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第16章 16

16

沈府東院,元策扛著肩上的“蠶蛹”進院門,一路往里走去,所過之,青松呼哧帶地奔在前頭清場,里碎碎念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將院里值夜的下人通通趕回了后罩房。

姜稚趴在元策肩上硌得直想吐,踢是再踢不了,就他這板,覺著的腳更痛,便只剩一張還在氣吁吁頑強抵抗:“……我姜稚的夫、夫婿,豈能是三心二意浪風流之徒……那等姐姐長妹妹短的日子,我絕忍不了!此生若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寧肯一生一世一個人……”

說到這里,似又覺一生一世一個人未免太凄涼了些,蒙在披氅下的腦袋搖上一搖,改口:“我又不是非你不可,沒了你便要孤獨終老嗎……全長安多兒郎心悅于我,家中富可敵國的、長相貌比潘安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通的,我挑哪個不能……”

那麼厚的披氅也蓋不住這聒噪的叨叨。

元策騰出的那只手快起繭子的耳,腳下步履生風地穿過廊子,一把推開廂房門走進去,將肩上的蠶蛹放下,摘掉了外邊的蠶繭。

眼前驟然恢復明,姜稚暈頭轉向地就近一抓,抓著床柱堪堪站穩,緩過一陣眼花,剛對著元策一張——

腦袋忽然被他一掰,掰轉向里去。

床榻上面白如紙、印堂青黑,死尸一般的中年男子倏地映眼簾。

姜稚一低頭嚇得魂飛魄散,飛快松開床柱,跳去了元策后。

元策回過頭,看向手心口驚魂未定的人:“看清楚了?我‘相好’。”

姜稚輕眨了兩下眼,著氣平復了會兒呼吸,帶著幾分狐疑重新探出腦袋往床上去,看著那只皺、干柴一般的手,不由屏住了呼吸。

瞧著不過三四十的年紀,卻是這樣一雙將死之人的手,難以想象被衾下還蓋著一副怎樣形如槁木,皮包骨頭的軀……

姜稚背脊嗖嗖發涼,打著寒噤匆忙收回眼,驚,仰頭問:“他這是……”

“半年前遭遇北羯人伏擊,為了——”元策一頓。

“嗯?”

元策轉過頭,盯著床榻上那張灰敗的臉,輕輕一扯角:“為了保護我了重傷,了活死人,就靠湯藥吊著一口氣。”

姜稚才后知后覺這廂房里有濃重的藥腥氣,其中還混雜著一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越注意去聞,胃腹越到不適,姜稚忍不住掩了掩鼻,又意識到這作不妥,掩著鼻子的手在將松未松間瞅了眼元策。

元策倒似乎并未在意,抱臂轉回來,擋在了與床榻之間:“玄策軍進京的隊伍分了兩撥,后一撥為護送他昨日剛到,一應通關記錄全都在冊,你若還懷疑我有什麼相好,大可去查。”

這麼說,他先前所說的什麼男副將都是真的……?

姜稚還沒想出個信與不信,一抬眼,瞧見他居高臨下的眼神,先蹙起眉來:“你這是什麼話,說得好像是我無理取鬧一般……分明說是相好的也是你,現在又改口,我怎知要信哪一個!”

“我何時說過是相好?”元策眉梢一挑。

“……你在這兒咬文嚼字!”姜稚氣得漲紅了臉,“就算相好不是你親口認的,那玉佩總是你親手摔的,你又作何解釋?”

廂房里陷沉默。一直候在門外的青松忍不住替自家公子了把汗。

說得對呀,這該怎麼解釋,這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沒法解釋!

聽公子被問得啞口無言,青松正惴惴不安,一抬頭,看見元策一個戰撤退,冷著臉一腳出廂房,朝書房那頭走去。

再往里一瞅,高高在上的郡主用那纖纖玉指指著他家公子的背影,不可思議得七竅都在生煙:“……他就這麼走了?”

青松連忙上前打圓場:“郡主,公子是覺著這屋子不干凈,怕污了您的眼,邀您去書房談心,您請,您請……”

姜稚板著臉一甩披氅襟邊,朝外走去。

能拖一刻是一刻,多拖一刻,興許公子便想出主意了,青松一路點頭哈腰賠著笑臉說著好話,不料郡主一走進書房,臉卻更不好看了。

姜稚抿著,站在門檻邊,視線慢慢掃過屋悉的陳設——

缺了一個瓷瓶的博古架。

險些砸破腦袋的屏風。

墻上的“靜否”二字。

每一樣都是他冷待的鐵證。

再看此刻背對著門,負手站在窗前一聲不吭的人,姜稚頂地搖了搖頭:“算了,你也不必解釋了……總歸你摔碎信是真,回京這大半月冷冰冰待我也是真,就算沒有別的相好,你也是變了!”

