終於,第一次,到了真實的他,真實的他的心意。我的心底,模模糊糊的甜約約的心酸。

長久的靜默,幾乎連他的呼吸聲都聽不到。我心裏有些惴惴,琢磨著應該怎麼收場。突然間,我聽到一個聲音,有別於剛才的焦慮,略帶惱怒地:「俞桑筱,你要是再裝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另一隻腳也澆豬腳!」

我嚇了一跳。他不介意,可我介意啊。

我有些膽怯地從睫裏瞄他。他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冷冷看著我。他的眼中,生氣的,惱怒的,匪夷所思的,啼笑皆非的,還有不可捉的,一瞬即逝的淡淡的狼狽。

我看著看著,眼前慢慢模糊,我的心,再次錐心般疼痛起來。

他一直這樣看著我。突然間,他開口,簡短地:「看起來你比我想像的健康多了,既然如此……」他沒有說下去,直接轉

這一次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知道,我已經沒有了猶豫的餘地。

我直起,在他轉的一瞬,輕輕地:「斐陌,我你。」

他的背影頓時僵住了。

我看著他,他頎長的背影,烏黑的發,修長潔的臂,和那隻一直攥著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我輕輕地:「即便你下定決心要判我出局,在陳列你的理由之後,是否也允許我作一下最後的申辯?」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凜,但是,他仍然沒有轉過來。

我低頭,窗外竹影橫斜,疏有致,在月映襯下,淡淡灑落在我上,我的淚不由自主往眼眶中涌,我要費好大力氣,才可以回去:「我認識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綿延不斷的雨天,偶爾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現了,他就像一道彩虹,從未有過的燦爛,照得我眼前一片亮……」

我聽到面前輕輕的細碎的什麼聲音。我不去分辨,無心理會:「之後發生的事,可能喬楦已經跟你說過,但無論怎麼跟你形容,有一點,始終不知道,後來我獨自一人又去了趟黃山,取下連理樹下的那把銅鎖,親手拋下了山谷。這些年來,無論真相前或后,我對何言青,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蹤跡,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呼吸著跟我一樣的空氣,已經夠了。縱使夜闌人靜的時候,可能黯然,或許失落,但是,永不回首。」我緩緩地,「即便沒有你,也是一樣。」

這個世上,很多我們以為念念不忘的東西,就在念念不忘的過程中被慢慢忘。

「可是,你還是出現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在父親暴跳如雷即將發飆的的時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只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閣的自作主張幫他補課,他心猿意馬,我索然無味,你咄咄人,你不允許我辭職,你警告我離斐閣遠一點,你喜怒無常,高深莫測。斐閣的生日宴會,我真的不想去,我覺得可能會發生些什麼,可我終究還是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解釋。」

「從那以後,你開始如影隨形,無不在,步步。你心機那麼重,我完全猜不你的用意。你從來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親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點沒關係,胖一些也不要,只是,他要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一顆善良誠實上進的心,還有,絕不可以沒有頭髮。這些要求對於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於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來提醒,我有自知之明。」

「斐陌,你聽說過兩隻刺蝟的故事沒有?西伯利亞初冬的早晨,它們在寒冷的冬天相互依偎,靠得近了,它們上的刺會傷害到彼此,靠得遠了,卻又抵制不住那凜冽的刺骨的寒風。於是它們不停地靠近、傷害、離開,又因為冷和寂寞而靠近,周而復始。斐陌,我們就是同一個屋檐下的兩隻刺蝟,近在咫尺,相互傷害,著自己的疼痛,卻永遠看不見對方的傷痕纍纍。」

我低下頭去,我心底一酸。

冬天裏的那碗夜宵,夜夜噩夢后那個有些陌生的依靠,無數次不的遠遠的凝視,安姨墳前,微風中,他一直站在我旁,倫敦街頭,那一次迷途,轉第一眼就看到的他那個靜靜的眼神……

我不得不承認,一直以來,一天天地,他給了我無限的放任、從不追問的沉默,和偶爾的笑。現在回想起來,無數次,看著他的笑容搖搖晃晃,我的心也跟著慢慢被點亮。

何言青是那棵石榴樹,而他,是那片廣袤的青青草原,讓我自由生長,自然呼吸。

「桑筱,嫁給我,或許並不是一件這麼糟糕的事。」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樣多。」

「桑筱,只要你抬頭,你會發現,我一直都在。」

「桑筱……」

「桑筱……」

我開始哽咽,從頭到尾,他曾經收起過一厚厚的刺,他試圖想要給我溫暖,給我依靠,他一直在一步步小心地,試探著向我靠近,從頭到尾,我一直視而不見他的努力,他的失落。一直以來,我永遠蜷著,以一刺來逃避著現實的嚴寒和冷漠。我用驕傲、冷漠來掩飾心中的卑微,我卑微得甚至不敢去他,

