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不做賢妻》第13章 三黃

楚沁于是下意識地脧了眼院門的方向。

院門外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廝,毫無進門的意思,只是立在外頭候著。這便是裴硯留給的人,小茂,據說在書房那邊當差很久了,府中上下基本都認得他。所以裴硯估著胡大娘子便是有意為難楚沁也不好將小茂一起扣住,再加上他本不進院門,瞧著形不對就可直接扭頭跑走。

這樣的人,最適合報信了。

不要慌。

楚沁一壁平復心神,一壁聽胡大娘子笑說:“老三媳婦,最近可是有什麼難?說與咱們聽聽吧。”

楚沁回過神,蘊起笑過去,一臉的無辜:“并無什麼難,不知母親怎的這樣問?”

胡大娘子笑容不改:“只是瞧你好像很忙,連睦園的事務也顧不上了?”

“兒媳沒有顧不上呀。”楚沁知道胡大娘子在等破,但偏不。

氣定神閑的只說:“睦園里都好的,三郎每日刻苦讀書,兒媳閑來無事便做做紅。安姨娘原是有些糊涂,如今經了母親的提點,也安分了,大家都好。”

“那就好。”胡大娘子緩緩點頭,目中甚至出了幾許欣,就是當父母的聽聞子過得不錯時會有的那種欣

接著頓了頓聲,輕輕一喟:“既然都好,這睦園的賬也還是該由你管著。你是三郎的正房,若不能自己管好這些事,只怕日后要不住下人的。”

這話說的,就好像楚沁先前不是被收了權,而是自己將分的事推給了這個當婆母的在為兒媳擔憂似的。

楚沁私心里對胡大娘子這套本事實在服氣,即便也曾將后宅打理得不錯,胡大娘子這般的話也說不出來。

便溫婉地低下頭,眼中一派謙遜,但又不急著接話,就讓胡大娘子繼續說的。

胡大娘子見不吭聲,半開玩笑般的道:“如今這賬到我這里,你問也不問一句,日子長了不是辦法。”

楚沁忽而笑了聲,笑音雖輕卻明亮愉悅,令胡大娘子一滯:“你笑什麼?”

楚沁終于抬頭,笑意直達眼底:“母親多慮了,兒媳倒不覺得自己會被下人欺負。”

胡大娘子眉心微不可尋地一跳,楚沁慢條斯理地續言:“兒媳只是覺得,母親執掌中饋多年,經驗是最老道的,睦園的事到母親手里必定不會出岔子。兒媳得了這個機會躲懶,心存慶幸還來不及,怎的好來母親這里過問?倒顯得自己得了便宜又賣乖。至于下人們……”語中一頓,繼而神更輕松了,“母親是當家主母,在下人們面前最是有威嚴的。如今是母親關照這些當晚輩的,所以替兒媳打理一陣子睦園事務,明眼人應當都看得出來,又有誰會議論這里頭的是非呢?”

這話直讓胡大娘子噎住了。胡大娘子只道這是關乎宅權力的事,楚沁就算不主來求,遞了臺階楚沁也得接著。誰料楚沁這話里話外的意思竟是將權力往外推,話卻又說得漂亮,句句都在捧

是以胡大娘子即便心生惱意也不好發作,一旁的苗氏察言觀出胡大娘子的心思,便皺起眉頭:“弟妹這話說的,難不睦園的事就這麼推給母親了?也不怕母親累著。”

“二嫂嫂誤會了。”楚沁還是那副笑的模樣,“妹妹只看母親有意關照,就沒有多。一則是長輩的好意不能拂了,二則也的確是想躲個清閑。但若母親哪日覺得累了、不想管了,要將這事還給我,我也絕沒有二話,不敢讓母親多勞神。”

苗式閉了口,不知該說什麼了。

胡大娘子越聽越慪得慌。

聽楚沁這個意思,若真一直扣著睦園的權不還,楚沁心里還的。若想還回去,倒還得好聲好氣地說上一說了?

怎的就了這樣?!

胡大娘子半晌不知該怎麼接口,苗氏聽得心下也氣,覺得這弟妹這般不知輕重是吃虧吃得了,便一聲冷笑:“能說出這話,可見弟妹是不會管家的。既然如此,這事看來只好請母親多勞一陣……若不然,我幫母親一起料理著吧。”

邊說邊向胡大娘子,心里想著該讓楚沁吃一吃暗虧,等著來日闔府的下人都不把他們放在眼里、睦園的也個個有了異心,就該老實了。

胡大娘子卻聽得悚然一驚,目凌凌在苗氏面上一掃,聲音沉下去:“既不會管家,就要學著慢慢來。否則現下能讓你我幫著打理,日后三郎出去自立門戶了,也月月請我們過去幫忙麼!”

