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修煉了一夜，早晨起來，先跑去冰玉榻邊看師尊的況。

衡玄衍雙目闔閉，臉蒼白，瘦得面骨廓清晰，眉頭始終鎖著。

阿朝心里揪著疼。

的師尊，是昆侖大長老，是正道至尊，從來是淵博岳峙的氣度，怎麼見得這個蒼白虛弱的模樣。

衡玄衍閉著眼，即使在昏睡中也極不好的模樣，周圍已經又滲出薄薄的魔氣。

阿朝眼底發酸，不得不又給他喂了幾滴，那些魔氣很快消失了，可的心卻低落下來。

這種方法，治標不治本啊……

阿朝眼睛，又很快打起神來，去桌邊倒了一杯靈泉水，用棉紙攢的小簽子沾，點衡玄衍蒼白干裂的，給潤了，然后沾一塊細布，給他細致完臉，拿梳子給他頭發梳一梳。

像只勤勞的小蜂，恨不能給師尊伺候得一塵不染，擺起來就能當個白白凈凈的神像。

等一切都弄好了，依依不舍趴在榻邊，像個背著書袋磨磨蹭蹭不愿意去私塾的小孩子，小聲說：“師尊，我出去了，我前兩天聽說百寶坊那邊新來了一套菩陀玉的法陣，也不知道對您有沒有用，我反正已經預訂好了，一會兒就拿回來……”

一說就沒個完了，長生珠聽得直翻白眼，衡玄衍醒著的時候怎麼沒被這個小話嘮煩死：“你到底走不走，一會兒遲到人家就把東西賣別人了！”

阿朝看一眼旁邊立著香櫞鐘，燙腳一樣跳起來：“我走了，師尊等我回來！”

長生珠冷笑：“真新鮮，他這模樣還能飛起來跑了不。”

“…”阿朝深呼吸，默默念著做契主要溫、要大度，是不能暴打契的。

阿朝對著墻壁念出口令，墻壁再次旋轉一個口，鉆出去，直接跑出府，靈鳥靈們湊過來要撒，邊跑邊喊：“等我一會兒，等我回來給大家加餐。”

在鳥輕快的鳴聲中，阿朝空而起，直奔向百寶坊。

生活的世界乾坤界。

乾坤界浩大無邊，從上古至今，已有不知多年月，世人皆以修道長生為本，乾坤大地散布著星海般不可計數宗門、氏族，而所在的昆侖，便是當今天下公認的第一宗門。

昆侖作為正道大宗，稟負萬載的歷史，山門占地當然也無比廣闊，昆侖有數千座雄峰，川巒瀑布，亭臺樓閣，四季長春，又包攬世間一切景；昆侖百納海川、主宗百家，除了劍修法修刀修這些主殺伐的道、還有丹修修陣修這些主承平的道，都各有各自修煉的地，除此之外，還設有萬典庫、執法堂這些或典籍、或執法維序的地方，而百寶坊，就建在昆侖最大互市的青雀街中。

阿朝落在青雀街前，只見高大的牌坊雕刻一只展翅翱翔的雀，平時人來人往的大街今日卻顯得空的，連擺出的攤位都稀稀拉拉的。

阿朝不明所以了腦袋，也沒想太多，直接往大街盡頭的百寶坊去。

百寶坊門前也冷冷清清的，一進，果然柜架間也沒什麼人影，只有柜臺前一個穿著灰道袍的年輕人在百無聊賴地撥弄算盤，一看見，頓時笑起來：“衡師姐！您可算來了，我還以為您也跑云天殿前等著去了呢，那套法陣就在庫房里放著，我這就給您拿過來！”

阿朝聽得懵掉：“什麼云天殿？等著什麼？”

這時外面有流閃過，幾個著裳的年輕修打鬧著走進來，為首的修一進來就大聲：“王寶，你們是不是新來了一套萬佛剎空澈主持親手開的陣法啊！”

衡明朝耳朵一下豎起來，扭過頭去，對上一張悉的臉。

十六七歲模樣，穿著一淺裳，容貌秀麗，鬢角兩邊的碎發別一個個很巧的小啾啾，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瓔珞小寶石，腰間纏著一火紅長鞭，腰側還掛著丹道的牌符。

正好也抬頭，兩人四目相對，剎那間天雷和地火劈在一起

“你怎麼在這兒？”

“你也來買東西？”

“哦吼~”長生珠嘎嘎興：“你的小敵來了！”

