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番外之何言青
我是何言青。
我的祖父何舯坤,我的父親何臨甫,都是赫赫有名的醫生。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據說他生前一直盼著我的出世,我的名字還是他起的。自我懂事起,無數的人向我提起他,讚頌他,甚至拜他。因為他生前曾經是遠近有名,醫高超的中醫,活人無數。家裡留下無數他在世時候的書籍,還有錦旗,每到大掃除的時候媽媽就一臉為難。實在太多了。
我爸爸是西醫。他曾經留學英國,醫高明,久負盛名,洵洵儒雅,深病人戴。但是,從我小時候開始,他似乎很笑。
他總是眉頭蹙,他總是鬱鬱寡歡,他總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裡,或坐在窗前看書,或若有所思。他的窗前,開著一樹海棠。每到春天,他呆在書房的時間尤其長。
每當他沉思的時候,媽媽從來不許我們去打擾他,包括自己,都輕手輕腳地進進出出。
媽媽是個很能幹很聰明很豁達的人,在大學里教授英文,很學生歡迎。是那種言辭幹練思維敏捷的人,很寵我們,包括爸爸,所以爸爸除了工作,在家裡幾乎什麼都不用做。媽媽里裡外外忙碌著打點著,照顧著爸爸,我,弟弟,卻毫無怨言。
我跟弟弟習慣了家裡安安靜靜悄無聲息的,習慣了父親的沉默寡言,習慣了父母之間的相敬如賓,習慣了做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
在外人看來,我們是幸福安詳快樂的一家。我也一直這麼認為。
後來,我遇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是第一眼,我就被烏黑的發,臉紅略帶躲閃的模樣,還有上那種莫名的悉吸引了。
是俞友鉑的妹妹俞桑筱,雖然沒有的堂姐,我們學校大名鼎鼎的俞桑瞳麗,但清秀而靈,害而純真。
別人都耀眼的玫瑰,我偏偏喜歡秀不起眼的桑椹。
後來,我越來越發現,其實表裡不一。是一個很奇怪的孩子,不同於我以前見過的任何一個。自嘲,然而坦然。跟我頂,針鋒相對。的表,生而靈活。聰明,有著絕佳的鑒賞力,但從不外。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環境可以讓一個才十六歲的孩子歷練得那樣謹慎小心,說話做事都步步為營。
我有點心疼。我有點寵。到後來,做什麼事,我都想著讓著。
所以在我面前,沒過多久,就開始原形畢。
直接得讓人抓狂。
「何言青,你不用這麼虛偽吧,」中午,蹲在那個小小的角落裡,邊啃我特地給買來的翅邊嘲笑我,「明明不想去做那個勞什子旗手,明明覺得那樣傻得要命,幹嘛不跟班主任明講?」
我白一眼:「畢業典禮,不一樣。」
再啃一口:「你總是委屈自己想面面俱到。」站起來,手胡在我頭上一擼,「所以何同學,以後,你要吃虧的。」
一語讖。
後來,我考上了一所還不錯的學校的醫學系。我其實可以考得更好點。
再後來,桑筱考上了中文系。發揮得不理想,原本可以考到跟我一個學校的。
因為這個,有點鬱鬱寡歡。
我倒不是很在意,反正都在同一個城市,有什麼關係?可是,我看實在不開心,我想開解一下,所以,想送一份大禮。
我一向是爸媽和親戚朋友眼中的乖兒子,聰明懂事,從來不惹是生非,但我想,我一向不聲地瞞得夠好,而且,我已經考上大學了,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他們,特別是媽媽,一直是很開通的。
曾經開玩笑地說起過自己班上的一對男生上課下課總是坐在一塊兒,還共用一種的墨水:「簡直就像聯嬰兒。」其實一點兒都不反對,總是心自己帶的那些研究生們因為學業耽擱了找不著對象,甚至還不止一次在家裡公開鼓吹:「兒子,你要是早點給我找個媳婦生個孫子,我就考慮提前退休,什麼教授博導,統統不當了!」
瞧,我老媽就是這麼新新人類。懂得的新鮮時尚甚至比我還多。在我玩帝國時代單機版遊戲的時候,就開始玩上傳奇了。
所以在桑筱剛進大學沒多久,我幾乎一點兒都不猶豫地就想把桑筱介紹給爸媽認識。