元策負在背后的手挲了下,像是拿定了什麼,轉回看向姜稚,哼笑一聲:“我變了?我還疑心是你變了。若不冷待你一番,怎能試探出你萬綠叢中過,可曾片葉不沾?”

“試探我什麼?”姜稚一懵,“我又何時萬綠叢中過……”

元策審判的目落在上,朝青松一攤手:“拿郡主今年的生辰禮單來。”

青松也是一愣,隨即連哦兩聲,轉頭從屜柜里取出一封厚厚的折子,到了元策手上。

——這份禮單是這兩日為了研究給郡主送什麼禮,穆將軍搜羅來的報。

元策單手掌住折子底襯,一抬下:“從頭開始報。”

青松看了眼一頭霧水的郡主,猶豫著拉開了折子,去找那個“頭”。

一折,兩折,三四五六七八折,九折,十折……青松一路拉,一路從書房這頭走到那頭,了壁無路可走,一轉彎又繞回來……

正是姜稚瞠目結舌之際,長長的折子終于拉到頭。

青松清了清嗓,端正儀態,揚著脖子朗聲道:“王家大公子,羊脂玉如意一對——!李家四公子,白釉珍珠地劃花卷草牡丹紋如意形枕一只,雨過天青煙羅十匹——!”

姜稚:“……”

“趙家二公子,象牙編織花鳥紋掛屏一面——!”

“張家三公子,綠釉花卉紋執壺并碧綠琉璃茶盞一套——!”

“周家七公子,蘇繡蝶花宮扇兩柄,紫檀木棋盤并青白玉圍棋子一副——!”

……

瑯瑯報禮聲中,元策著對面的眼神越來越迫,直到姜稚被看得不住,躲閃開了目

這一躲閃,又覺無甚可心虛的,姜稚擰著眉轉回眼來,揚了揚下:“你倒打一耙,我過個生辰,收些賀禮怎麼了!”

什麼煙羅也不過糊糊窗,什麼如意形枕也不過擱擱腳,多的是放進庫房便不見天日的!

元策輕飄飄睨著:“我在外征戰,別說姑娘,連獵來的野兔是雌是雄都沒心思看,你卻在京城眾星拱月,與這些世家公子你來我往,毫無避嫌之意,你說怎麼了?”

姜稚一張一頓,噎在了原地。

當初好像是一時興起便收了這些世家公子的禮,還真沒想過避嫌,待他分明一顆拳拳之心,為何偏偏忽略了這點……

再說生辰之時,玄策軍已在回京路上,怎麼驚蟄也沒提醒著些?

元策手一揮讓青松收起禮單,盯住了面前無話可說的人。

話說到這份上,他還真想替兄長好好問問——

元策輕笑一聲:“不知這些個公子當中,哪位是家中富可敵國的,哪位是長相貌比潘安的,哪位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通的?”

“…………”

姜稚無言半晌,惱得一跺腳:“反正我問心無愧,我若想朝三暮四,大可去過那眾星拱月的日子,何必還地追著你這麼久?”

“所以——”元策掀了掀眼皮,“不試試怎麼知道?”

姜稚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將這話在腦子里過了幾遍,才約明白過來。

只因京前夕聽說收了那些世家公子的賀禮,他便在回京之后故意冷落,想借此試探誼?!

荒唐!

簡直……太荒唐了!

姜稚又驚又懵,一時竟不知該氣該笑,臉青上一陣又白上一陣:“你、你竟懷疑我至此……”

青松趕悄悄給元策使了使眼——

這又要哄不好啦,您可快說點能聽的吧!

元策偏頭向窗外,像在醞釀什麼不易出口的話,半晌過去,對著天上那月牙沉沉提起一口氣:“誰有的人——”

“閉月花、”

“沉魚落雁、”

“天姿國、”

“風華絕代、”

姜稚猝不及防一愣,心頭撲通撲通連蹦四下。

“走到哪兒都惹人注目,招人惦記——呢?”元策緩緩轉過頭來,一丈開外,杏臉桃腮的臉頰一紅,自己發燙的耳

四目相對,屋里的燭火驀地一跳,平靜的空氣陡然抖開一道波紋。

一瞬過后,兩人一個天一個看地,齊齊移開眼去。

元策低咳一聲:“總而言之——”

姜稚悄悄豎起耳朵。

“經過這段時日的觀察,我已相信你初心未變——”元策負起手,揚了揚眉,“姜稚,恭喜你,通過了我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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