苗氏聽出口風不對,不由一愣。楚沁看看胡大娘子的臉,低下頭,勉為其難地道:“母親教訓的是。那兒媳……便學著來。”

胡大娘子稍霽,沉沉地吁了口氣,出疲乏之

苗氏心領神會:“母親累了,怕是昨夜又沒睡好,趕歇一歇吧,我與三弟妹先告退了。”

胡大娘子鎖著眉點點頭,卻道:“三郎媳婦先回去吧,你留一留。我這里還有些雜事,你幫我料理了再回去。”

“諾。”苗氏頷首。楚沁見狀無意分別胡大娘子是真有事要讓苗氏幫忙還是只為尋個說辭先將打發走,只心平氣和地起施了禮,就從端方閣告了退。

剛退出院門,小茂就迎上來,神間分明地一松:“娘子無事?”小茂邊跟著音問。

“無事。”楚沁噙著笑,“辛苦你了,若沒什麼急事就去我那兒歇一歇吧,讓清秋拿茶點給你。”

“謝娘子!”小茂到底年紀還小,聽說有點心就笑起來,接著又說,“奴先去跟公子回個話。公子說了,有事無事都要去告訴他一聲,他才能安心。”

楚沁不由怔了怔,遂又笑道:“好,那你且去,一會兒再到正院來。”

小茂又道了聲謝,朝拱了拱手就一溜煙地跑了。他腳力不錯,跑得飛快,楚沁走神了那麼幾息,再抬頭時已尋不到他的人影。

端方閣堂屋里,胡大娘子在楚沁出門后沒急著回屋,也沒急著說話,就端著茶盞一點點地抿,直等到楚沁走遠了,手里的茶盞才放下。

揣著困的苗氏急急地先開了口:“母親怎的待如此寬容?依我看,就是沒吃過苦頭,才敢這樣蹬鼻子上臉。”

胡大娘子淡淡:“你是想著讓失了權、吃吃虧,就能長記了,是不是?”

“是啊。”苗氏鎖著眉,胡大娘子輕笑:“你當為何敢這樣有恃無恐?這便是拿準了睦園的事越被我握在手里,我越不敢拿他們夫妻怎麼樣,不能讓他們一點委屈。”

苗氏一愣,全未想過還能有這樣一道。

胡大娘子頓了頓,繼而流出不滿:“你還敢說讓我接著管這事、你還打算幫我打理,呵……我把這事接過來不過是為了給弦,一時半刻的,病又確是剛好,旁人也說不了什麼。可若真時日久了,你當這府中上下的人瞧不明白?你當這滿京城的眷貴婦能不議論?到時候吃虧的可不是你這位三弟妹。”

苗式這才恍然大悟!

素來知道婆母對裴硯這庶子心里的不滿,更知道婆母一直都在頂著這份不滿飾太平。之所以這般辛苦,原因無他,無非是不想里翻船、不想將這麼多年熬出來的賢名就這麼毀了。

所以可以對自己的親兒子嚴厲、對自己的親兒媳有什麼說什麼,對睦園那邊卻要兩萬個小心。哪怕真有氣不過的事非給那邊點臉看不可,也只能是私下里的,明面上還得端著笑。

苗氏也約聽說過早些年婆母曾如何對待裴硯,其中的許多法子都稱得上狠毒,可明面上也是讓人挑不出錯的,便維護住了在京中的名。

苗氏怔忪良久,又啞啞道:“那……那三弟妹是早算準了這些,裝了那個樣子,就是為了將睦園的掌家權拿回去?”

反正不信楚沁真是為了躲懶,那說辭也太假了。

胡大娘子一喟:“多半是吧,可咱也只能按著的路子走,算是讓拿準了。”

苗氏切齒:“長了一副乖巧的模樣,倒瞧不出心思這麼深。虧得婆母心思通,若換做是我,只怕要著了的道,不免要在京里挨一通指點不說,睦園的事早晚還是得還給。”

這麼說,胡大娘子心里頭稍稍舒坦了些。

是啊,就這麼讓楚沁平平順順地走了,心里是窩了一口火,卻好過毀了自己的名聲。這世上的事總是難以萬全的,許多時候能保住一頭就已是極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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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朝中議論已久的事終于塵埃落定,懸而未決的儲位一錘定音。皇帝下旨冊立皇三子衛凌為太子,主東宮。

