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覺察的目，皺了下眉：“看什麼？”

楚沁立刻低頭：“沒有！”

“……”他掃兩眼，只當是被自己方才的怒攪得不安，不再多說什麼，低頭吃面。

楚沁只好也低頭吃面，才吃了一口就嫌他拌的這碗放的辣椒不夠多，卻也沒敢手再添。

吃到第二口，又忍不住打量起他來，一時不準他對這辣椒到底什麼看法——是真沒多想就吃上了，還是在這不聲地提點要以后當心呢？

楚沁夾了一筷子響油鱔來吃。鱔的質本就，外頭的芡更是溜溜的，裹著甜咸與黑胡椒的味道熱騰騰的在舌尖，讓酸辣口味的面條也變得滋味更富了些。

的心也隨之變得更復雜了。

想若他沒別的意思，那自然是隨他吃。油辣子有那麼一大甕的，管夠。可他如果在用這種明里暗里的方式提點，哪怕這事本是自己理虧，也還是會不高興的。

上一世他們一輩子都不親近，但還是和和氣氣地過了一輩子，幾乎從未有過爭吵，憑的就是“有話直說”。誠然那時自己足夠小心，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放縱”，而且那種“有話直說”里也著一“公事公辦”的疏離味道，可那終究是一種讓他們都舒服的相方式。

比起拐彎抹角的所謂“提點”，也覺得那樣直來直去的談能讓到更多的尊重。

所以，如果現在他來那一套……

楚沁暗暗地想：那就跟他吵一架。

趁著現在剛婚，兩人尚不悉，本就有許許多多的事要慢慢磨合，為這種事吵架是最合適的時候。如若現下忍了，日后只會更不好辦。

裴硯吃著面，自顧平復著心神，很快就吃完了兩小碗，額上被辣得滲出了一層細汗，舌頭也有點麻了。

他嘶地吸了一聲涼氣：“好辣！”

這就算在遞話茬了。

楚沁黛眉稍挑，默不作聲地執起手邊哪壺冰鎮楊梅湯給他倒了一壺解辣，淡淡道：“三郎若不吃辣的，以后我也不吃了。”

但請三郎以后有話直說。

——這句話尚未說出來，灌了一大口酸梅湯裴硯愣了愣：“那倒不必，你吃你的嘛。”

楚沁聞言亦不免一愣，不由多看了他兩眼，遲疑道：“當真？”

裴硯無所謂道：“我只是不太能吃辣，又不是見都見不得。你該怎麼吃就怎麼吃，我吃點也不妨事。”

楚沁：“？”

他頓聲想了想，又說：“倒是若哪日五妹來用膳你得當心。自弱，還有敏癥，上敏癥嚴重的時候對魚是真的見都見不得。幾年前有一回姨娘給父親做了魚湯，據說本沒讓嘗，就是端進屋時離近了些，就起了疹子，半個時辰才緩下去。”

他說得很認真，但很平靜，看不出一丁點兒別的意味。

楚沁略作沉，再度探問：“別的呢？”

裴硯：“什麼別的？”

直白了些：“三郎就沒別的事要說？”

裴硯無聲一喟：“我突然過來嚇著你了是不是？”說著搖搖頭，“的確有事，但吃完飯再說吧，不急。”

這樣聽來，他對吃辣好像真沒什麼意見，至對這罐油辣子沒意見。

楚沁安了心，兩個人就又各吃了一小碗面。這回裴硯沒再油辣子，佐料只用了麻醬，另外拌了些末酸豆角和炒蛋。楚沁則試探著有意多放了油辣子，風卷殘云地吃了，他沒什麼反應，倒有點把辣著了。

用完晚膳，裴硯與一同坐到茶榻上消了會兒食才總算說起了正事，楚沁直言道：“王宇已差人來回過話了，這事是我不好，沒能看住安氏，竟讓跑到學塾去。”

裴硯好笑地看著：“這跟你有什麼關系？你又不能天天盯著。自己的錯，讓自己擔好。”

楚沁淺怔，想了想，這道理倒也不錯。

又聽他道：“再說還有道湯呢——王宇是不是沒來得及告訴你？”

楚沁愣了愣，茫然地看了眼杵在門邊的王宇：“什麼湯？”

裴硯問：“前幾天那個暖鍋你可還記得？里面有蛋餃有魚丸蝦丸的那個。”

楚沁心想，哦，就是你上次突然殺過來的那回唄？

當然記得。

便點了點頭，問：“怎麼了？”

裴硯道：“方才安氏去學塾送晚膳，里面也有那道湯。”

