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威走出瓊華殿不久，忽然想起一事。

他轉回去，沒走多遠，忽然看見一隊侍從殿中魚貫而出，侍手中捧著托盤，托盤上放著零零散散的傷藥，殷威認出正是剛才蔚韻婷敷在傷口的那些。

侍們端著藥出來，沒有走大道，而是繞小路從花園那邊往一個方向去了，殷威覺得奇怪，琢磨了一番，突然意識到那是霍肅住的居所方向。

殷威臉立刻難看。

他與婷兒時就在妖魔界的魔宮相識，至親至的分，可后來婷兒被義父送來這乾坤界、送去昆侖為徒，自此分別，他們一個在妖魔界、一個乾坤界，只極偶爾的況才能穿破結界相聚一次，十年八年不一定能見上一面。

殷威深蔚韻婷，更知道乾坤界多名門大宗的青年才俊也同樣暗暗慕蔚韻婷，尤其是昆侖首徒霍肅，與蔚韻婷是同門師兄妹，幾百年朝夕相，連法都是一個磐石刀一個瓊華劍，為世人津津樂道的般配，殷威自從知道這一切，便如一刺扎在心底，看霍肅極不順眼，很多時候甚至想直接殺了霍肅。

之前他本想陪著蔚韻婷一起去昆侖，可蔚韻婷堅決不讓他面，以至昆侖掌座蒼穆那一打神鞭來時他晚了一步，若不是霍肅先攔一道，蔚韻婷必定傷得更深，就這點來說，殷威是有些謝霍肅的，也打算一會兒給他送些他們人族能用的丹藥，可現在看見蔚韻婷派人給霍肅送丹藥，還是走小路避著他去送，殷威心里的怒火一瞬間燒起來。

殷威不舍得責怪蔚韻婷，便把怒火盡數叩在霍肅頭上，臉龐魔紋現，眼神暴，恨不能直沖到霍肅面前，用魔焰將他燒灰燼！

“陛下。”

忽然后響起恭順的聲音，殷威滿眼怒意地轉頭，就看見兩隊人族修士衛站在不遠，一個中等量氣質溫馴的中年人端著一個托盤，面帶笑容：“聽聞蔚小姐傷，我們褚氏祖庫有些上好的靈藥，特來獻與陛下。”

說著他將托盤高抬過頭，托盤擺著一個瑩潤無暇的玉瓶，盛放著凝似的。

褚氏。

殷威怒氣微消，稍加回憶，便想起了這個家族。

韻婷勸他懷化乾坤界的人族，要他善待投靠來的名門氏族，特意讓他記過其中一些名字，褚氏就是其中一個，聽聞是乾坤界正道頗有盛名的大氏族，歷史悠久，底蘊深厚。

殷威拿起那玉瓶，又想起，這褚氏的老族長似是早年修煉出了岔子，一直在閉關養傷，族中諸事實際皆由主掌管，那主他有些印象，是個清冷淡潤的青年人，樣貌氣質極是不俗，往常議事時也并不怎麼說話，子冷淡，但在那群頻頻暗地懷鬼胎挑事的氏族大宗中，褚氏卻是個難得安分老實的。

褚氏主……

等等，主！

殷威突然想到人族那些蒼蠅似的名門才俊，想到那個該死的霍肅——

他厲的眉峰頓時一沉：“是你們主讓獻來的？”

“是。”呂總管仿佛沒察覺他瞬間森然的神，仍恭敬道：“陛下前往昆侖那日，我們主與夫人正好在昆侖，眼見著那日景，知道蔚小姐傷，陛下必定擔心，此藥喚作‘玉脂生’，專治鞭傷刀劍傷一類的皮外傷，百無忌，起效極快，主特意命開祖庫取出送來，獻與陛下，是欽佩激今日陛下言舉，仰慕陛下豪爽風度，愿為陛下解憂一二。”

殷威怒火微滯：“你們主已娶妻了？”

“雖還未辦典禮，婚約卻是早定下了。”呂總管笑道：“我們主與夫人青梅竹馬，繾綣恩，故而我們平日都是直稱夫人的。”

殷威一聽，心里的猜忌與懷疑瞬間煙消云散。

既然有深的妻，便不會是對韻婷有意，看來是純粹為逢迎他的，是他多心了。

殷威頓時放心下來，拿著那藥瓶，聽著那些真實意奉承的話，再看恭順的呂總管，印象大變，瞧著順眼極了。

人族那群彎彎繞繞的蒼蠅堆里，難得有這麼識相的。

褚氏，倒是不錯。

“好了。”殷威擺擺手：“你回去，告訴你那主，這藥本君收下了。”