民間總有人覺得太子只是一個名頭,這個名頭定下來,下一步就是等著來日繼位。但其實在這名頭定下后,要忙的事才真的多了起來。

首先,太子邊需要有一批各司其職的吏,稱“東宮”。東宮按規制算,可以說就是個簡易些的朝廷,這些人要幫太子料理政務,凡事被到太子手里的差事,都由他們一同議著來,人選便也從已中舉的學子中挑選,既能歷練太子,也能歷練這些舉人。

其次,太子也還會有幾位“近臣”。這些近臣有些同樣是東宮,有些則是京中出顯赫的世家子弟。他們除卻與太子議政,還要一同赴宴、打獵、游玩、讀書,算是亦君臣亦兄弟的關系,能讓太子邊多幾個可說話的人,同時也好維持住皇家與世家的關系。

于是楚沁就發現,裴硯愈發的忙了。

上一世的這些日子他也在忙,可那時候他們集不多,只是聽說他一直在忙于讀書,時常在學塾讀到深夜才回睦園,也沒注意個中變化。現下因為他日日回的正院用晚膳,一下子就發現他從某一日開始突然變得更刻苦了。他連傳膳前的那片刻工夫他都要爭分奪秒地讀書,晚上更時常熬到后半夜才睡。

某一夜睡意昏沉中約覺得他上了床來,從枕下出他給的懷表打開一看,都快三點了,然后四點半他又照常起了床。

人啊,有的事就是“眼不見為凈”。上一世楚沁知道他在忙,但瞧不見他,也沒多想什麼。現下日日這麼見著,很快就坐不住了,怎麼看都覺得他這樣要累出病來。

思前想后,還是趁著用完膳的時候問了問:“三郎,你最近忙什麼呢?”

想先聽聽他怎麼說。若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就勸他多歇歇;若真不能松懈,那就再說別的。

正忙著飯想吃完趕去讀書的裴硯聞言將碗放了放,道:“立太子了,你可知道?我要等恩科還得再過兩年,想先趁這機會看看能不能在東宮謀個侍中一類的位子。”

侍中,就是為太子近臣專設的位子。

楚沁聽得愣住,這才知道,他為了當這侍中竟出了這麼多的力。上一世雖既知他忙又知道他后來混到了太子跟前,卻是沒將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可這其實也不怪,實在是這事背后的太復雜了。

一方面,定國公府的門楣實在顯赫。國公府之上狀似還有親王、郡王,但若追溯源,就會知道定國公府與旁的國公府都不一樣。

本朝開國之初的頭一位定國公是高祖皇帝的拜把子兄弟,更在沙場上為高祖皇帝擋過劍。高祖皇帝也是個實在人,一登基就想給這位兄弟封個王位,而且還是攝政王,意思是兩人共掌天下。

可這位兄弟卻似乎對政務沒什麼興趣,又或因為讀過史書,知道高不勝寒的道理,便不肯此尊榮,一再推辭。

最后直鬧得一應功臣都封賞過了,唯獨他的份還空著。高祖皇帝被得沒辦法,就邀他喝了頓酒,趁著酒勁兒,兩人就在酒桌上討價還價。

的經過,如今已沒人說得清楚。但總之是高祖皇帝可勁兒地往高了抬,這裴家先祖拼命地往低了拉,甚至提過什麼爵位都不要,讓高祖皇帝給他一筆錢,放他回鄉過閑云野鶴的日子去算了。

高祖皇帝則是最初死咬著攝政王這個位子不松口,后來看他越說越荒謬,只得逐步妥協。從攝政王退到親王、又退到郡王,再退到國公。

退到國公的時候,裴家這位老祖宗可算是喝高了。他急著回去睡覺,不想再多掰扯,又想國公大可以沒有實權,就點了頭:“行,那國公就國公。”

高祖皇帝一瞧兄弟喝多了,心里樂開了花,當機立斷地添了一句:“那就國公,我下道旨,讓你們家這爵位世襲罔替,行吧?”

話音未落,對方往桌上一栽,睡著了。

但往下栽地這一下被高祖皇帝視作了點頭的作,據野史記載他還很無恥地扭頭問了邊的宦:“朕沒看錯,他點頭了,是吧?”