楚沁仍舊不明：“那不是我的膳，是膳房做了直接送來的，再做也不稀奇呀。”

裴硯一哂：“可安氏知道我喜歡吃。”

聽到這句，執掌宅一輩子的楚沁一下子就懂了。倒吸了口涼氣，臉發白：“這是把手到我院子里來了？”語畢一記眼風掃向清秋，清秋心領神會，立即出了屋，要去盤問正院的下人。

裴硯倒有些意外會這麼快就想到這一層，更多的解釋倒都省了，只看向王宇：“你一道去。將安氏邊的人也押來，一并問清楚。”

楚沁平心靜氣地垂眸，沒多說什麼。

他們這樣安排看似大干戈，其實是不得不為。大宅院里是非多，很忌諱旁人將手進自己院子來，倘若在出小事時不刨問底，日后早晚要有大麻煩。

上輩子初掌中饋的時候不太拿得穩這些輕重，也曾對下人們太過寬和，后來便差點鬧出大簍子來。若不是裴硯出手及時，的孩子可能就沒命了。

清秋與王宇出了正屋，便默契地往后院走。王宇很有先見之明，早就命人將安氏那邊的人都押到了院外等著問話，這會兒得了令，直接押進來就行了。

清秋將正院的下人們也都喚了過去，除了清泉暫且還留在屋里服侍，其余的人都在了。

王宇立在院子里，目凌凌地掃過兩邊的人馬。左邊二十多個是楚娘子正院的，右邊七八個是安姨娘西院的。

事關乎府中的明爭暗斗，問話不大可能是簡簡單單的“問話”，免不了要刑。王宇揣著裴硯的心思心底冷笑，暫且沒看正院的人，遞了個眼，兩個手下就把安氏邊最得力的歸燕拎了出來。

歸燕滿面驚恐地被按跪在地，王宇袖著手，居高臨下地問：“是你自己說，還是我問？”

歸燕臉慘白，櫻個不停，還是了句：“奴婢不知出了什麼事……”

王宇面憾：“那可就對不住了啊——”

臥房里，楚沁平心靜氣地喝著茶，聽到后院傳來一些不大真切的慘聲，便知是問話時了刑，執盞的手不由了。

裴硯不經意地看見，聲音變得小心：“你害怕？”

楚沁“嗯”了聲。

的確害怕。哪怕執掌了一輩子宅，自己也下令過板子，也還是害怕的——打人誰不怕啊？

裴硯思索道：“要不先去我那里歇著？他們問完會來回話的。”

楚沁心說那也真是大可不必……

不過還是點了頭：“也好。”

裴硯便帶著出了正院，去前宅的書房。安氏知道自己壞了事，一直等在書房門外，見他們一并過來，頓時淚盈于睫：“三郎！”

接著又向楚沁：“娘子，我……”

楚沁腳下一頓，正想該說點什麼，手就被人一握。

怔然抬頭，裴硯并未回看，只是走得更快了些，拉著大步流星地走進書房。

安氏自然也想進，卻被守在院門的小廝擋了。楚沁跟著裴硯步室，室中除卻書桌椅還有待客的茶桌和椅子，他到茶桌邊隨口道了聲“坐”，就坐下了，卻見他又往里走了幾步，走到放茶邊的矮柜沏茶。

楚沁猶豫再三忍住了起幫他一起忙的心。上輩子就是時時刻刻都繃得太了，現在想想，他偶爾照顧一下也不是不起呀。

裴硯沏好兩盞茶，一手一盞端去放在茶桌上，與品著茶等。

一盞茶尚未飲完，王宇就進來了。

天本來就熱，他問話又是在外面問的，問完再趕過來，不免出了一額頭的汗，便見他隨手抹了把，道：“兩板子下去歸燕就招了，不過……”

王宇言及此噎了噎，神也有些閃爍，裴硯不由追問：“不過什麼？”

王宇呢喃道：“……不是娘子邊的人惹的事。”

楚沁一奇：“那是怎麼回事？”

王宇自覺丟人，悶著頭不吭聲了，回朝院門擺了下手，手下押了個人進來。

裴硯只定睛看了一眼便僵住，接著，楚沁就見他扶著額頭按起了太，儼然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

——他那麼氣勢洶洶地殺到正院，想替把吃里外的人挖出來，結果麻煩竟是自己邊的人惹的，真的很丟人！

楚沁設地地在他的角度想了下就尷尬住了，適時地再度端起茶盞，不去看他。

裴硯強自穩住：“什麼緣故？”

