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夢……”

聶廣義整個人都不好了。

“假冒偽劣”的影，仍未散盡。

又來一個新的。

這算什麼？

舊傷未愈復添新傷？

好在，有過“極之意”的撞梗經驗，再聽說這位氣質獨特的姑娘夢到什麼，也好接了很多。

哪怕是去翰林圖畫院“趕考”這麼離譜的事。

說一千道一萬，還有什麼比他自己腦子的設計，直接隔空被借走，更能讓一個天才建筑師不能接的？

有思及此，聶廣義瞬間就平靜了。

閑行觀止水，靜坐看歸云。

“姑娘夢見了參加翰林圖畫院的學考試？”

聶廣義首先確認了一下問題。

沒有譏諷、沒有驚訝，就像聽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話。

這樣的反應，讓宗意對聶廣義已經降為負值的好度，重新歸零，回到了起跑線。

人本來就善變，何況宗意才十一歲。

再怎麼變來變去，也沒什麼不可理喻。

當然，宗意小姑娘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善變。

只是有很多的底線，分門別類，方方面面。

在這些紛繁蕪雜的底線里面，最為重要的便是的姐姐。

“是。”

一個簡單的回答，一道盈耳的聲音。

“那敢問姑娘，夢到的是哪一年？”

“沒有到年份。”夢心之回答：“只知道是王希孟原本要參加六科考試的那一年。”

“那就是正兒八經的宣和畫院時期了。”聶廣義問：“佛道、人、山水、鳥、花竹、屋木這六科，對嗎？”

“對。”

夢心之驚訝于聶廣義對翰林圖畫院的了解程度。

知道的這麼詳細，是因為夢醒之后，去查了很多資料。

這位姓聶的先生，又是因為什麼呢？

“你參加考試的考題是什麼？”聶廣義繼續提問。

“考題？”

“嗯，考題，宣和畫院的學考試，不都每次是截取古詩詞為題的嗎？”

聶廣義細化了一下，解釋道：“比如【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再比如【踏花歸去馬蹄香】，只要確定了考題，也就確定了年份。”

“也是沒有夢到的考題……”

“那這樣的話，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夢心之但笑不語，越發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這是第一次和除了爸爸以外的男聊起自己的夢境。

這兩個聊天對象的差別，不可謂不大。

爸爸每次開始聊之前，都會先問，夢到了哪些容。

這是父倆這麼多年以來的默契。

聶廣義卻是專門挑了并不存在于夢境里的容在問。

這樣一來，也確實如聶廣義所說——【沒有什麼意義】。

一問三不知的事實，有顯得的夢境特別不真實。

如此這般，和“正常人”做的夢，又有什麼區別？

看到夢心之的樣子，聶廣義有一瞬間的出神，好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解釋道：“姑娘別誤會，我不是說你的夢沒有意義，是我一直對王希孟特別好奇。”

“聶先生好奇什麼？”夢心之出聲發問。

“就是王希孟這個人，以及他的全部，你一點不好奇嗎？”

聶廣義進一步解釋說：“這個人，仿佛從天而降，只留下一幅畫，被二十幾位帝王競相收藏，最后了和《清明上河圖》一起，被列為【故宮雙絕】，然后又憑空消失，好像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存在這般天才的年畫師。”

“嗯。”夢心之贊同道，“確實讓人好奇的。”

聶廣義長出一口氣，憾道：“還想著你是不是可以給我答疑。”

歷史上，關于王希孟的記載，加起來，總共只有67個字。

還不是出現在正史一類的地方。

而是一個題跋。

《千里江山圖》完工之后，宋徽宗把它賜給了宰相蔡京。

這個宰相，幾起幾落，不是什麼好。

因為藝才華出眾，和千古藝帝臭味相投。

蔡京收到賞賜，在這幅畫的卷尾，寫了這樣的一段話：

【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標點符號是后面添加的。

那個時代還沒有。

這段話本的字數是77個，但前面的十個字，和王希孟本人并沒有什麼的關系。

這段話記載了，一個希孟的十八歲年，原本是畫學的學生。

獻上過好幾次畫，但沒有畫得特別出的。

宋徽宗卻在這些“一般般”的畫里面，發現了這個年的無限潛質。

于是乎，在宋徽宗的親自指導下，年繪畫技藝突飛猛進。

花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畫好了流傳千古的《千里江山圖》。

蔡京的這個題跋，好像講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講，各種的語焉不詳。

“聶先生是不是想問，王希孟是不是真人，是不是真的在歷史上存在過？”夢心之嘗試梳理聶廣義的話。

聶先生……

這個稱呼，聽得聶廣義心里泛起了嘀咕。

不是和妹妹一樣，他義叔叔嗎？

當然，姑娘年紀比較大，非要他義哥哥也是可以的。

嘀咕完了，還是得把話給續上：“不，我不懷疑歷史上是不是有這樣的天才年，天才無論哪個年代都有很多，只看有沒有被記錄下來，我的問題是，王希孟是不是真的姓王？”