們當然不敢不順著他說。

就這樣,裴家先祖一覺醒來便發現生米煮國公,而且還是世襲罔替的。

本朝旁的爵位都是傳一代降一等,旁支再多降一等。譬如親王們若歿了,兒子承襲爵位,世子就是郡王,旁的兒子是國公。到了孫輩,郡王的兒子是國公,國公的兒子就是郡公了。若有不降爵的,得有天子著意下旨,那加恩。

而定國公府這個“世襲罔替”,則意味著國公的爵位可以在嫡系間代代相傳。

只這一條,就足以讓定國公府的輝將親王們都蓋過去,朝野上下無人敢小覷裴家。如今再添上數代的積攢,定國公府愈發顯赫,就連裴硯這不起眼的庶子婚的時候,皇帝都親自賞了些東西,還遣了位皇子過來吃酒。

為著這些緣故,楚沁一點都沒覺得定國公府出個太子近臣是值得意外的事,反倒是如果三個年齡合適的公子全都沒選上才會引得議論紛紛。

而這麼好的事竟然落在裴硯這麼個不胡大娘子喜歡的庶子上,楚沁當時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是因為街頭坊間在一夜之間都流傳起了一種有理有據的說法,把給說服了。

那時人們都說:宮里挑定了裴硯這個庶子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定國公府現下有三個嫡子,其中行四的裴燁上頭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哥哥,他弟不可與兄長一爭便可姑且不提。

但余下的兩個,份都大有說頭。

嫡長子裴烽,是定國公的原配徐氏所出,徐氏生他時難產而亡,定國公便迎娶了如今的胡大娘子為繼室,而后便有了嫡次子裴煜。

這兩個人,一個是實打實的嫡長子。一個雖缺了個“長”字,好似份上有所欠缺,可母親尚在人世,有人撐腰。兄友弟恭背后實則暗洶涌,不論朝廷重哪一個,都會引得另一個不滿,挑起他們對爵位的爭端,使國公府中家宅不寧。但若太子一個都不用,對定國公府而言又丟人。

所以,朝廷便索挑了個不可能承襲爵位的庶子。既維護了定國公府的面,又為定國公府避免了矛盾。

人們說,這是上位者的大智慧!

當時的楚沁對這些事本就不太上心,更還沒胡大娘子對裴硯的厭惡,這些議論也聽得左耳進右耳出,旁人這麼說就這麼信了。

現下想想——這話真是糊弄人呢。

以胡大娘子對裴硯的厭惡,這樣的機會只怕是寧可給裴烽都不會給他。倘若天家此舉是為了免去定國公府生隙,胡大娘子更該有辦法委婉地將想法進宮里,直接讓自己的兒子得了這好

如此便可見街頭坊間的說法是不可信的了。楚沁估著,那些話要麼是旁的人家閑來無事胡琢磨的,后來越傳越真;要麼便就是定國公府撒出去的,胡大娘子想以這樣的說辭維護面,讓府中兩個嫡子落選、庶子卻中選的事看起來不那麼難堪。

這些底細回頭細想,突然變得很有意思。

楚沁心不在焉地吃了兩筷子菜,暗自打消了在這個關頭勸裴硯多休息的念頭,因為太清楚裴硯謀得了這個侍中的位子之后會帶來什麼——帶來了許多麻煩與周折,但也確是為他今后的人生帶來了轉機。

他這樣的份,總不好在胡大娘子眼皮子底下過一輩子,能早一日出去自立門戶都是好的。

楚沁在餐桌上便沒再多說什麼,等用完膳,也繼續做的事。等手頭制的香囊收尾時,外面的天已經很晚,出裴硯給的懷表看了眼,已經九點鐘了。

“清秋。”楚沁喚了來清秋,,“你拿錢去膳房,勞他們燉個湯,若三郎又讀書到半夜還不睡,你就給他送過去,讓他補補。”

已經不太記得太子遴選近臣這事什麼時候才能塵埃落定了,只覺得裴硯若一直這麼熬著,對總歸不好,得多吃點好東西補補。

于是在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清秋見裴硯還沒有歇息的意思,就依楚沁的吩咐去提了膳回來,用托盤端著呈進屋。

裴硯原正專心致志地讀書,忽而嗅到一濃郁的鮮香飄過來,下意識地抬眼,清秋駐足福:“公子,娘子適才吩咐膳房備了湯,說您若睡得晚就讓您吃些,補補。”

語畢繼續上前,將托盤放在桌上。裴硯首先注意到的是一碗白凈的素面與四周圍的幾碟子小菜,約莫一乍長的小砂鍋蓋著鍋蓋,倒瞧不出里面是什麼湯。

但其實面與小菜都是膳房那邊額外孝敬的,章師傅怕他只喝湯不頂,尋思著上一碗面,搭著湯吃正合適。

清秋用帕子隔著熱,揭開砂鍋的鍋蓋,鍋中的鮮湯映眼簾。

湯,用的是現殺的三黃。調味只用了簡單的蔥、姜與細鹽,配菜也只是山藥與藕片,但因燉足了時辰,那鮮香變得蓬張揚,被燉得皮幾乎口即化,一層從里熬出來的油脂漂在湯上,在燭火下泛出人的金