張諱跪在地上不敢抬頭，也不敢吭聲，全然沒了白日里在安姨娘跟前那種有竹的氣勢。王宇斜眼睨著他，稟道：“說是覺得自己在公子邊出不了頭，就想攀上安姨娘，待安姨娘得寵便能分他一杯羹。”

裴硯：“……”

這理由，更丟人了！

他用力按了按眉心，知道自己邊的下人都是簽了死契的，就索道：“賞他二十板子，找個人牙子發賣了。”

“公子！”張諱目驚恐，急急地膝行上前想要求，被王宇一把阻住。

王宇邊按著他邊又說：“他還有個弟弟，張訣，也在咱們院子里，公子您看……”

這話雖說是在詢問，但其實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當哥哥的被發賣了，弟弟便也不可能繼續留在府里，免得記仇。

裴硯淡然啟：“一并打發走。”

“公子！”張諱更慌了，掙扎著還要上前，王宇索揮了下手，讓人把他拉出去。

張諱于是便被捂了，嗚嗚咽咽地被拖出去。楚沁心下有不忍，眼底了，但想想便也罷了。

這種善心上輩子年輕時發過，卻沒落著什麼好。這輩子再心，就是真的傻。

裴硯將眼底的那抹緒盡收眼底，便等了一等，暗想若要說也不打。

這種事不是沒有談的余地，他的底線就是把人打發走，別留在定國公府。但若有不忍，板子可以不打，再不行他還可以額外賞幾兩銀子，也算以德報怨。

然而沉默了半晌，卻只聽道：“他弟弟沒做錯什麼，按規矩把他自己的錢都收拾了，讓他帶走吧。”

對于張諱，一個字都沒說。

裴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心里暗贊：拎得很清。

然后便是安氏了。

裴硯心里清楚這事可謂“一個掌拍不響”，張諱固然不對，但安氏錯更大，單是跑去學塾這一點就不合規矩。

他心里存著惱意，卻鬼使神差地看向楚沁，存著三分好奇道：“安氏給你辦。”

楚沁短暫一怔，很快就平靜了。

早知他對安氏的態度，也早已清楚后宅的彎彎繞繞，這事他若直接辦了當然樂得清閑，但他點名給，也沒在怕的。

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安氏與三郎的姑父七拐八拐地沾著親，是實打實的貴妾，我倒不好說什麼。”

裴硯只道想躲事，倒也能理解。可不及他再開口，就又說：“不止我不好太過嚴厲，三郎也得顧著姑父的面。那不如……”笑起來，話鋒一轉，“不如送去給母親，母親執掌宅，想來是會按規矩辦的。到時明明白白地說個清楚，姑父也不是不知是非黑白的人，想來不會怪到咱們頭上。”

裴硯被說得好生一愣，繼而偏過頭，忍不住地看。

楚沁被他看得有些慌，心里翻來覆去地自問：這主意不好嗎？

依多年的經驗看好的啊！這麼辦不止能治住安氏，還不得罪他姑父，更能讓安氏背后的胡大娘子啞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分明就是一舉三得的好點子！

正參不他的子，他忽地笑出了聲：“想不到娘子還是個小狐貍。”

他說這話時眼中笑意深深，語氣里含著幾許促狹的打趣。

楚沁一下子紅了臉：“誰是狐貍！”

裴硯抿：“誰臉紅誰是狐貍。”

楚沁慌忙抬手，局促地捂住自己的雙頰。

裴硯笑意更甚，不知怎的就出手，向的額頭。

額前覆著薄薄的劉海，又細又，他了兩下，電般地盯過來，滿面驚悚地躲避：“你干什麼！”

“哈哈哈哈。”裴硯收了手，搖搖頭不再逗，遞了個眼示意王宇把安氏帶走。王宇早被兩個人的打罵俏弄得滿臉不自在，得了令就一溜煙地跑了，隨意了兩個侍婢一同去押人。

“三郎，妾錯了！三郎……”安姨娘帶著哭腔的喊聲只響了兩聲就聽不到了。楚沁不肯再留在屋里被他打趣，氣惱地站起來就走：“我回去了！”

“生氣了啊？”裴硯一愣，笑意猶轉在角，不假思索地也跟著起了。

楚沁自是很快就意識到了他跟在后頭，心里懊惱愈甚，頭也不回地氣道：“三郎不是還要讀書，別跟著我！”

裴硯悠然：“我去你房里讀。”

楚沁：“……”

