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襄01

月朗星稀,燈火零星，上清那黑的宮殿中點著橘紅通的長明燈。

無極仙翁坐在一張黑漆棋桌前，元策同他隔著棋桌對坐,桌上棋子散,兩人都沒有要下棋的意思。

元策神半凝,仙翁愁眉不展，說：“神尊,距離你去神魔眼的日子越來越近,任由流落在外,怕是患重重,后果……不堪設想啊。”

仙翁的話讓元策眉心都蹙了起來。

“仙翁,這，沒有別的法子能取回來麼？”

“老朽……只知封印之法,這寄在他人上一事,老朽實在也，不曉得為何……”仙翁神為難,“若是可以讓老朽去取回來，老朽定當義不容辭，可這是神尊你的,便是只有你親自出馬才可以取回來。”

元策沉,聲音低沉：“凡人一生短暫,若等那子壽命盡了,投胎轉世,是否會回到本尊上？”

仙翁：“萬一，附著凡人子魂魄，跟隨一起轉世，又當如何？”

元策沉默。

“神尊你的時間不多,若不在這段時日取回，一旦你去神魔眼鎮守歸墟之口，便是千年守界不能出來。這千年間，萬一要是……”

仙翁絮絮叨叨的，來回就那麼幾句。

若不立刻取回，唯恐后患無窮。

“打翻那仙子是誰？”元策問。

“聽說是仙界一位分低微的小仙，甚得仙后寵。是不小心闖的天神塔，已被仙后罰了。原以為天神塔是最安全的地方，誰知會發生這樣的事，”仙翁抬首道，“因著不能讓人知曉這九黎壺和神尊你有關聯，老朽也并未多加打聽，若神尊要懲那位小仙，老朽這便去三重天走一趟？”

“罷了，不必。”元策搖頭。

仙翁：“書上說，兩相悅，神魂融，亦或肝腸寸斷，雨恨云愁，是取回的兩種方式。前兩句很顯然，若神尊你同那凡人子投意合，之親，方才回到你上。”

仙翁一邊說，一邊瞄元策的神，看他表難看，周氣極低，仿佛烏云罩頂，便知這是不可能的。

他趕補充：“這后兩句的意思，老朽想應當說的是，若凡人子上他人，再飽離別之苦，相思難解，肝腸寸斷，這亦能回到神尊你的上。”

“神尊意下如何？”

元策薄抿了一條直線，不言。

半晌啟道：“后者。”

仙翁松了口氣，就怕他不同意。

“神尊既已意決，事不宜遲，老朽先去凡間探探況，神尊不若跟老朽一道前往？”

“走吧。”他慢慢起，高大頎長的上所著袍，比黑夜還要深。

……

“人世分為九州大陸，九州迥異，這渾夕州便在九州的最北端，接壤北海，渡過北海，便是荒蕪極寒的北荒，北荒之極，便是淵大帝的府了。”

仙翁說的這些，元策年時便從天地人三書里讀到過了。

“《九州志》有云，生于塵世，一生苦短，六不凈，六塵不改，雜念不斷，縱恣意。生、老、病、死，都在短短百年間悟。”

元策同仙翁一道下了凡間，仙翁不知元策已經下來過一次了，他認真辨別了一會兒，才認出，指道：“神尊，是那邊那位子，是。”

而元策的視線早已了過去。

這位公主的背影纖瘦，但姿態拔，仿佛生來就尊貴傲氣。穿著一件寶藍的廣袖對襟長衫，發髻上戴著絢麗的珠花，鬢邊的流蘇簪垂落遮掩了一半側。

這時，門前突然傳來一道子聲音。

“公主，郎中，郎中請來了！”婢香嵐在前，提著藥箱的郎中在后，穿過九曲回廊，郎中急急忙地房中，跪拜道：“草民，拜見公主。”

“郎中快請起。”翎雖然記憶缺失，但順利地接了不寵的公主這個份，站起，回請郎中起來，轉頭時，元策方才看清這張不算和的臉龐，五線條有些凌厲恣意，眉眼卻很。

有些矛盾的長相。

因著翎罰，選了一有三分貌的，這位長縈公主，和有兩分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怎麼……有些像翎殿下？

仙翁發現了，抬頭看了眼寡言的元策，沒敢出聲。

仙翁能發現，元策自然也能。

他定定地著，不知為何，許是因為在那子上，又許是……的確有些像翎。

元策的目很難從上收回來。

一種似曾相識，讓他視線變得膠著，靠近，似乎又有了七。

半晌，他收回目，斂下眸中神。

不像。

沒有任何人像。

房中。

翎請郎中救治男寵徐公子，郎中看一眼男寵被捆綁模糊的慘狀，表一時難言：“草民……盡力而為。”