呂總管笑著鞠一躬，目送殷威轉往瓊華殿去，才帶人退走了。

——

呂總管回了靈犀苑

自魔君在萬平原建魔宮后，許多氏族大宗明里暗里在萬平原周圍建了行宮別苑，半是表示親近，半是時刻監督這些大妖魔的向。

褚氏也在萬平原邊緣建了別苑，靈犀苑。

呂總管沿著游花長廊往前，一路傍閣依亭、簇花置景，著素的侍們如蝶繞花枝翩然而過，往來衛皆沉容靜肅，令行止。

呂總管繞過走馬回廊，面前豁然出現一片大湖，湖沿設水榭亭，亭側懸垂的紗簾如水波浮，亭四五個侍輕輕打著雀扇，披甲的褚毅一手按刀沉默守衛在階上，階梯往上的亭臺，長衫半裘的青年側站在圍欄，姿清長，態慵懶，拿著一個小玄檀碟，正在慢悠悠地喂魚。

呂總管低頭小步快走過來，恭敬道：“主子，那玉脂生，魔尊收下了。”

褚無咎沒有說話，不不慢喂著魚，呂總管小心覷著他臉，大著膽子逢迎說：“玉脂生的方子向來是咱們褚氏珍藏，滋補潤，百無一害，任是再大的傷口一敷上也必定恢復如初，只如脂膏融理，澤白皙尤甚從前，蔚小姐用了必定喜歡，定會記下主子的心意。”

褚毅微微看了呂總管一眼，暗自搖了搖頭。

褚無咎并沒有看呂總管，只著湖面。

片刻后，只聽他不急不緩輕笑：“你啊，哪來這麼多小聰明。”

呂總管腦海瞬間一片空白。

膝蓋一，他想也沒想就跪下：“是奴才多了，請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褚無咎捻起一點魚食，灑進水中，拖著長長魚鰭的彩翼鯉紛紛浮上來爭奪覓食，金紅艷各在清澈的湖面織，宛若麗的彩虹。

褚無咎著這些彩翼鯉，忽然想起這靈犀苑的一樁軼事。

靈犀苑在褚氏建別苑之前，是一座荒廢的小城，傳聞上古此地曾有白犀踏過，犀角生，生出周遭千頃繁花草、水山，幾萬年前一位仙門至尊與妻居于此，在此建城，又養了一大片仙鯉，鯉鰭鯉尾如彩綢翩躚，如恩繾綣，便是這彩翼鯉。

【無彩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褚無咎垂眸著那錦鯉，久久的，神不可捉。

呂總管心驚膽戰低著頭，心懸得高高的，突然聽見頭頂主道：“我記得府庫有幾套菩陀玉的陣旗。”

呂總管一愣，連忙說：“是，是有，都是許多年前請萬佛剎諸尊者加持過的，祖庫有三套，奴才沒記錯，族長的私庫里還有兩套。”

“取出來。”褚無咎說：“送昆侖滄川峰去。”

呂總管心頭一跳。

他記得，幾天前在昆侖云天殿前，夫人懷中就被同門師妹塞了幾只陣旗。

菩陀玉是一種極有盛名的玉，可以容納和轉換龐大的靈氣，更可貴是質地溫潤平和，能安修者心緒，最適合輔助修行，單獨一塊已經足夠上大城的拍賣行了，更何況湊一整套玉石制陣旗，若能再得佛門加持，那真是足以傳家的至寶。

褚氏多萬年的大氏族，祖庫里也不過三四套菩陀玉陣旗。

主與夫人是有婚契，但那是基于蠱相思引，也是當年為了取得昆侖滄川劍尊的支持，可滄川劍尊畢竟已經隕落，他原以為……

突然意識到什麼，冷汗瞬間從呂總管額頭滲出來。

“是……”呂總管掐著嗓子，小心問：“主子，不知取幾套？”

褚無咎看也沒看他，他捻著魚食，垂眸著彩鯉們爭相奪食，神讓人辨不出緒。

“都送去。”

半響，他溫和開口：“父親病重，不需要那些，他私庫里的也取出來，一并送去。”

呂總管早已滿頭冷汗，他恭恭敬敬伏跪，聲道：“是。”

褚無咎不再說話，像只是隨口一說。

呂忠萬萬不敢再多揣度，他趴在地上，只心里暗暗記住一個念頭：

看來無論如何，這夫人，終究還是夫人。

——

阿朝與越秋秋道別，跑回自己的府，打開室，鉆進去。

小屋里一切如舊，阿朝挽起袖子，先把四角八方擺上拿回來的陣旗，又在花瓶中放兩支剛摘下來的新花，掛上一串新風鈴，跑去看看衡玄衍的狀態，給師尊喂了四五滴，然后又擰帕子給他臉手，給抹一抹水，團團轉忙完這一通，都做完了，才搬個小板凳過來，跟他說話。

“師尊，我剛才去云天殿前的廣場了，是霍師兄和蔚師姐回來了……”