裴硯不由食指大。他本沒有這個時辰用宵夜的習慣,卻被這鮮味勾得忍不住了,揮退清秋就自顧挽了挽袖,手盛湯。

他先盛了一碗沒有菜也沒有的干凈湯,托盤中的白瓷碗小小的,一碗湯不過三五口就已飲盡。湯的鮮齒、過,暖意倏爾蔓延全,令他通舒暢。

原來半夜喝湯是這種覺啊。

裴硯心生嘆。他曾聽二哥提過,說晚上熬夜苦讀時,母親會命膳房烹湯給他。那時裴硯心里雖有一點酸酸的嫉妒,更多卻是覺得這時辰吃東西太怪。如今自己試了,才知一點都不怪。

他于是又盛了第二碗,這回連帶皮外加湯里的藕片、山藥都盛了些。盛完剛要吃,他忽而注意到那碗面,想了想,便將這碗盛好的湯盡數傾盡了面碗里,浸著面吃。

這面是制得細的龍須面,煮得火候剛剛好,既又不失勁道。經湯一浸,那就將細細的面條泡了,裴硯很快吃凈,只覺齒留香回味無窮。

好舒服。

裴硯重重地舒了口氣,也不想吃得太撐,怕一會兒睡時要不舒服,便忍著再來一碗的沖喚清秋將碗碟撤了出去,自己重新拿起書,覺得讀書都更有力氣了。

翌日天明,裴硯睜開眼睛就看見了楚沁。仍睡著,他素來不會在這個時候攪擾,今日卻越看越忍不住,終是出手去將擁住。

楚沁嚇了一跳,驀然從夢中驚醒,眼睛一睜恰與他四目相對,啞了啞,梗著脖子往后躲:“干什麼……”

裴硯深呼吸,躊躇了一瞬,再度湊近,薄落在眉心。

楚沁冷不防地打了個哆嗦,接著就是手腳并用地推他。他心下腹誹又炸了,強摟著不松手。

拗不過他的力氣,很快安靜下來,雙眸卻仍不安地盯著他,面紅耳赤地喝問:“你干什麼!”

“娘子怎的這麼兇。”裴硯輕哂,角勾出的那一點微不可尋的弧度看得楚沁發怔。

他摟在背后的手不老實地挲著,語氣卻很真摯:“昨晚你讓人送來的湯特別好吃。我一會兒讓他們再備一道,中午你嘗嘗看。”

楚沁聽著他的話,卻本反應不過來他在說什麼。被他這些小作攪得無地自容,沒過腦子就道:“又不是我做的!你抱我干什麼!”

裴硯:“……”

他復雜地盯了半晌,慢吞吞發問:“那依你的意思呢?我去抱一下大廚?”

楚沁:“……”

沒話說了,傻眼著他。他驀然笑出來,得寸進尺地將按進懷里,手移到腦后,漫無目的地

的發間蘊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聞。近來了秋,府里桂花初綻,桂花的香味變得常見起來,但桂花味甜津津的,聞得久了有時就覺得膩,這點茉莉花的味道卻恰到好,他將臉埋進發間深吸了一口,愈發覺得沁人心脾。

楚沁可沒有他這樣的閑逸致,已經全然傻在了他的懷里。

哪怕上輩子當了幾十年的夫妻,他們之間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舉。的確,他們也有孩子,可生孩子……那就只是生孩子而已呀!

他們會為了有孩子行周公之禮,但在看來,那只是例行公事罷了。每每那樣的時候,他們都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分之事”,然后就各自老老實實睡覺。這樣大清早“腳”“摟摟抱抱”的事,在他們之間從未有過。

所以楚沁一時間不僅很懵,還很不安。想現下天都亮了,他總不能這個時候想做那種事吧?

“三、三郎……”著開口,嗓音張得發啞,“大、大白天的……你別胡來……咱們、咱們不能……不能白日宣的……”

裴硯撲哧一聲笑了,他稍稍挪開了兩分,目不轉睛地與對視:“你在想什麼?”

楚沁紅著臉甕聲:“天都亮了……不要腳的!”

剛說完又覺他忽而湊近,他就像要故意氣似的,又在眉心啜了一下。

楚沁這回連后脊都繃了。

他的手掌好整以暇地的臉頰:“抱抱你怎麼了?你不喜歡?”

“我……”張口,呼之出的話卻在嚨里卡住了。

好奇怪,竟然說不出不喜歡!