那天,媽媽在院子里細心打理那棵海棠樹,我悄悄站到後:「媽。」嚇了一跳,手中的花鋤幾乎鍘到樹,罵我:「幹什麼冒冒失失的?!」我不樂意了,踢踢那棵從小看了就礙眼的樹:「喂,媽,我是你兒子還是這棵不會說話的啞樹是你兒子啊?」
笑了,打量了我一眼:「當然你是,不過,」的神有點奇怪,「別在你爸面前這樣,小心他不高興。」
我聳聳肩,爸爸?他好像從來沒高興過。不過,沒忘記我此行的來意,我有點撒地:「媽,你以前說的話還算不算數?」有點莫明其妙地:「什麼啊?」我忸怩了一下:「就是……不當教授博導那個。」仔細想了想,回瞄我,不相信般:「跟我逗悶子哪兒子,你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孩,剛進大學門才幾天哪,哪來的媳婦兒啊?」
我垂頭:「那您甭管,就說算不算。」瞇起眼看我,半晌之後,居然有些歡欣鼓舞地:「好,那你倒說說,誰家姑娘這麼幸運,竟然給我兒子瞄上了?」我有些啼笑皆非。我這個老媽,還真是有點……不知道害臊。不過,我還是老老實實地:「俞桑筱。」我想了想,怕老媽反應不過來,又補充了一句,「就是印報紙辦雜誌的那個俞家。」
媽媽臉上的笑,突然間,一點一點,慢慢凝固。頓了很長時間,有些艱難地:「是――」想了想,有點不確定地,「俞定邦還是俞澄邦的……」
我有點奇怪,但還是如實地:「是啊,爸爸是俞澄邦,您一定聽過的,哥哥俞友鉑跟我同學,然後媽媽,」我有些躊躇地,「這次我生日會,我想邀請桑筱一起來。」
沒等我說完,媽媽揮手:「這事兒我知道了。言青,你知道你爸爸有些古板,先不要告訴他,」勉強微笑了一下,「回頭我跟他說。」走了兩步,回頭:「兒子,別急,讓媽媽考慮考慮,過兩天給你答覆。」
我奇怪,但沒多想,轉找朋友玩兒去了。
走到半道上,我琢磨著媽媽的神語氣,有點悻悻然地聳肩,別人那兒好辦,事到自己兒子頭上,天下的老媽都還是會一樣謹慎刻板。
真沒勁。
兩天後,媽媽把我到書房。爸爸不在。
有些奇怪,繞七繞八地說了一大堆我小時候的事,什麼我小時候沒天沒夜地哭鬧啊,什麼我八歲那年淘得不行,把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個大口子啊,什麼我那次跟家裡生氣跑出去玩兒急得個半死啊,七八糟說了很長時間,一開始我還耐著子聽,時間長了我有點不耐煩了:「媽――」
從來就沒有這麼嚕囌過。我的老媽,一向有著令我自豪和欣賞的知識分子的風度。
立刻住口,的眼中閃過一瞬即逝的慌,一霎那間,我立刻聯想起那天的反常,我反倒冷靜下來,我看著,耐下子:「媽,有什麼話你直說。」
低頭,過了很長時間:「何言青,」總是習慣連名帶姓我跟弟弟,頓了頓,「我不同意。」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我還是沒當回事,我甚至抬起頭沖笑了笑:「媽,為什麼?」
媽一向寵我,至多也就是覺得我太小,而桑筱更小,不太放心。這都不是什麼問題。
還是低頭,不吭聲。
我慢慢地,一點一點收起笑容。我終於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我媽一向爽快,說話乾脆,即便是有名的校園四大名捕之一,也總有辦法有理有據,說得讓學生心服口服。我看著:「媽,我已經是年人了,有什麼話或是意見,你可以跟我明講。」
很長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回應。
我站起來,平靜地:「媽,要麼你答應我,要麼,你這樣什麼理由都不給我,是在蓄意製造家庭矛盾。」
知道的,我決不是在開玩笑。
半晌之後,抬頭,緩緩地:「好。」
「哥,哥,你去哪兒?――」是言柏在我。
「何言青,何言青!」是媽的聲音。
他們的聲音,全都焦慮不堪。
一瞬間,他們全都消失了。
不,我不能相信。
我獨自一人坐在高高的江堤上,直到夜深,看著不遠星星點點的漁火,我終於憋不住,我站了起來,瘋狂大著:「啊――――――啊―――――啊―――――」
不遠草叢中,一對悉悉簌簌地慌起來,我聽到低低的聲音:「天哪,瘋子!」
瘋子?我不由自主地大笑了起來,直到笑得他們落荒而逃。
這是怎樣一個瘋狂的世界?