“…”阿朝又想做個不溫不大度的契主了。

心里暗暗咬小手帕。

可惡，怎麼偏偏遇到這家伙了。

“衡明朝，你怎麼在這兒？”越秋秋一愣，像只膨脹的河豚，氣勢噌噌往上躥，雙手叉腰，正要說什麼，突然警惕：“等等，你不會是也奔著這套陣法來的吧？！”

“我幾天前就訂了。”阿朝說：“要是沒有第二套的話，那你是來晚了。”

越秋秋瞬間炸掉，跳腳說：“我真是流年不順，昨天差點被你刮掉簪子，今天買個陣法又被你先搶了，怎麼哪兒哪兒上你就倒霉。”

阿朝早就適應沒事找事，忍不住說：“咋什麼都能賴我，你講點道理，我昨天本沒見到你。”

越秋秋呸：“不是你昨天從云天殿回來，跟被狗攆了一樣，刮起的勁風把我發髻都吹歪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阿朝回憶了一下，好像是約聽到誰罵自己來著。

“……”衡明朝有點心虛，強作鎮定：“那我淺淺給你道個歉吧。”

越秋秋：“道歉有屁用！你把陣法讓給我。”

阿朝：“不行，我得拿回去修煉。”

越秋秋翻白眼：“就你那個天賦，還不如我呢，有這陣法沒這陣法也差不了什麼，你拿著純屬暴殄天好吧。”

阿朝沒啥反應，作為昆侖嫡傳中知名的落后分子，天資確實不行，是最中庸普通的三靈，當掌門家的霍師兄蔚師姐已經元嬰巔峰了，連比晚門的越秋秋都已經元嬰中期了，拜在昆侖第一人的師尊門下，卻仍然滯留在元嬰初期。

阿朝坦然說：“那我也得修煉啊，不能自己都破罐子破摔。”

越秋秋張口下意識就想像往常一樣嘲諷，但突然想起來，滄川劍尊已經隕落了，衡明朝再不像以前萬事有師尊護著了，當然只能靠自己了。

“……”越秋秋生生憋住，滄川劍尊犧牲了，不能拿這個說事。

“算了算了，我懶得跟你說。”越秋秋不耐煩揮揮手，扭頭就要走，突然想起什麼，又跑回來說：“對了，我師尊還讓我告訴你一聲，霍師兄蔚師姐據說今天傍晚會回來，你記得來云天殿。”

“霍師兄蔚師姐？”阿朝愣住：“真的？”

“當然是真的。”越秋秋往旁邊看了看，低聲音，語氣帶著欣喜的興：“我聽師尊與其他師叔說話，霍師兄蔚師姐好像不是真的叛宗，他們是有不得已的理由的。”

阿朝很明白的興，因為聽見這個話，眼睛也一下亮起來

——外人很難理解霍肅與蔚韻婷對于昆侖弟子的意義，昆侖雙璧，那是昆侖的驕傲，是所有昆侖弟子向來仰和信賴的旗幟。

阿朝出去仙魔戰場找師尊，是在霍肅與蔚韻婷叛宗后回來的，沒有親眼見到那日他們三人叛宗的場景，但即使是后來聽別人轉述，都覺得心里沉甸甸的，更別提其他眼睜睜看著那一幕的弟子們了。

“我就一直不信，好端端的，咱們霍師兄蔚師姐怎麼可能叛宗呢。”越秋秋信心滿滿說：“這里面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后的其他小師妹紛紛點頭附和，唯有一個圓臉小師妹，撓了撓頭，小聲說：“可是…我那天不是出去買新鼎了……我出去的時候，聽見外面有傳言，說蔚師姐叛宗，是因為與魔尊生…”

眾人臉都微微一變，越秋秋斷然說：“不可能！絕對是污蔑！”

“蔚師姐怎麼可能與魔君有。”有人憤恨：“誰這麼歹毒，拿這種事污蔑蔚師姐。”

“那還用想，肯定是那些嫉妒蔚師姐的壞人。”越秋秋冷笑：“蔚師姐子溫，諸宗大族中有多青年才俊喜歡蔚師姐，們平時就眼紅得不得了，如今可找到機會了，當然在外面胡說八道，使勁抹黑蔚師姐。”

越秋秋說著，瞪向圓臉小師妹：“這樣的話你也信，外人胡說八道，蔚師姐平時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昆侖弟子自己還不知道嗎？！”

圓臉小師妹被說得臉都紅了：“我沒有信，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他們在市坊茶館里說的有鼻子有眼。”

