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十指連心。

婁知許手上本就有凍傷，在這麼個乍暖還寒的時節，再被人狠狠踩上一腳，直如利刃當穿過，痛徹心扉。

驕傲如他，也克制不住慘，滿頭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簌簌如雨下。

然面前人還是一派從容姿態。

婁知許不由怒火中燒，也不顧是不是人，經不經得住他的力道，抬起另一只手，就力朝腳揮去。

可頰邊一道勁風，卻是先他一步，啪，直接將他半張臉都扇偏過去。

婁知許完全懵了，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慕云月著他下，不由分說地將他的臉掰回來，向上抬起。

婁知許被迫同對視。

即便他不喜歡慕云月，但也不得不承認，生得很漂亮。

眉眼清極艷極，不施黛，亦灼若芙蕖。

此刻垂睨下來，影都落在后，越發襯得圣潔無瑕，恍若九重天上的神祇，在漠然俯視人間。

而自己，就只是腳邊一粒砂，一只蟻，生死去留，皆由定。

婁知許心尖抖了抖，一時都忘了掙扎，就這麼順著作，呆呆仰頭看。

因著世起伏，這些年，他一門心思全在仕途之上，本無暇關心什麼。縱使有幾朵桃花，他也不屑一顧。

沒有人得了他，只有慕云月堅持下來。而他對慕云月的全部印象，也只停留在任、驕縱、不知禮數廉恥，從不愿搭理。

真計較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拿正眼瞧。

也是第一次發現，拋卻過往那些執拗的偏見，原來長得這麼好看……

然那好看的姑娘卻說：“婁世子的話，我記下了，也十分認同。你我之間，的確不會有任何結果，但有一點請你記好。”

慕云月俯，清潤的眼眸不帶任何緒，冷冷瞧著他，口齒分外清晰地說：“不是你不想娶我，而是我慕云月，絕對不會嫁給你。哪怕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絕，我也斷然不會看上你！”

一揮手腕，如棄垃圾般，甩開他下，出帕子邊手，邊吩咐后頭目瞪口呆的韓世安：

“婁世子還有力氣反抗，當是還沒罰夠。從今日起，再給婁世子背上加點東西，讓他負荊接著跪，等什麼時候腦子跪清醒了，什麼時候再放人。”

說罷，慕云月便將帕子往地上一丟，踩著過了去，一個多余的眼神也懶怠分給他。

只留下周圍一圈呆若木的看戲人，和怔怔著帕子的婁知許。

天上飄來濃黑的云，老天爺悶悶清了清嗓子，銅錢大的雨珠便落在了人間。

帕上繡著的青碧竹葉，被雨水打，逐漸看不清原貌。那不是一個姑娘家用的紋樣，他知道，是因為他喜歡竹子，才會如此繡。

而今毫不猶豫地丟棄了，是不是意味著，他們當真結束了？

真好，他終于可以擺這個麻煩的人了，可是為什麼，他心里堵堵的，像塞滿了棉花，悶得他不上來氣。后背手上的傷加在一塊，都沒有左邊膛那方寸之地痛。

*

雨水來得突然，慕云月才剛走出演武場，就被兜頭澆了個完全。

蒹葭先一步出去查看馬車況，只剩蒼葭留在邊。

“姑娘，這雨實在大，咱們馬車上也沒預備傘。您先在這里坐會兒，奴婢回去跟韓將軍借兩把傘。”

蒼葭扶慕云月退到廊下，拿帕子簡單幫了下被打的發，便順著游廊往回跑。

慕云月朝背影喊：“當心些，別摔著。”

“奴婢曉得的。”蒼葭擺了擺手，消失在長廊盡頭。

周圍只剩慕云月一人，偶爾有兵卒經過，也都自覺低下頭，對敬而遠之，有幾個就是剛剛當著面嚼舌的年輕小卒。

看來適才在演武場上鬧的那一出，效果很是不錯。

慕云月滿意地翹起角。

校場里都是爹的人，估著都不用等回家，消息就會傳到他老人家耳中。他和母親都是聰明人，應當知道如今對婁知許的態度。如此，回去之后，有些話就好說多了。

但有些麻煩還是免不了——

這事傳出去后，驕縱兇悍的名聲怕是要徹底坐實，再難改變。

好不容易重生，還打算好好經營一下自己端莊大方的淑形象，讓父親母親高興，現在全泡湯了……

慕云月惋惜地嘆了口氣。

雨勢小了些，廊檐下的冰棱完全融化，混著雨珠墜下。

慕云月閑來無事，手上前去接飄來的細雨。豈料階邊青苔，一不小心踩到，失了重心，直直往臺階下栽去。

就在以為，自己馬上要同地面來個親接時，一只清瘦有力的手忽然從面前來，握住小臂，將穩穩扶住。

七十二骨紫竹柄的油紙傘，在頭頂撐起一片不染塵雨的天。雨珠順著傘骨絡繹而下，傘面的紅杏在雨中盛開，浥銜珠，迎風垂首。

慕云月呆呆昂首，便撞見來人俊秀深邃的眼。

“林公子？”慕云月驚訝地眨了眨眼，“你怎麼在這兒？”