郎中將藥箱放在地上，看見他雙臂被吊綁在柱子上，手腕烏青淤一片，便手替徐公子把脈。

翎站在一旁，低頭看見男寵衫襤褸，不由有些心虛，回頭低聲道：“香嵐，你去拿件裳來。”

“裳？是，公主，奴婢這就去拿。”

此時正值年末，還未下雪，但北風霜寒，香嵐還當是覺得冷了，就回到公主的房中取了一件狐裘披風出來。

這些裳都是前些年置辦的了，公主長高了些，現在還在穿不合的舊服。

半晌，郎中收手。

翎輕聲問：“郎中，他怎麼樣了？”

“這位……公子，傷未愈，外傷嚴重，下肢氣堵塞。草民要為他施針，再開些補藥，服用個十日，便能大好。”

“這麼說，他不會死了？那太好了。”

郎中遲疑道：“草民斗膽，可否請公主為這位公子松綁，這樣綁著，恐怕傷勢難以痊愈。應當讓他躺在床……不，躺在地上，草上也。”

“可以，不過……”翎想起香嵐說，男寵會咬人，自然不能親自手，喊了半天，才喊來一個小廝，一個年邁的老管家。

“你們小心一些……我怕他醒來咬人。”

管家雖對公主忠心耿耿，到底是年邁了些，和那小廝一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材高大的男寵拖到了床上，拖拽磕間，地上一灘鮮淋漓。

男寵臉死白一片，氣息微弱，翎提著子繞開地上的跡走，更心虛了：“會不會死得更快了啊……”

郎中為男寵施了針，疏通他的經脈，又開了一張補藥方子，說：“這些藥，草民上沒有，需要回藥鋪去抓，不過……公主殿下，這些補藥都是一些名貴藥材……”

藥材名貴價格不菲，來救治一個男寵，長縈公主恐怕不愿吧，坊間傳聞這位公主最好男，這男寵雖長相俊，可半不遂啊。

郎中言又止，翎說：“沒關系，先生盡管給他開藥吧。”

剛巧香嵐拿來了狐裘：“公主，這是您要的服。”

翎愣了下，知道是誤解了。

要的是徐公子的服，不是自己的。

罷了。

翎將狐裘蓋在了男寵上，遮住了他滿的傷痕。

旋即囑咐小廝跟著郎中去抓藥，小廝轉頭管香嵐香嵐要了些銀錢，香嵐沒好氣地丟給他幾顆碎銀子：“遠志，花了多，都記在賬上！”

改朝換代后，以往儀仗華麗的長縈公主，資產大大地減。

今年田莊鋪子收不好，整個公主府跟著食。留下的這小廝，也是個歪瓜裂棗，稍微長得好看些的，都跑了。

沒想到公主為了救個男寵，現在還要花錢抓藥請郎中。

名喚遠志的小廝跟隨郎中到了藥鋪后，郎中說：“先開三，吃了三日后，我再到府上為那位公子把脈。”

遠志看著郎中照著方子抓藥，稱重，每藥里還有一手掌長的人參。

“這麼好的人參，給那個殘廢吃，太浪費了！不如給我吃。”

遠志這樣小聲嘀咕著，了心思。

待出了藥鋪，遠志便把人參拿了出來，又拐去另一家小藥鋪里問：“藥師，有沒有長得像人參，價格很便宜的藥材？”

掌柜點頭：“有是有，不過這種藥價格雖然便宜，但本沒有人參的效果，和一些藥混在一起吃，還容易中毒。”

遠志問：“給我看看長什麼樣。”

“此藥名曰商陸，形似人參。”掌柜拿出一來，遠志滿意地點頭：“給我抓三。”

抓好藥后，遠志將商陸放進藥包中濫竽充數。這樣也免得熬藥時發現藥材對不上，查到自己昧了徐公子的人參。

兩日后的深夜，被灌了假藥的徐公子，渾渾噩噩地在夢中死去了。

來收魂的黑白無常翻開命簿，白無常道：

“怎麼回事，這個徐玄周分明還有五十年壽元，為何提前這麼多年就死了。”

“這不可能，命簿從來不出岔子的，難道是他上出過什麼變故？莫名折了五十年的壽元？太可惜了，熬過這兩年，他臥薪嘗膽，才算苦盡甘來，大仇得報，一生戎馬，人敬仰，流芳百世，不想，還沒等到就死了。”