“啊？”

“很意外嗎？你肯定知道蔡京在《千里江山圖》里面的那個題跋，對吧？從頭到尾直說希孟對吧？哪有說王希孟？”聶廣義頓了頓：“所以，我的問題是，希孟在你夢里姓王嗎？”

題跋里面，確實沒有關于姓氏的記載。

那段全長77個字的跋，與其說是在記錄一個天才的畫師，不如說是在歌頌宋徽宗是個天才的老師。

“聶先生的這個問題，并不需要從夢里尋找答案。”

“姑娘此話怎講？”

“我們國家，有延續了千年的裝裱規矩。”

夢心之給出了回應：

“為了方便拿取和著錄，畫都是需要裝裱的。”

“會在外包的題簽上面寫上時代、作者以及作品名。”

“清初的梁清標在得到這幅畫之后，重新做了裝裱。”

“他在重新裝裱的時候，是可以看到宋人原簽的。”

“也是基于原簽的容，才會在外包寫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

夢心之詳細地解釋了一番。

“這倒也是，一個姓氏，不存在姓氏作假的可能和意義。”聶廣義想了想，又道：“姑娘剛剛似乎話里有話？”

“嗯？”夢心之笑意盈盈道：“我有嗎？”

“當然有啊。”聶廣義回答道：“姑娘方才說【這個問題，并不需要從夢里尋找答案】，那麼什麼問題需要呢？”

夢心之一時有些語塞。

沒有遇到過像聶廣義這樣的，

不問為什麼會做夢。

也不說夢里的事有什麼是能信的。

一上來就直接問，夢里有沒有什麼特別的。

見夢心之沒反應，聶廣義就開始追問：“姑娘可以告訴我哪些必須要從夢里尋找的答案呢？”

雖是有著九秋之一般的子。

夢心之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免開始有些緒上的波。

不答反問道：“聶先生，你難道不覺得，在夢境里，尋找歷史的答案，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嗎？”

這可是一件，夢蘭士不管聽多次的，都覺得匪夷所思的事。

的親媽，因為這件事，開口閉口都懷疑是傳染神經病。

“這有什麼不可理喻的？”聶廣義理所當然道，“再怎麼不可理喻，能有你穿越回去，夢到我的極之意那麼不可理喻？”

聶廣義已經躺平了。

從宗極拿給他的那疊極之意工作室原始手稿開始。

由于接到聶教授打來的急電話，聶廣義沒來得及看山里那棟建筑的“演變史”，就匆匆離開。

“定稿圖”完于五年前的這件事，讓“演變史”變得無足輕重

只一幅圖，就足以給聶廣義的ConcettodiAurora被打上建筑外觀抄襲的標簽。

一直安安靜靜聽講的宗意，又被刺激大發了：“你的極之意？這位姓聶的叔叔您在拱蝦咪？”

“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回頭可以問問你適哥哥，他不是要在你們的極之意工作室待滿一個月嗎？”

聶廣義難得好脾氣，他不想在關鍵時刻，和個小姑娘發生爭執。

宗意卻是不依不饒：“義叔叔自己沒有嗎？為什麼這種事，還要讓我去問適哥哥？”

聶廣義無奈了。

他自認為是一個非常擅長“斗”的人。

哪怕是小姑娘也不再話下。

面對宗意這種，明明萌得要死，卻非要自以為很兇的質問，聶廣義還是瞬間就敗下陣來。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翻相冊，里念念有詞：“我給你們看一個獲獎作品的視頻簡介啊，視頻是意大利語的，但不影響你們看得真切。”

宗意迅速湊了過來。

還沒找好視頻的聶廣義，趕給手機熄了屏。

“干嘛呢義叔叔？”宗意不樂意了，覺得自己可能被耍了，“有必要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嗎？”

“不是做賊心虛，就是……我事先聲明啊……首先這個獎項我已經退回去了，其次，我一直都在意大利，從來也沒有聽說國有個什麼極之意，要不是小適子……”

聶廣義頓了頓，換了個比較不會進一步惹小姑娘的稱呼，改口道：“要不是宣適和我說什麼要住到棺……程諾的工作室里面去，我就沒機會見到山里的那個極之意。”

“什麼山？你到底要不要給我看視頻簡介嘛？”宗意生氣道：“你長這麼大只，這麼吞吞吐吐的有什麼意思？”

宗意的這句話，說的一點都不客氣，聶廣義卻沒辦法反駁。

認真說起來，他絕對是比眼前這個小姑娘，更加討厭男人吞吞吐吐的。

別說吞吞吐吐，宣適只是平日里慢條斯理一點，都已經被他嫌棄了一個半死。

聶廣義終是放棄了抵抗，點開手機里面的視頻，直接遞給宗意看。

在模型畫面出來之前，全程意大利語，聽的宗意一臉懵圈。

在模型畫面出來的第一秒，宗意就開始尖：“哇！我的姐姐誒！極之意上電視了耶！”