這古怪的念頭讓更加陣腳大

好在裴硯沒再繼續招惹,他又笑了笑便翻起了床。揚音一喚,這會兒正當值的清泉立即領著婢子們進了屋,侍奉他盥洗。

裴硯隨口道:“一會兒拿銀子去膳房,讓他們再燉一盅昨夜的湯,晌午時給娘子送來。”

“諾。”清泉低眉順眼地應下。

裴硯掃了眼還在床上僵著的楚沁,又說:“換季了,一會兒開庫房看看有什麼好的料子,給娘子好好裁幾裳。”

清泉又應了一聲“諾”。

“屋里的陳設也該換一換。”裴硯環顧四周,“夏日里布置得清涼,你們換些適合秋天的東西來。大哥前幾日讓人送了一道繡紅楓的屏風,在我書房,搬來給娘子用吧。”

“諾。”清泉邊應聲邊不住地抬眼看他,心里揶揄地想:什麼夏日布置得清涼所以秋要換陳設是假,想給娘子多送東西才是真的吧?

送就送嘛,怎麼還不好意思!

但這話清泉當然沒說出來,心領神會地等裴硯用完早膳離了正院,就帶著兩個小廝一起往書房去了。

書房的院子里,王宇正盯著下人灑掃,余脧見人影下意識地一抬頭,見是清泉,立刻含著笑迎上前去:“清泉姑娘!”

“哥哥安好。”清泉福了福,回思著裴硯方才的吩咐,不疾不徐道,“咱們娘子房里的陳設是按著盛夏布置的,瞧著清爽。公子晨起時說這會兒秋了,布置得換一換,又說書房里有一面大公子前幾日送來的屏風,好似是繡楓葉的?說讓搬過去給娘子用。”

那屏風剛送來不久,王宇聽一說就知道指的是哪一面,旋即一笑:“有!姑娘跟我進來吧,咱這就給娘子送過去。”

清泉應了聲“好”,就與他一同進了屋。二人一并穿過書房的外屋,走進室,王宇一指立在室門的四折屏風:“就是這面,搬吧。”

“……”清泉一看就傻了。

那屏風的底是低調卻大氣的淡金,質地細膩,薄薄的,正可將線濾得溫。上面的楓葉圖乍看恢宏,細看工藝又很巧,瞧著像是先請名家繪制了圖樣,再著手藝上乘的繡娘繡出來的。

清泉看了半天,遲疑道:“這是緙吧?”

“是。”王宇點頭,清泉變得有些猶豫:“這給娘子搬過去……合適麼?”

王宇嗨了一聲:“一面屏風而已,公子讓搬就搬唄。再說,大公子送來也是為了方便他用的,如今公子白日里在學塾、晚上回來就去正院,在書房待得了,倒不如擺到正院去來得實在。”

“這倒也是……”清泉思索著點了點頭。

這樣的到東西,要麼就珍藏起來,要麼就好好用,擺在無人問津的地方閑置才是暴殄天

于是招呼隨來的那兩個小廝上了前,王宇也搭了把手,一并將這屏風抬去了正院。清泉眼見他們抬得吃力才發覺這屏風竟然還沉,再仔細一瞧——緙當然是沒什麼分量,可那屏風的邊框好像是金楠木的。

奢侈,太奢侈了!

清泉看得心里都,心說國公府果然還是大戶人家。哪怕三公子平日不顯山不水的,一送就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連邊的王宇都是一副對此并不當回事的模樣。

這屏風搬進臥房的時候,楚沁正用膳。昨晚沒值夜的清秋這會兒也回來當值了,見清泉進屋,正要催清泉趕去睡一睡,可視線掃過那屏風就卡了殼。

就連吃著粥的楚沁過去的瞬間也僵了僵:“三郎說的是這個屏風?沒弄錯?”

“沒錯啊。”王宇老實道,“前幾天大公子送來的、繡楓葉圖的,就這一面,錯不了。”

是不是太窮奢極了啊……

楚沁心里直打

確是已在國公府里過到第二輩子了,可上輩子連口腹之都在無限克制,其他的各方各面自然更要厲行節儉,那才像個賢妻的樣子。

一個擺在門前遮一遮室的屏風而已,竟要用金楠木與緙來做,想都沒想過。素日所用的屏風都是最普通的那一種,白絹或者白綢繡些花,搭上紅木框一鑲也就了。

楚沁訥訥地吃進去一口粥,僵地往下吞,差點沒給自己燙死。

于是王宇一走就矜持不下去了,一路小跑著湊到屏風前,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半天。

更沒見過世面的清秋和清泉臉上同樣驚異比喜更甚,主仆三人一起沉默了須臾,清秋小心地出主意:“要不……要不擺到西屋去?”