阿朝坐在榻邊，絮絮叨叨把今天發生的事都講了一遍：“蒼掌門用了打神鞭，那一鞭被霍師兄擋下了，但也打到蔚師姐……魔君帶著蔚師姐霍師兄離開的時候，我遠遠看見蒼掌門眼眶紅了，我知道他心里也很難過。”

阿朝只代自己想想，如果是跟妖魔跑了，甚至甘愿打神鞭，師尊氣到不得不當眾打一鞭，心里卻肯定難過極了。

師徒師徒，數百年的時，呵護養育，傳道授業，在修界宗門的傳統中，是遠比脈更深切的親緣。

“蔚師姐與魔君很恩，魔君對也很好，他看起來并不是個暴邪惡的人，我反而聽說他對自己的族人很護，重重義，他深蔚師姐，那麼狂傲的一個人，甚至愿意為了蔚師姐退讓，與人族和平共……他們很勇敢，看起來也真的很幸福。”

阿朝低聲說：“如果們都是人族，該多好……們能一直幸福下去，多好啊。”

勇敢的仙子，和勇敢的魔君，為了和幸福而義無反顧，竭力想兩全，就像話本里寫的那種熱沸騰的傳奇故事。

幸福的人，如果能永遠幸福，該多好啊。

“…可是，那畢竟是魔啊。”

妖魔，與人族，哪怕說得再好聽、再飾太平，也終究是兩個種族，一個以五谷和靈氣為食，一個以惡和為食，當兩個族屬最龐大最本的利益相悖，就終究是要分出勝負的。

“霍師兄、褚無咎他們正在籌謀，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殺了魔君，把那些妖魔驅逐出乾坤界。”阿朝低下了頭：“我知道這樣是對的，我知道必須這樣做，可我心里，還是覺得很對不住蔚師姐。”

蔚師姐雖然與妖魔相，但也在竭盡心力保護昆侖、保護人族正道與乾坤界的太平。

是一個好人，至是一個做出過貢獻的人。

可是們卻在暗中謀劃，要殺了的人。

阿朝這輩子從來沒有對不住任何人，但是這一次，對蔚師姐心里充滿愧疚，那些甚至無法說出口的無用而蒼白的愧疚。

阿朝不知道怎麼說，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起其他事：“師尊，我催褚無咎去尋相思引的解藥了。”

“可惜我上的是母蠱，對我沒有危害，不符合長生珠發揮作用的條件，它不給我解，否則我就不用再找解藥了。”

長生珠本來被絮叨得昏昏睡，腦袋瓜往下一點一點，突然被點名，瞌睡瞬間沒了，猛地支棱起來，大聲怒噴：“怎麼？你還不服啊！還悄悄告小狀，你看看你師尊要醒過來，能同意給你解不？他不氣得打爛你屁的！”

阿朝被噴得腦子嗡嗡作響，幾乎要腦震，心虛地移過頭去，看著衡玄衍，更小小聲告狀：“師尊，它好兇。”

長生珠：“衡明朝！你再說一遍？！”

阿朝裝死，低著頭說：“師尊，雖然您一直不同意，但我還是想把相思引解掉吧，沒有人會喜歡這麼一個勒住脖子的繩套的。”

長生珠怒罵聲戛然。

“沒有人會喜歡被迫的。”

衡明朝自顧自地說：

“我知道，褚無咎也從來不喜歡。”

“師尊，我以前問您相思引的事，您從來不仔細告訴我，只告訴我，我們兩個本就有，所以對我們來說，相思引就不過是一種最溫和無害的蠱。”低聲說：“可我其實知道，對于別人來說也許是這樣，但對于我和褚無咎來說，不是的，褚無咎不是因生蠱，而是因為他被迫與我在一起，為了活命，他才必須生，才被迫學會相思。”

阿朝輕輕說著，不知為什麼，心尖像被針刺了一下，泛出一點酸的疼，并不劇烈，卻細微而綿延。

師尊，即使有蠱，褚無咎還是喜歡別人了。

師尊，他已經功名就了，我不用擔心他的命了，他在抗衡妖魔、在為人族爭一個未來，我不想用這條無形的繩子勒住他，我不想拖累他。

師尊，我想，就放他自由吧。

也放我們都自由吧。

“師尊……”

阿朝著師尊面龐，他靜靜躺在那里，雙目闔起，神容沉靜，像是下一個呼吸就會睜開眼睛，溫一的頭。

阿朝鼻尖發酸。

“師尊……”

阿朝拉起他的手，低下頭去，臉著他掌心，像一只被大雨淋的鳥，抖著漉漉的絨，蜷進大樹寬大的葉片下。

“我好想您。”

眼淚無聲落下來，閉上眼，輕輕地哽咽：“師尊，我好想您啊。”

師尊，您能不能快點醒過來啊，

能不能，別留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