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朝加了逃難的隊伍。

國亡了,到都是逃難的人。

逃難的百姓從皇城外排黑的隊伍，綿延開幾十里，拖家帶口,哭嚎連天。

小阿朝是被一戶好心的農家拉進隊伍的，當時抱著嬤嬤的頭跌坐在地上,哭干了眼淚,就呆呆著皇城里燒天的火，倉惶逃難的人群烏泱泱從邊過去,一個推著老娘過路的中年漢子看見小小一個渾是站在人群中差點要被撞倒,連忙把抱出來：“這娃子，咋一個人，你爹娘呢？”

小阿朝迷茫慢慢抬頭,對上一張黝黑關切的臉。

“…”蠕,最后只是搖了搖頭。

中年漢子一愣，旁邊抱著襁褓兒同樣滿面風霜的王大嬸聽了,憐憫地嘆聲氣：“這小年紀,造孽啊。”

小阿朝就這樣被王大叔帶進了逃難的隊伍。

大叔姓王,家里原本有幾畝田,但戎狄進了村子燒殺搶掠，不得已帶著老娘妻兒出來避禍，王大叔用唯一的獨車推著癡傻的王阿婆,王大嬸抱著襁褓里的兒,一家四口，帶著干糧和家當,就像這隊伍千千萬萬的家庭一樣,渾渾噩噩又迷茫地踏上逃難之路。

王大叔很善心，看小阿朝一個小孩,怕被壞人拐了，說是自己遠方侄，要跟在自己一家人邊，還問帶沒帶干糧。

小阿朝說有干糧，懷里除了小匕.首，還塞著早前嬤嬤給包的囊子，是一種牛干糧，足足有三個掌大，比石頭還，不過只要含一口在里，等它慢慢化開，咸帶腥的味道充斥著，就能頂一天都不會。

隊伍里大多是抱團的一家人，但也會有像小阿朝這樣落單的人。

小阿朝就認識了一對姐弟。

那是傍晚休息的時候，艱難用小虎牙啃囊子，覺兩道視線盯著。

小阿朝一抬頭，就看見那對抱膝挨簇在不遠的姐弟。

們也是小孩子，邊沒有一個大人，只有姐弟倆，姐姐八、九歲的模樣，后的弟弟比小阿朝還小，也就三歲，兩個人服破破爛爛，瘦得不像話，尤其是弟弟，已經瘦了細細一桿，皮包著骨頭，小小的臉凹陷，一眨不眨盯著手里的囊子，眼神都是呆滯的。

見突然看過去，姐弟倆嚇了一跳，姐姐下意識把弟弟擋在后，張地看著，弟弟從姐姐后探出一點臉，小因為瘦而顯出大得有些嚇人的眼睛小心翼翼著。

小阿朝沉默一會兒，從囊子掰下來一塊，遞給們。

姐姐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半響怯怯手，接過去，看著凝固的脂咽了咽口水，然后只小心掰下來一點點，剩下的遞給后的弟弟。

弟弟狼吞虎咽起來，吃得直梗脖子，姐姐趕從懷里拿出水壺喂他喝，拍著他的后背，然后猶豫一下，把水壺遞給小阿朝。

小阿朝看了看，抿笑一下，接過來也喝了口水。

小阿朝于是有了—對小伙伴。

姐姐小杏，弟弟小柳。

小杏告訴小阿朝，們原本是隔壁州府山里的獵戶，因為戰不得不全家逃難，逃難路上又被匪兵沖撞，一家人走散了，小杏帶著弟弟小柳跟著這只隊伍走，正是要回家去。

“走散了沒關系，我們出來時候爹娘說過，等過倆三月太平就回家去。”

晚上太冷了，們三個小孩子簇擁在一起取暖，小柳年紀太小，偎在小杏懷里睡著了，小杏輕輕著他枯黃的頭發，高興地對小阿朝說：“我算算也差不多了，我帶著弟弟回家去，等爹娘來找我們。”

小阿朝抱著圓滾滾的包袱，輕輕地點頭：“真好。”

小杏小心看著小阿朝懷里的包袱，知道，那里面是一顆人頭。

逃難的人人都抱糧食、抱家當，可小阿朝抱著一顆人頭，因為怕嚇到人，小阿朝特意找了塊布包起來，可小杏還是曾經無意看見一點，已經腐爛了，散發著約的臭氣，可小阿朝就像聞不到一樣，始終抱在懷里，不愿意放開。

小杏想起自己之前小心翼翼問過，小阿朝回答，說是的母娘嬤嬤。

小阿朝沒提過的爹娘，沒提過其他親人。

小杏想，自己至還有弟弟，可是小阿朝竟然只有這一顆人頭了。

“小阿朝，你也跟我回家去吧。”小杏鄭重說：“我們村子很大，山里可以打獵，布置些小陷.阱也能抓到兔子和竹鼠，你分給我和小柳食，你救了我們的命，我們要報答你，你跟我們回去吧，以后我們來照顧你。”

小阿朝抬起頭，看見小杏眼底真誠的。

像被暖暖的罩著，抿著笑起來。

可是心里清晰地知道，那是小杏的家，不是的家。

已經沒有家了。

“我還沒有想好去哪里。”小阿朝笑著說：“總之，先送你們回家去吧。”