可是現在,除了,我已經找不到任何溫暖的東西可以取代。

可是現在,我害怕,我還在,時間還在,他卻已經轉離開。

凝滯的空氣,凝滯的,我的心緒。

他僵僵地站著,仍然沒有回頭。

我低著頭,注視著那片虛無縹緲的樹影靜靜憩在我的指尖,輕輕地:「第一次,我抬頭看你,你讓我畏懼。而且,因為我跟桑瞳不和,對的朋友,歷來沒有好。」

「第二次,在泰國餐廳遇到你,喬楦在我耳邊喋喋不休了很久,覺得你很帥,我笑花癡。」

「第三次,在你家,我有一種不祥的預,好像自從看到你,我就開始走霉運。」

「你果然開始找我麻煩,我果然開始走霉運,從俞家出走,安姨去世,方老師生病,世揭,還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傻乎乎一頭跌了下去……」

「但是,你怎麼能輕易相信你?」我抬起頭,略帶悲哀地,「你總是習慣於把一切埋在心底,你總是選擇在最不經意的時候以最不經意的方式表達些什麼,你總是用滿不在乎在代替心底的在意,你總是居高臨下地站在一個可進可退的位置,而讓我孤單一個人留在原地,」我心底的悲哀如水紋般慢慢漾開,「你不知道,有時候,我看著你,心裏想,如果一晃神,一轉眼,我們就這樣垂垂老去,該有多好?我就可以不用自私、不敢用力、不敢靠近,我就可以有時間慢慢回味曾經的好,我還可以不用無休止猜度你的高深莫測……」

漫長,難堪,煎熬。

我聽到輕輕的一聲響,門關上了。

他終於還是走了。他終於還是選擇了轉離開。

我低頭,強忍淚水。我咬住。我全力氣彷彿失去大半,但我仍然努力地想要從臥榻上慢慢挪下來。

俞桑筱,你不能哭,最起碼,不能在這兒哭。

俞桑筱,大不了失去第二次,沒什麼了不起。

俞桑筱……

我默念著自己的名字,咬著牙,雙手抱膝,一地坐著。我忍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哭泣。

俞桑筱,沒關係,跌倒了可以再站起來。

可你的心呢,你把它丟到哪兒去了?

突然,細微的什麼聲響。

我下意識看向門口。不知道什麼時候,門悄悄被打開了。c

淡淡的月下,沐浴著一個高高的影,他手上拿著什麼東西。

我愣愣地,看著那個影慢慢向我移過來,片刻之後,一雙腳在我面前停下,他緩緩蹲下:「把腳抬上去。」

「嗯?」我幾乎不可置信,我不能理解。

他看我一眼,挖苦地:「折騰了這麼長時間,你難道看不見已經從豬蹄腫到豬了麼?」

我張口結舌。想氣,卻氣不出來。我看著他黑黑的頭顱緩緩移,小心地重新包紮著我的腳踝。

我的心裏,想哭,想笑,想罵人,又想出手魯地一把推倒他,再狠狠踏上幾腳。

半晌之後,他丟下手中的繃帶,淡淡地:「抬起頭來。」

我抬起頭,他與我平視。很久很久之後,他目,然後俯下,毫不猶豫地用力咬了下來。我的鼻尖啊―――我痛得瘋狂飆淚。@

他哼了一聲:「很疼?」他看向我的腳,不帶什麼緒地,「哪個更疼一些?」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他搖頭,淡淡地:「這又算得了什麼?真正的疼,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他垂眸,我聽到他輕淺的呼吸聲,過了很久之後,他的聲音,略帶僵地:「論相貌,布拉德皮特一定比我帥很多;論個頭,我比姚明矮上一大截;論重,抱歉,我永遠不可能超過相撲運員;我因為蛀牙偶爾會去看牙醫,從來沒有人形容我善良,還有,或許不到五十年,我的頭髮就會掉得。所以,」他沉了片刻,「俞桑筱……」

我抬頭,屏息,聽到他慢慢地:「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他的意思……是說……

我呆了很久很久之後,直到他的眉頭漸漸蹙起,眼神漸漸淬毒,我才如夢方醒。

我幾乎能清晰覺得到他的專註、等待,還有濃濃的,我的心底彷彿陣陣氣泡升起,我期期艾艾地:「好像……不用……」

沒等我說完,他的眼眸已然點亮,亮得耀眼。

一霎那件我就全然忘卻了方才的難過和沮喪,我的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考慮?矜持?溫?在這位龍先生面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遠都在說著言不由衷的反話。

果然,他暼了我一眼,毫不意外一般,在我旁坐下,隨手拿過一份文件低頭瀏覽:「不必這麼得意俞桑筱。我只是不希自己這些年來的投資付之東流。」他的注意力彷彿全盤被吸引到那份從上到下只有兩行字的備忘錄上,「別忘了我是一個明的商人。」