尖完了，宗意趕拉著夢心之一起看，才過了兩秒，就越看越不對勁。

這明明是極之意，但又不是真的極之意。

極之意明明是家里人名字組合起來的，怎麼到了視頻里面，就好像變了和極有關。

花里胡哨的加了一堆極的元素。

這不是在搞笑呢嗎？

好好的一棟建筑，搞什麼極概念？

房子是讓人住的好麼，搞那麼復雜拱蝦咪？

還有這視頻，為什麼放著放著還出現了義叔叔那張臉？

意大利難道都沒有帥哥了嗎？

比適哥哥低了八百個檔次的臉，怎麼也好意思出現在意大利的電視？

宗意在那邊咋咋乎乎，夢心之卻是秒懂了聶廣義的先前支支吾吾的原因。

不僅僅是因為視頻里面出現的那棟建筑，還因為能聽得懂意大利語。

天才建筑師、現代水上概念建筑……

夢心之此時的震驚，一點都不比聶廣義第一次看到“假冒偽劣”的時候。

“所以……”夢心之猶豫良久才接著問道：“我是因為看過聶先生的設計，才會一直做有這棟建筑的夢？”

問完。

夢心之還頗有些高興。

一塊大石頭落地的覺。

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極之意工作室被抄襲了，而是夢境里建筑的出終于有解了。

如果是以前有看到過這樣的一棟建筑，后來再夢到，就也不奇怪了。

這或許也比較能解釋，的夢境里面，為什麼時不時都會出現這樣的一棟現代水上建筑。

夢心之的反應，讓聶廣義石化了。

作為一個天才建筑師，他一開始就認定了，是自己的設計被別人給抄襲了。

現實卻給他狠狠地上了一課。

宗極遞給他的那一疊“演變史”，讓他不得不接現實。

要說沒有憾，沒有敵意，那肯定是假的。

但真的已經所剩無幾。

夢心之的反應，讓聶廣義放下了對極之意工作室的最后一敵意。

“肯定不是這個原因。”聶廣義如實回復道：“我是一年前才有的這個想法，半年前才開始建模。”

“一年？”

“對，我有這個想法，是在極之意工作室建之后。”聶廣義親自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把獎項退回去給組委會，就是害怕會被先行一步建好的極之意工作室說我外觀抄襲。”

說到這兒，聶廣義的天才之傲又開始抬頭，他深怕夢心之不相信，斂容屏氣道：“我此前，真的真的沒有在任何場合聽說過極之意工作室，更不要說見過。”

夢心之剛剛的第一反應，給了被這件事困擾多日的聶廣義非常多的安……

【安】這個詞用得不太對。

天才哪里會需要這種沒有營養的東西？

聶廣義不屑被安，卻又油然而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覺。

“極之意說是工作室，其實就是我們的家。要不是小意和程諾姐投緣，別說你此前沒聽說過，此后也很有可能不會聽說。”

就是這種覺！

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很讓人舒服。

這到底是什麼覺？

為什麼他都偶發不對古典過敏了，還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形容的詩句？

夢心之把聶廣義的出神，理解了對錯失獎項的憾，細心地換了一個話題：“聶先生是不是想知道歷史里面沒有寫過的細節？”

聶廣義的眼睛都亮了，顧不得先把說不清道不明的覺想清楚，直接開始表達自己的訴求：“恩恩恩，給我講講歷史里面沒有的。《千里江山圖》鋪陳了五層料，畫了三百多座房屋、二十多座亭臺、將近百艘船只這種眼可見的細節，都可以跳過。

“好，我先前說，夢見過參加翰林圖畫院的學考試，但你問我的時候，我又一問三不知，是因為我不是自己去參加學考試，而是推著原來應該去參加的那個人，去外面看了看。”

“推著？”聶廣義很快就抓住了重點。

“對，推著。”夢心之肯定道。

“那種推？肩掌、推推嚷嚷？你在夢里是個男的。”

“不，我還是我自己。”夢心之說，“我推的是椅，椅上坐著的人是王希孟。”

“椅？宋徽宗那會兒有椅了嗎？”

“有的。諸葛亮那會兒就有。”

“等會兒！”聶廣義忽然提升了音量，“你剛說椅上坐著的人是誰？！”

“王希孟。”

“《千里江山圖》的王希孟？”

“對。”夢心之準備好了，從激不已的聶廣義那里，接收關于王希孟的一切提問。

只聽聶廣義來了一句：“你是怎麼推的椅！”

“啊？”夢心之訝異道：“用手推啊。”

“我要問的是，你是在哪里推的椅？考試在哪里舉行？”問到這兒，聶廣義自己忽然又改口，“不不不不不，這些都不重要。”

“啊？”夢心之被問得只剩下了語氣詞。

“王希孟誒！那可是《清明上河圖》的同時代！你有沒有推著椅走過了汴京城的某一條街？你有沒有看到街上的餐館都在賣什麼吃食？你在夢里有嗅覺嗎？有沒有那種滿街飄香的已經失傳的小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