“來校場辦點事。”

衛長庚淡然收回手，不做片刻停留。

然獨屬于姑娘家的，還是留在了掌間，曼妙而纏綿，順著經脈直蔓延到他膛。

他心跳都快了幾分，卻還是若無其事地低頭收了傘，靜靜站在廊下看雨。

他不說話，慕云月也便不出聲，只挲著暖爐上的杏花鏤空紋，滿心好奇地打量。

今日父親不在，校場沒個主事的人，他能有什麼事要辦？且他明明有傘，又為何在這里跟一塊站著？

但想想他既是在替衛長庚行事，很多事都不好跟外人解釋，也就沒多問，只抱著暖爐，安靜立在那，同他一起看廊外的雨。

兩人相隔一步遠，氅垂下的寬大袖擺，卻在風中似有若無地。

大約是他氣質沉靜疏曠，連帶上那縷冷梅香，也莫名帶有一種安人心的力量。

慕云月只是在他旁邊站著，浮躁的心便平和不，仿佛剛剛那場爭吵本不存在，自己從始至終都只是在跟他看一場雨，和昨夜一般無二。

“慕姑娘瞧著不是很高興。”

瀟瀟春雨中，衛長庚忽然開口，聲音溫淡，“可是后悔同婁把總說了那些話？”

慕云月微訝，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轉念一想，靜鬧這麼大，估計眼下校場也沒有人不知道。

果然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

慕云月滿心慨。

風吹得鬢發飛揚，抬手抿了下，不答反問：“公子有此一問，可是也同他們一樣，覺得云月蠻無禮，不知規矩廉恥？”

衛長庚不由失笑。

還真是個牙尖利的小姑娘，一點便宜也不讓別人占。不過這樣也好，至在他照顧不到的地方，不會被人欺負。

“蠻些，有什麼不好？”

衛長庚著角落一株芭蕉，淡聲問。

風有些大，他鬢發被雨水打，粘在臉上，卻不見毫狼狽。負手立在那，恍若劍虹凝，淵渟岳峙。

雙瞳沉著暗夜的黑，卻又清得像水般明，能勘破世間一切渾濁。

“禮數的存在，是為了匡扶世間秩序，讓大家都能活得更好。倘若過分束縛本心，那便了禮教，愚昧禍人，不守也罷。”

“慕姑娘果敢豪氣，不輸男兒，某很欣賞，不需要改變。”

慕云月愣住。

兩輩子了，還從來沒有聽人說過這樣的話。

果敢豪氣？

“噗嗤”笑出聲，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形容過，怪有趣的。

“多謝公子夸贊，云月也覺今日暢快無比，并無半點不高興。”

慕云月昂首道，言辭沒有半分遲疑，眼里的亦澄澈如洗，同雨幕中倔強生長的芽一樣，溢著生機。

點綴了校場尚還荒蕪的春景，也灼亮了衛長庚干涸的心。

那廂蒼葭已抱著傘回來，慕云月屈膝同他行了個道別禮，舉步要過去。

可轉的一瞬，手腕卻猛地被攥住。

暖爐“咣當”墜落，香灰灑了一地。

慕云月本能地驚呼出聲，睜大眼睛，愕然看著面前的男人，“林公子？”

衛長庚沒有應聲，只默默收五指。

指腹間覆滿繭子，微糲，裹著異常灼人的溫度，將磨得發疼。

慕云月蹙眉“嘶”了聲，發力往回扽，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來。

男人的手卻似鐵鑄銅澆，不僅掙不，還將往自己邊拽。

睫微垂，瞳仁漆沉，一瞬不瞬地凝著，神有些發，渾不見平日從容淡定的君子模樣，仿佛要把吸進去。

連帶上那淡雅的冷梅幽香，也逐漸染上了危險的侵略意味。

慕云月的心口，似也被他的目燙了一下。

“某回答了慕姑娘的問題，那慕姑娘可否也回答某一個問題？”

“昨夜你口中說的，‘想見卻見不到的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