「何言青,該知道的,我已經告訴你了。」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隔了很久,我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
「不。」媽媽的神很平靜。
「不,我決不相信。」我有些憤怒了,「您要是反對,也不要編造出這麼拙劣的借口。」
「你要是不相信,」緩緩地站了起來,「跟我來。」
「……」
「你現在知道了,媽本沒必要騙你。」
「……」
「何言青,你爸爸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所有人,你必須保。」
「何言青……」
「何言青……」
……
……
只是片刻,我的世界,已經完全坍塌。
從那天以後,我一直在獨自趟過一條湍急的河流。
左岸是我無法忘卻的回憶,右岸是我明明滅滅的未來,而中間流淌的,是我那段一去永遠不回的青春。
已經逝去,永遠不可能重來。
桑筱,我寧願你恨我怨我不能原諒我,那也總比你的世界跟我一樣瞬間轟然坍塌要好。
你所擁有的,原本就已經不多。
我跟謝恬嘉在參加社團活的時候早就認識,但是,僅限於認識而已。長得很,聽說是外文系的,聽說很高傲,只是我一直沒怎麼在意。
那段時間,我天天拉著宿舍的胖子出去喝酒,喝了將近一個月,後來,有一天,我又約他出去,他跟我說:「我看你最近不對勁,失啦?」
我笑了笑,過了一會兒之後:「有事就走吧,沒關係。」
他不再追問,揮了揮手:「哥們兒,想我當年莫明其妙被范小甩掉,高考前你陪了我整整三個月,現在你有事,兄弟我要是說一個不字,還算人嗎?!」
我轉過頭去不吭聲。
又過了幾天,他提出來請我吃飯:「何言青,我也不能總是吃你的。」他眨眨眼,「走吧。」
到了餐館我才發現,原來他還請了一大撥人。我們社團的,還有其他一些悉的朋友。吃飯前,胖子梆梆梆連敲了好幾下桌子:「各位,老大最近心不好,大家的任務就是逗他開心,聽見沒有?」
我哭笑不得。還有些。
後來,我們又聚過幾次,每次,都在。的眼睛總是隨著我轉,的笑容總在我面前綻放,還有,的臉紅。
一次聚餐后,胖子終於對我開口:「何言青,我們大伙兒要一起去通宵唱K,你送謝恬嘉回家吧?」
我沒有作聲。然後,我看到的眼睛,看著我,眼底閃著瑩瑩的。耳有點紅。
一陣難堪的沉默。我一直沒有說話。
我即便低著頭,也可以到所有人略帶責備的目。
很久很久之後,我站了起來:「走吧。」
幾乎是立刻,我似乎又聽到夏天聲聲蟬鳴中,那個清脆略帶頑皮的聲音:「你總是委屈自己想面面俱到。所以何同學,以後,你要吃虧的。」
我似乎覺得到那隻纖纖小手在我頭上魯地著我的頭髮。
我閉上眼。
你錯了,桑筱。
如果可以,我不想回頭。可是,世事往往難料。
縱然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終有一天,我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全然不同的道路。
媽媽不願讓我走,但最後,眼淚婆娑,卻仍然無計可施。
爸爸一直沒有說什麼。直到走前那晚,他找我長談了一次。
那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談話,他喝了點酒,籍著從未有過的薄薄醉意,他的過往,他的青春,在淅淅瀝瀝的春夜裡一點一點濡開來。
儘管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提到過那個名字,但我終於知道,原來,每個人都有年時。
原來,每個年都會死去。
我走了,桑筱。
可以從此不見。
然後,或者,我會偶爾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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