裴硯晚上都在西屋讀書,東西擱到西屋,便當還是他在用。

楚沁下意識地就想點頭答應。若是在上一世,必然已經答應了。

可這回躊躇了一瞬,目凝視著面前屏風上堪稱驚艷的工藝,長長地舒了口氣,繼而坦然道:“可是我喜歡。”

喜歡,很喜歡。

清秋有些詫異地一眼,啞啞改口:“那就……就留著?就放這兒?”

楚沁點點頭:“嗯,就擱著吧。”

三兩句話間,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許多舊事。定國公府到底門楣顯赫,這樣貴重的東西上輩子就算厲行節儉不大用也見過不,庫里也放著不

其中更有那麼幾件,是裴硯送的。那些東西無一例外都出現在他們婚不久的時候,那時他不清的喜好,只五花八門地尋來了一些,有嶄新的西洋鐘表、有五彩斑斕的琉璃瓶子,還有許多古董字畫、玉

那時也是喜歡這些東西的,只是為了顯得溫良賢淑,每每看到那些東西都淡淡的,端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說自己不喜這些奢靡之

這樣一來二去,他自然就相信不喜歡了。再送東西時他就開始投其所好,轉而挑選些既實用又不出挑的給也會出一副歡歡喜喜的樣子欣然接

這樣的日子三天五天能過,三年五年也能忍。到了十年二十年,就會真的為一種習慣,也同時釀一種無訴說的抑,讓不想則罷,一想就難免激起一縷后悔,覺得自己的生活不該是那個樣子。

如今,不想再嘗一遍那份抑了。只想告訴自己喜歡就收著,又不是配不上。

再說,若換做是好好備了一份禮送出去,想看見的一定是人家心生喜歡,而不是拒絕。

將心比心地想想,裴硯應該也一樣吧。

楚沁心下安著自己,說服自己順水推舟地將這屏風留了下來,殘存的一丁點不安就用“還禮”來遮掩好了。

也沒有真的去備什麼正經的“還禮”,因為那樣的禮尚往來顯得太客氣了,而裴硯明明白白地說過,夫妻之間不要那麼客氣。

那怎麼辦好呢?

楚沁心不在焉地琢磨了一上午,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竟然還是從吃上手。

完了,一定是這輩子太饞、太吃,慢慢把自己給養廢了。

楚沁愁從心中來,悲向膽邊生,再想下去居然還把自己給想了,終是戚戚地喚來清秋,告訴說:“你下午去一趟膳房,跟他們說,晚上不必給我們備膳了。讓他們弄個烤爐來,再備些方便烤的和菜,湯和涼菜倒可以看著來點,我和三郎解解饞。”

清秋看著沒吭聲,心說這事兒您真是大可不必拉著三郎,自己想解饞就直說嘛!

楚沁一看這臉就懂了,咝地吸了口涼氣,杏眼瞪圓:“我可不是為了自己。你看三郎送來的那屏風那麼貴重,我總也得意思意思,是不是?”

“奴婢又沒說什麼。”清秋小聲,轉而嬉笑一聲,趕跑了。

楚沁繃不住地也笑了兩聲,心里低低地呸了一口,心卻無比愉快。

不知是不是因為放松了的關系,覺得好像連清秋清泉都比上輩子活潑了不

上輩子的這個時候,們三個都暮氣沉沉的。

.

清秋從楚沁房里溜出來后就拿了碎銀去膳房,到膳房時時辰還早,章師傅正在屋檐下歇著沒事干,正有工夫聽好好說說楚沁的要求。

清秋仔仔細細說完就要遞錢,章師傅手就把的手一擋:“不行,今兒這個不能收。”

清秋一愣:“怎麼呢?”

章師傅樂呵呵的:“事我保準辦好,但這錢我收了可遭雷劈。”

說完他就起進了廚房準備剁,清秋沒明白他什麼意思,就跟個小尾似的往里跟。

章師傅一瞧這小丫頭跟進來,笑得更厲害了,順手拿起放在灶臺上的一碟子關東糖給吃,邊吃邊道:“丫頭,你自己是不是不做飯啊?這做飯煎炸烹炒可復雜著呢,所以我們這一天到晚都忙得停不下來。楚娘子如今要的這點東西——切切菜,最多再腌上就完事了,這是讓我懶呢,我還收錢?我要不要臉啊?”

章師傅邊說邊扭頭看,“老實人”三個字打在憨實的眉眼間。

清秋一聽這話好像也有道理,就不跟他爭了,和和氣氣地福了福:“那謝謝您,等到了時候我來取來?”