小杏在山里長大，會挖野草、分辨沒有毒的蘑菇，甚至還會布置小陷阱，但之前只有自己帶著弟弟沒法抓，現在多了小阿朝，小阿朝用自己的匕|首給打下手，兩人合力偶爾能抓到兔子、田鼠或者小蝎子，再加上小阿朝的囊子，三個小孩子努力過起日子來。

世道變得越來越壞。

戎狄大軍|侵，沃的土地被異域的鐵騎踏過，城池被劫掠，村莊被屠盡，流離失所的百姓像群被一片一片殺，千頃萬頃的莊稼腐爛在地里，連老天都像是被這混的世道怒，讓云層散開，毒辣的毫無遮蔽暴曬向大地，曬得草木枯死，綠蔭化作荒沙。

戰，大旱，荒，瘟疫。

很多人開始生病，高燒不退，全長出膿腫，膿腫潰爛傷口，然后全的傷口都腐爛。

王大叔的孩子也病了，他急得近乎絕，小阿朝把僅剩的囊子拿出來，找人換草藥。

大家圍著襁褓團團轉，小阿朝小心翼翼折好臟污襁褓的一角，看著里面小寶寶瘦黃的小臉，在心里默默拜佛拜老君拜觀音娘娘，把所有知道的神仙都拜一遍，希他喝了草藥能趕快轉好。

在這個時候，轟鳴的馬蹄聲將擊碎。

戎狄大軍像狼群沖進隊伍里，將所有人抓住，大刀砍過，鮮像泉水一樣噴濺。

他們殺掉老人，殺掉所有青壯的男人。

小阿朝眼看著王大叔的頭顱被砍下，在王大嬸凄厲的慘聲中倒在獨車里王阿婆的泊，嬰兒的啼哭聲尖銳刺耳，襁褓被戎狄士兵蠻橫地奪去，想撲過去，就被拎著手臂像羊羔一樣抓起來，懷里嬤嬤的頭顱被暴拽出，滾落馬蹄下踏碎，看見哭的小杏、小柳，看見還有許多的孩子，們被抓起來，像羔羊群一樣拴在馬后，拽著們這些戰利品回了營地。

那是一片無比廣袤的營地，無數的羊氈帳篷連片，大大小小的火堆像天上夜空的星。

小阿朝們被關進一個巨大的帳篷里，帳篷里已經有上百個小孩子，得滿滿當當，所有人驚恐瑟瑟蜷在一起，小阿朝抱起襁褓，摟在懷里。

夜風冰寒，打得全都涼，懷里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泣，他渾都在發燙，更用力地抱，努力想給他溫暖，想把他捂住汗水——見過家里有人生病，如果發燒生熱，就要喝藥，捂進厚厚的被子里，捂出汗水來，燒就會退下去。

可這里沒有藥，也厚厚的被子，只有破舊的軍帳，刺骨的冷風，無數豬仔一樣擁的孩子，守兵魁梧的影憧憧打在篷布上，像吃人的鬼影。

聽見帳篷外那些守兵用一種恐懼的聲音低低議論著：“中原的朝廷”“神跡”“仙人”“大汗…祭司的神諭”“祭壇…畜的鮮…召喚。”

小阿朝在心里默默重念。

中原的朝廷，請來了仙人。

仙人將要降下神跡，敗退戎狄的大軍。

戎狄軍民恐懼萬分，戎狄祭司提出要舉辦一場祭祀，戎狄的大汗要在三軍面前，用們這些“畜”的，也召喚戎狄的神明，對抗那位可能出現的仙人。

仙人。

小阿朝想，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什麼樣的仙人，能罷退這些怪一樣的戎狄軍隊呢？

小阿朝不能想象，只是默默抱懷中的襁褓，生疏地唱著娘親給唱過的曲，想哄這個小弟弟睡。

唱了一遍又一遍，嬰兒尖銳凄厲的哭聲整整響了一夜，在黎明時，漸漸低弱，然后，就再也沒有響起來。

“……”

天亮起來，小杏眼中含著淚水，從懷中小心翼翼抱出已經冰冷的小小尸，哭著：“小阿朝。”

小阿朝才發現，自己維持著懷抱的姿勢，全僵。

小柳在旁邊低低地哽咽，很多孩子在哭。

戎狄士兵暴扯開帳篷，將帳篷里這一夜凍死的孩子尸拖出去，隨意堆在旁邊。

小阿朝呆呆看著那尸堆，看著襁褓在空中劃過一道半弧，重重跌在尸堆上，又像個微不足道的垃圾，落下去。

“走！”

后背一疼，被重重推著后背趕出去。

們踉蹌著，像羊群被趕到一座巨大的高臺上。

那是一個百米寬長的高臺，它是那麼高，像高到能俯瞰天底下一切城池，小阿朝努力努力地仰頭也看不盡它的全貌。

小阿朝從沒見過這麼高的高臺。

們被迫一層層爬上去、被拖上去，被轟到高臺中央，周圍是圈幾人深的坑，坑邊立著無數火把，每一座火把邊守著一個士兵，另有士兵牽著千百頭牛和羊過來，他們暴割開牛羊的頭顱，鮮噴涌，像滾燙的溪填滿深坑，遠遠過去，鮮勾勒出一道蠻荒詭異的咒紋。