突然覺得自己前天去邀他回來，有那麼點引狼室的味道。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回到正院，走在前頭楚沁步子得急，裴硯不慌不忙，兩人之間便差了十幾步。清秋本在廊下等楚沁，冷不防地看著這副樣子，只道他們之間生了什麼不快，剛要上前問一問，就見裴三郎端著一副似笑非笑的氣人模樣跟進來了。

清秋一下子把話都咽了回去，忍住了看熱鬧的緒，垂眸福。

楚沁步房門就要回臥房，便往右拐，裴硯快走了幾步，跟著也往右拐。

一下子回過：“那邊才是書房！”

“我知道。”裴硯氣定神閑，“我喝盞茶再去。”

楚沁：“……”

他在氣！

他在故意起！

他在明晃晃地故意氣！

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因為上輩子從未見過他這樣。

于是瞪了他半天，切齒生道：“我要睡了。”

這四個字卻在裴硯心頭一刺。

他驀然又想起昨晚的事，笑意撐不住地淡下去，失了繼續說笑的力氣。

他維持著平靜緩了口氣：“那你睡吧。”

說罷就轉過，走向堂屋那邊與臥房正相對的書房。

自覺正與他針尖對麥芒的楚沁一愣。雖然不知道他怎麼了，但也看得出他不高興了。

……好好的，怎麼就又不高興了呢！

喜怒無常啊！

楚沁在心里腹誹不止，掙扎一番后，覺得還是得哄哄他。

他剛才氣勢洶洶地殺過來雖然嚇了一跳，實則卻沒有怪的意思，只是在生安氏和下人的氣，想趕把事查清楚。雖說查到最后并不是邊的人的問題，可他本意也是想幫的。

他這麼用心，現下在這里不高興了，若坐視不理顯得多恩將仇報啊？

楚沁撇了撇，心里不再罵他了。凝神想了想，照舊先進了臥房，給他沏了盞茶。

對面的書房里，裴硯進了屋也無心喚下人進來，自顧自地劃亮火折子點燈，點好燈便坐到書案前。

……然后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并未帶書過來。

他頓時心里更不痛快了，負著氣在房里踱了兩個來回，然后停在了房中的書架前，打算隨便找本書看。

然而等他挑好書回過，卻見書案前多了個人。

楚沁立在那兒，面前放著托盤，托盤里盛著盞茶。見他看過來，一臉的別扭，低著頭小聲道：“你不是要喝茶？我沏好了。”

裴硯挑眉，信步走過去，翻著書落座：“不是要睡了？”

“也沒那麼困……”輕聲說。

他不咸不淡地“哦”了聲。

氣氛安靜了。

上輩子本沒見過他賭氣的楚沁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腳趾隔著繡鞋的鞋底子一下下蹭著地。

局促了半天，鼓足勇氣直言問：“三郎，剛才好好的，你為什麼突然就不高興了？”

明知故問！

裴硯咬牙，冷笑著抬眸看，卻迎上一臉真誠的詢問。

他便這樣與對視了兩息，漸漸發覺可能真的沒明白。

他只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氣都不好氣了，板著臉靠向椅背：“我問你，昨晚我過來的時候，你真睡了？”

“昨晚？”楚沁自知昨晚他來那會兒在干什麼，生生打了個激靈，“真、真睡了……”

裴硯瞇起眼睛，眼中沁出嘲弄：“五點鐘、屋里亮著燈、還有飯菜香，你便已經睡了？”

“……”楚沁噎住，臉一分分漲得通紅。

可其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問，誰還沒點不方便見人的時候呢，有些事要瞞著旁人也都是難免的呀！

遇上這樣的事，找個能說出口的理由搪塞過去不是正好？在大宅院里，不是應該約定俗地看破不說破？

裴硯凝睇著，心底的失落一分甚過一分，方才的好心已然然無存，終是搖了搖頭，漠然道：“我要讀書了，你早些歇息吧。”

“哦。”楚沁低低應了聲，就轉打算走了。

他緒這樣古怪，讓沒了繼續哄的心思。自覺沒做錯什麼，他這樣簡直不講道理。

然而不及走到門口，他忽地又喚：“楚沁。”

定住腳，帶著殘存的不安回頭看他。

“下次你若不想見我。”裴硯深吸了口氣，覺得心里很難，難得噎了半天才繼續發出聲音，“大可以直說，不必找理由，我都明白。”

“啊？”楚沁愣住了。

眼看他眼中的彩消失殆盡，修長的手指翻著書頁，狀似平靜，細看卻在地輕。

他聲音里的輕與手上一樣微不可尋，竭力維持著從容告訴：“不想見我的人很多，不差你一個，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