越秋秋：“說什麼有鼻子有眼？”

“就說…說蔚師姐叛宗，是與魔君相。”圓臉小師妹囁嚅：“還說要不是霍師兄喜歡蔚師姐，是絕不會跟隨蔚師姐叛宗的，他們說蔚師姐是妖孽禍水，那些倒戈魔界的許多名門大族，比如褚氏的主，也是慕蔚師姐，才帶領家族投靠魔尊的…”

越秋秋臉瞬間變了：“你說褚主？”

話音未落，所有人下意識齊齊看向阿朝。

阿朝本來在旁邊豎著耳朵悄悄吃瓜，猝不及防，瓜就吃到了自己上。

阿朝驚呆了。

長生珠也驚呆了

“什麼？”長生珠尖：“褚無咎跟蔚韻婷跑了？！”

…好一針見。

阿朝扭頭問：“外面真的都這麼傳了嗎？”

眾人心里一，褚氏主，可是與衡師姐早訂下婚契的未婚夫婿啊！

最開始說話的圓臉小師妹臉瞬間漲紅，結：“不不沒——”

眾人一時不敢說話，小心覷阿朝表。

阿朝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表。

心里的小人在捶咆哮，褚無咎你個混蛋王八蛋！投魔就投魔，暗蔚師姐就暗蔚師姐，你等和我解除完婚契再搞事啊！你現在搞得人盡皆知，還要不要面子！

阿朝簡直被氣個球，恨不能褚無咎立刻出現在面前，把他臉按在地上。

越秋秋臉也不好看，咬著，眼神不斷閃爍，胡揮手煩躁說：“這種七八糟的謠言說它干嘛，反正我相信霍師兄蔚師姐是有苦衷的，褚氏也是累世的名門大派，褚氏主是什麼樣的人，我也不信他們會背棄正道，這里面一定有緣由，我們不要胡猜測。”

“對的對的”幾個師妹訕笑，但仍然悄咪小心翼翼瞅阿朝。

阿朝不知道說什麼，這個話題實在尷尬到讓人摳地，低著頭，狀似專注盯著柜臺里的各種寶。

“就是這套了，衡師姐你檢查一下——”百寶坊的王師弟抱著陣旗出來，一無所覺地笑說：“萬佛剎的空澈主持有百年沒親手開過法了，天璣宗那些陣修們來要許多次了，我們都沒賣，水不流外人田嘛，特意給衡師姐您留著的。”

阿朝回過神來，趕對他笑一笑，道了謝，然后接過陣旗一一檢查起來。

越秋秋覺得渾別扭，恨不得趕快走人，但看阿朝悶在那里半天不吭聲，又莫名邁不，最后到底別別扭扭蹭過去，把王師弟轟到一邊去，在阿朝邊低聲音：“那都是謠言，你還當真啊。”

阿朝不說話，確實不知道該說啥

——謠言個蛋蛋，別人不知道，還不知道嗎，褚無咎那個黑心腸的家伙，這種事他絕對做的出來，半點都不帶奇怪的。

“你有什麼可擔心的。”越秋秋哼一聲，又酸又氣：“你都給褚主下過‘相思引’了，害他只能和你結道、這輩子都只能喜歡你一個人，你還不放心，聽點謠言都生氣，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小肚腸又狠毒的人。”

阿朝一直不吭聲，此時終于忍不住了，扭頭看向：“我真不知道你是從哪兒聽來的，但他的相思引不是我下的。”

是的，和褚無咎訂下婚契，很大一個原因，是因為和褚無咎上有相同的蠱——相思引。

相思引，相思而引，不能離而相，褚無咎上的是子蠱，而自己上的是母蠱。

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阿朝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一些謠言，說褚無咎的蠱是給下的。

阿朝好無奈，解釋，解釋都沒人信。

果然越秋秋聽了，立時便撇：“你跟我裝什麼無辜，相思引這種蠱，又稀罕，效用又特殊，你上就是母蠱，除了你仗著有個好師尊大靠山能搞來、搞來還能找機會給他下，還有哪個人能費盡心思想出這種招數來。”