章師傅點了下頭:“忙你的去吧。”

清秋又道了聲謝,就退出膳房,回去復命。章師傅倒也沒客氣到要專門去送,見走了就自顧忙了起來,琢磨怎麼給睦園備東西。

這其中烤爐是最簡單的,府里的貴人們雖平日不這麼吃,但每年總要出去圍獵幾回,圍獵時就會在外頭烤東西吃,爐子都有現的,洗干凈放好炭送過去就行了。

菜也不難,適合烤著吃的菜就那麼些。章師傅琢磨著香菇、玉米、韭菜、土豆片各來一碟子,再弄個長茄子從正當中剖開,刷上油,再配上事先加了鹽和小米辣翻炒過的蒜蓉,回頭放在鐵板上烤。

此外再弄幾個清爽解膩的涼菜便可。

最難的自然是了,烤這東西好不好吃一方面看本質好壞,另一方面就是看調味。章師傅左看右看,先挑了塊瘦均勻的豬五花,切了一盤子薄片,什麼都不放。又弄了一盤稍厚實些的梅,制了甜咸口的醬料腌制。

然后他又用同樣的甜咸料腌了一份牛,取的是牛肋骨的部位,既又彈的那種。只不過牛不似豬那麼好味,他在上縱橫錯地劃了數刀才腌。

接著鹽漬的瘦豬也各腌上一碟,上好的三月灘羊的羊用油紙吸凈了水就可以直接烤,邊烤邊灑鹽和辣椒孜然就香。烤蝦烤魚當然也要都備一份,吃燒烤嘛,就是要花樣多才熱鬧,摳摳索索就沒意思了。

就這樣,一堆東西在下午三點半時就送進了睦園。彼時楚沁正估著裴硯應該下學了就聽到聲音,還覺得他來得早了些,一回頭就見七八個小廝一起吭哧吭哧抬著東西往里搬。其中只有走在最前的兩個是搬爐子的,后頭的一人拎著兩個食盒,每個食盒里都盛著菜和

章師傅素來是個會辦事的人,能差出來替他辦差的干活都麻利。走進正院,他們不必楚沁多費口舌就自顧忙了起來,知道這東西不可能在屋里烤,路子就直接支在院中。一只只盛著烤的食盒姑且放去廊下,不忘在上面堆滿了冰。

一切初步安置妥當,才有個十三四的小廝進屋回話,小廝笑地朝楚沁拱手:“楚娘子安好,奴是膳房章師傅的兒子,娘子喚奴小章便是。一會兒奴留在這里幫娘子烤,娘子若需要什麼就開口吩咐。”

楚沁頷首,道了聲:“辛苦你了。”

“那奴先去生火!”小章再度拱手,就退出了臥房,楚沁扭頭看過去,過窗紙看到他幾步走到爐子前點炭生火,一瞧那架勢就是老手。

四點出頭,裴硯走到了睦園門口。裴烽從學塾回景園,睦園也算是必經之路,兄弟兩個就經常結伴而行。到了院門口剛要道別,裴烽冷不防地看到一縷細煙從院子里飄了起來。

這會兒天還亮,細煙漫向藍天瞧著也不太顯眼。裴烽于是仔細瞧了瞧,確定自己沒看錯,不由一把抓住裴硯:“三弟,你院里好像走水了?”

“啊?”裴硯暗驚,先睇了眼兄長,又順著他的目看過去,很快也注意到那縷煙。

約瞧出那個位置大約是正院,心弦頓時繃,繼而凝神細想,才又放松幾分,裴烽同時也回過味兒:“這煙倒不重,也不黑,更不見有人出來喊。或許不是走水,是院子里在燒什麼東西?”

裴硯也是這麼想的,可心里終是不安:“我進去看看。”他說罷就疾步往里走,裴烽點頭:“快去吧。”

兩兄弟就此分開了,裴硯一路沒敢停,只消片刻就了后宅。行至正院門口定睛一看,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院子里紅墻綠瓦,兩側的銀杏正葉子金黃。楚沁悠閑地坐在廊下,是直接坐在那朱紅廊柱間的石階上,正一副托著腮笑的模樣。

裴硯的心弦莫名地被什麼東西了,一時甚至有些恍惚。這一愣神的工夫,楚沁便注意到了他:“三郎回來啦?”

一派輕松地站起,信手撣了撣就向他迎過來。他猶自怔忪了一瞬,遲鈍地想起自己是為著那縷裊裊升起的煙霧才急趕過來的,視線便循著那煙霧的源頭去,落在烤爐上。

“在烤什麼?”他困詢問。

“剛聲上炭,還沒開始烤呢。”楚沁眨了眨眼,銜著笑問,“咱們晚上吃烤,好不好?我托膳房備了好多樣,但不知三郎吃。”

好端端的,吃什麼烤啊?

——裴硯覺得自己是這麼想的。

卻張口就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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