巧就在一旁的元策聞言：“變故？”

難不，是因自己？

自己曾附在此人上片刻，莫不是造此人折壽，命數大改？

元策不得其解，只得讓仙翁跟隨黑白無常去一趟幽冥界，道：“仙翁，此凡人的命數更改，許是跟本尊有關，若是有關，讓判網開一面，送他回魂。”

仙翁：“緣何跟神尊有關？”

元策默了一下，道：“本尊前幾日，曾附在他上片刻。”

“若真是如此，老朽先行去幽冥界查明真相，若是天亮前老朽還沒回來，這凡人的，便請神尊暫且維持他的生機，確保不得被人發現他已死去。”

元策點頭應了，夜已過半，天蒙蒙亮了。

仙翁到了判面前，問清了徐玄周死因的來龍去脈。

這死因看似稀松平常，被人意外害死，可偏離了他本來的命數。

“沒準……還真是神尊的緣故，”仙翁思量著想，“神尊附在男寵上那片刻，公主看見了他，便了替他醫治的心思，若非公主想要救下男寵，也不會有郎中來開藥，更不會有小廝昧下藥材，換藥濫竽充數，致使藥變毒，最終徐玄周意外死。”

判對仙翁搖頭道：“徐玄周寧愿轉世，也不愿回去。他說那樣活著，被人辱，還不如死了算了，仙翁啊，這忙，不是小仙不幫，實在是……”判一臉為難，唉聲嘆氣。

仙翁默不作聲思索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后出聲道：“既如此，也不可強求，那便讓徐玄周去轉世吧。判，這徐玄周原本的命簿，可否借老朽看一眼？”

判一躊躇，點頭應了，仙翁大致掃了一眼，記下來后，點點頭，讓判替徐玄周轉世改下命數：“讓他加進爵，名滿天下，子孫滿堂，長樂永康。”

“仙翁放心，小仙這就去辦，包管仙翁滿意。”

仙翁從幽冥界回來時，天已大亮。

“神尊，那徐玄周的死因變故，老朽已經查明。興許真與神尊有關，可徐玄周了幽冥界后，不愿回魂，老朽想，不若您來替他完本來的命數。”

元策抬頭，黑眸如一潭古井：“仙翁何意？”

“意思便是，”仙翁指了指床上已經涼了的尸，“您先變他的模樣，替他活著，要知道徐公子的命數，和這位公主的，可是息息相關。”

仙翁已經看過了原本的命簿。

兩年后，長縈公主會死于徐玄周的劍下。

若是上徐玄周，又被他所殺，還有比這更肝腸寸斷的事嗎？

屆時，便應能歸位。

仙翁已經認定，神尊不可能上任何人，所以古籍上提到的兩種取回的方式，只能試一試后者。

肝腸寸斷，雨恨云愁。

“神尊不要再猶豫了，這是最好的法子。”仙翁手一揮，床上的尸便消失無蹤，他按著元策的肩膀，將他推到了冰冷的病床上，門外傳來腳步聲，仙翁二話不說，點了下他的雙位：“您現在是徐玄周，還是個半不遂，站不起來，可別穿幫了。”

“仙翁你……”

仙翁打斷：“神尊，不可以對凡人施展仙，否則會遭反噬，越強大的神祇，越不得如此。老朽就在旁邊，若是沒人的時候，老朽自當會出現。”

說完，不給元策反駁的機會，仙翁將他面容一改，便去了形。

元策坐在病床，低頭看著自己毫無知覺的雙，他出被捆綁住的雙手了一下。

真的沒覺了。

上服又破又爛，一條一條的，出底下傷痕累累的皮來。

這兩日，都沒人替徐公子換裳。

徐公子什麼造型，他就是什麼造型。

元策忍不下去，這樣穿著還讓人看了去，何統？

正要手指給自己變一袍出來，仙翁的腦袋突然從一旁花瓶里出來：“不可，神尊，記住你現在的份，你是公主的男寵！”

元策沉默地深吸口氣。

“仙翁，你換個地方躲吧。”

仙翁：“好好好，老朽換個地方。”說完鉆回了花瓶。

元策一把拽過旁邊的紅狐裘，不屈地披在了上。因著雙手被綁在一起，元策只得用下著狐裘，茸茸的狐貍搔在下頜上，暖融融、的，無端讓人想到小青鸞的腦袋。

翎以前就喜歡這樣用腦袋來蹭蹭他。

六千年間，他偶爾也會想起，的缺失，讓他憶不起到底是什麼覺。

門外腳步聲近了。

“吱呀——”

門打開，元策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