“…”阿朝默默想，說出來你都不信，褚無咎上的相思引都不是人下的，是個男人下的，還是當年被褚無咎親手干掉的親哥哥給他下的。

“褚氏是名門大族，比咱們昆侖也差不了多，褚主是嫡長子、族長，是世人皆贊譽的謫仙君，如今更是元嬰巔峰了，論天資論份論氣度，冠絕當世英豪，都可堪與咱們霍師兄一較高下。”越秋秋越說越酸、越說越生氣，憤憤不平道：“而你呢，不就仗著有衡師伯，如果不是你給他下了相思引，他拿你沒有辦法，他能和你訂下婚契？他那樣清冷高華的一個人，卻不得不向你折腰、不得不永遠制于你——他明明可以有更遠大清白的前程！！”

“……”阿朝默默聽完，啞口無言。

有滿肚子的腹誹，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越秋秋用看惡毒壞蛋的眼神瞪著：“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阿朝誠懇說：“我想說的可太多了。”

越秋秋大怒：“你還真想反駁——你怎麼好意思啊！”

阿朝心想，我這還沒說呢，我要是真說出來，你心里那個清冷高華清白無暇的褚主一下碎渣渣，你不得活活嚇暈過去。

但阿朝看著越秋秋圓圓白的小臉蛋、憤憤不平的天真眼睛，到底把那些話咽下去。

知道，越秋秋心里一直喜歡褚無咎，天真的第一次悄悄喜歡一個人，酸酸甜甜的暗，那種青又好的幻想，像一個晶瑩漂亮的大氣泡，應該隨著時悄悄地、自然而然地消散于空中，留下星星點點麗的回憶，而不是猝然被暴力打破，為這輩子一塊丑陋的疤痕。

阿朝不想傷害。

越秋秋見阿朝定定看了自己一會兒，看得都心虛起來，強撐著兇聲兇氣：“你看什麼？”

阿朝卻搖搖頭，并不打算多說什麼，轉過臉去，把靈石袋放到柜臺上，把陣旗抱起來，正想說什麼，腰間掛著的門牌忽然一燙。

阿朝僵住，下一瞬，瞳孔驟

——有人去了的府

師尊！！

越秋秋心虛，心虛到突然惱怒。

本來就是，如果不是相思引，褚主怎麼會與衡明朝結婚契？他們怎麼看怎麼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兩個人，褚主太可憐了，被迫制于一個不喜歡的人

——還不都是衡明朝耍的詭計！自私！卑鄙！

越秋秋叉起腰，正氣勢洶洶準備與衡明朝大罵三百回合，就見衡明朝倏然變了臉，轉發了瘋似的往外跑。

“噯你——”越秋秋呆了呆，下意識追到門口，只看見流沖向天際，眨眼就消失不見，只有地上散著好幾枚陣旗，赫然是衡明朝剛落下的。

“靠，瘋了吧。”越秋秋罵罵咧咧，猶豫了一下，還是彎腰下去把陣旗一個一個撿起來，恨恨嘟囔：“陣旗都扔，就說這好東西給你是暴殄天，等你再想要，我要你十倍靈石買回去哼！”

阿朝一路沖回滄川峰，長生珠本來跳腳想問褚無咎那個狗的事，但看見急得眼睛都紅了，是沒敢吱聲。

阿朝遠遠就見府門戶大開，心瞬間涼了半截，

想都沒想沖進去，沿著有人行走的軌跡一路沖到臥房樓下。

阿朝紅著眼睛抬起頭，沒有看見想象中的蒼掌門或者任何一位長老，臥樓下的小花園草木繁茂，花蕊吐春草枝冒新芽，木質貫通的廊道風鈴聲清脆依舊，二樓臨花園的那側窗棱大敞，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微著，鳥兒在他手中啄食。

十幾個著薄甲的褚氏衛靜默立在屋外花叢外，含著馥郁靈氣的清風從花叢吹過，吹到一花枝斜戈而出的窗邊，吹起窗前的細紗簾，簾紗微微浮，映出一道清頎的影。

一個人站在二樓窗邊，微微俯首，悠閑著窗外的風景。

他穿著霽白的對襟袍衫，外面披一件澤略深的綏尾狐領大氅，態頎長，有幾分病弱的清態，青如瀑，僅以一支青玉簪別著，余下的長發松松淡淡散在后，出半張玉一樣的面龐。

五六只靈鳥脆鳴著湊在他邊，他悠閑抬著一只手，手掌細長，指節略略屈起，泛起一點和的靈，靈鳥們歡快地啄食，還有的落在他肩頭，親昵啄他發。

看見他，阿朝僵住了。

青年聽見聲音，微微側首看來，那雙含著云霧似的眸子過來，邊慢慢噙起一點笑意，有幾分似笑非笑：“你倒還知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