可是,如果我的確、真的、就是沒有眼花,某人的手,好像微微,某人的臉,好像……

擁有驚人自制力的龍斐陌,今晚接連在我面前失態兩次。

俞桑筱啊俞桑筱,你真是賺到了。

我出神地看著他略略低下的頭,他專註的眼神,還有他角那一細不可察的微笑。原來,當你開始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他的任何神,微笑的,惱怒的,憂傷的,歡喜的,在你看來,都值得慢慢欣賞,細細味。

因此,我猶豫片刻,還是出手,從後面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後,我終於可以放心地微笑。我很厚道地,不忘記安他,「你放心,我會盡量想辦法讓你的虧損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現在還不能確定。

我把頭埋到他的背後,有些臉紅。

他反手攬住我,半晌之後,他手,我脖子上那道疤:「很醜。」我沒有吭聲,很久之後,有些歉意地:「斐陌……」f

正在此時,我上的手機嘀嘀嘀地響,我的短訊。

我低頭看,陌生的號碼,短短兩行字:

有家族傳病史。抱歉。

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闔上手機,抬起頭來,我自己的傷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後,你或我罹患老年癡獃,不愁找不到印記。」

他做不屑狀,哼了一聲:「不用以後,俞桑筱,」他角調侃地笑,「記憶障礙,認知損傷,思維弛緩,這些癥狀,你似乎一直都有。」

頭,微微一笑。

五十步笑百步。

原來,拋開以往的種種,我們可以這麼輕鬆地生活在一起。哪怕在外人眼中,我們看上去還是一對奇怪的,很彼此牽掛的夫妻。

他很忙。他會記得打電話給我。

他沉默寡言。他偶爾會說一兩個可以凍死企鵝的冷笑話。

他從不過問我的工作,或是什麼。他難得空會跟我一起去安姨當初的那個療養院做義工。

……

覺敏銳鬼靈怪的龍斐閣彷彿察覺出了什麼,強烈要求不另找房子了,還是要回來住。他的要求被他自己老哥一口駁回:「不行。」

「為什麼?」他委屈地撲閃著眼睛。可惜,俏眼做給瞎子看,龍斐陌埋首於公文,理也不理他,直接下最後通牒:「限你十天,去找一份比燈泡更有前途的兼職。」

龍斐閣從沙發上跳起,衝到我面前,無限哀怨地大:「桑筱桑筱桑筱,我哥拋棄我了――你要出來幫我主持公道――」

biu――一聲,準確命中。龍斐陌抬頭,緩緩地:「大嫂。」龍斐閣捂住額頭,不可置信地瞪著手中那個沉甸甸的水晶鎮紙:「大哥,你會不會太毒了點兒,我一直都是這麼的啊――」

龍斐陌暼了他一眼,重又低頭:「現在不行。」2

龍斐閣眼珠子轉了轉,突然間一個大轉,湊近我,拉長聲調:「大――嫂――」他狡黠地低嗓音,「喂,為什麼『現在』……不行?」

臭小子,跟我斗?我瞪了他一眼:「一日為師,終為父母,我大嫂,還大大便宜了你。」我也低嗓音,湊近他,「喂,你不是一直盤算著要出去過甜的二人世界嗎?」

他撇,轉就走。

我看向他的背影,聳聳肩,好吧,各人有各人的煩惱。

深夜裏,他熄掉床頭燈,轉過來:「腳還疼嗎?」

我放下手中的書,高高抬起腳,活給他看:「早就好了。」9

他看著我,輕笑一聲:「今天關牧來向我邀功了。」他緩緩手,我的腳踝,淡淡嘲笑,「看樣子,有人今年夏天穿不了短。」

我癟。他還是不肯輕易放過我。我只好轉移話題:「斐陌,我聽說桑瞳……」畢竟,有關的事,我不可能一點兒都沒興趣。

他拉我一起躺下,將我的腳輕輕放好,不甚在意般,「想學武則天另立王朝,可惜邊沒有一個李治。不過無妨,」他輕笑一聲,「人之魚,我之肋。即便如此,潛在對手還是會比虛偽附庸更值得期待。」

他側過臉來看我,他的眼睛熠熠生輝:「桑筱。」

「嗯?」我握住他的手,在腹上,微笑。

他側過來,手撐在我的肩畔:「我好像跟你說過,不會有下次。」

「嗯?」我裝傻。

「我好像跟你說過,你是一個天生的商人。」

「嗯?」我繼續裝傻。

「我好像還說過,家裏牆上,那麼多大大小小的標本中間,留了一塊很大的空地。」

「嗯?」我決定裝傻裝到底了。

他終於笑了,第一次,我看見他笑得星眸微闔,神采飛揚,「那麼,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棋逢對手始開局,桑筱,」他慢慢俯下來,「記住,我從此不會再給你任何一次悔棋的機會。」

我環住他,慢慢迎了上去。

我又何嘗不是。

窗外,夜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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