“小阿朝！”小杏驚喜指著前面：“你看！是皇帝陛下！是朝廷要來救我們了！”

小阿朝高高仰起頭，能見十里遙遙對面朝廷的城池，巍峨的城池像一座巨盤踞在邊關的荒原上，朝廷的大軍在城前列陣，黑的盔甲折出的彩，城墻上高高飄揚著明黃的皇旗。

朝廷的大軍在這里，新帝的皇旗在這里。

那仙人呢？傳說中能降下神跡的仙人呢？

果然，沒有仙人，那只是朝廷用來威懾戎狄的一道幌子。

兩軍列陣，大風呼嘯著滾過，滾起霧靄與黃沙，滾過兩軍之間高高佇起的高臺，無數孩爭先恐后地跳起來，使勁地大喊，揮手。

小杏臉上興高采烈漸漸凝固了。

“他們…為什麼不過來？”小杏眼眶浮出淚水，抖著：“皇帝陛下，丞相大人，那些大人們，為什麼不來救我們？”

異域幽蠻的號聲響起。

兩列著棕袍異域服飾的戎狄男走上高臺，簇擁著一個長須及地的戎狄老者，那戎狄老者全的皮與發都涂赭黑，穿著有數張狼皮拼的寬大長袍，袍子用金玉帶繪滿繁復詭譎的圖紋，拄著一支同樣狼頭拐杖。

戎狄老者走到高臺最前面，著螻蟻般的目看了們一眼，一揮手，戎狄士兵一個接一個取下火把，扔進坑，那一圈坑瞬間出沖天的火，火有如活的怪往小阿朝們沖來。

孩子們發前所未有的尖，所有瘦小的影瘋狂往后擁，恐懼的尖聲凄厲得遮蓋整片天空。

小阿朝耳邊是無數尖銳的尖，的手被小杏無意識地死死抓，幾乎攥出來。

“沒有來救我們！”

“為什麼沒有來救我們？！”

“小阿朝！”小杏哭著問：“我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

小阿朝看見沖天的火，隔著火焰是那戎狄老祭司蒼老的影，火海中，一道龐大可怖的黑影匯聚型，像一頭只出現在傳奇話本中的怪，籠罩在老祭司上。

小阿朝看著那道黑影，看見戎狄老祭司狂熱的臉，看見無數跪倒大吼的戎狄士兵，看見嘶鳴的戰馬，看見遠方的城池，中原的軍馬，明黃的皇旗，無疆的山河。

好像看見了家，看見沖天的火，看見祠堂自刎的爹娘，看見侍姐姐散落的肢，看見嬤嬤被踐踏的頭顱。

爹娘想讓活，嬤嬤想讓活，于是努力試著活下去了。

可大概還是要死了。

不怕死。

朝朝不怕死。

可是，能不能，以后這世上，不要再有第二個朝朝了。

能不能，能不能，再不要有世了？

小杏突然覺手被握住，緩緩地拉開。

小杏呆呆抬起頭，看見小阿朝掙開的手，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慢慢地攥進手里。

小杏看見抬起頭，對自己大大地笑起來。

小杏從來沒有見笑得這麼開心。

眼睛圓而亮，像天上的星子，在閃閃發。

“小杏姐姐。”小阿朝說：“別放棄，你還要帶著小柳，回家找爹娘去呢。”

小阿朝轉過頭，像一道星，像一頭生機的小鹿。

小阿朝想起，從小就很好，幾個月就能穩穩當當站起來，一歲時已經可以滿院子跑，娘親在闖禍時要打，舉著戒尺追繞花園幾圈都追不上，最后氣得發笑罵是個小牛犢子。

沖出所有的孩，過水，越過火海，火焰燃燒的袖、的頭發、的皮，那些棕袍的戎狄男看像看著一只怪，下意識驚恐退開，退出一條路，沿著這條路，像填往深坑的螻蟻，像撲向火的飛蛾。

像一頭小牛犢子，重重撞向戎狄老祭司的懷里，黑龐大的影籠罩在上的那一刻，用盡最后力氣，用自己的，把匕首狠狠撞進老祭司的心口。

火焰在燃燒，黑的妖魔在怒吼，戎狄老祭司發出凄厲的慘，無法阻擋的蠻力讓撞著蒼老的祭司，一起跌落高臺。

“小阿朝——”

小阿朝睜大眼睛，世界在眼中好像變慢了，看見無數震驚恐懼抬頭的戎狄士兵，看見被滅的火海，看見老祭司的化為赭黑的水，黑龐大的怪猙獰地咆哮，出利爪向抓來——

爹，娘，嬤嬤。

對不起。

朝朝來找你們了。

淚水從眼眶涌出，在空中破碎一串水珠，小阿朝猛地閉上眼。

等待著撕裂的疼痛。

可沒有等到。

一只寬長的手臂，像破開云與風，破開大地與土。

落一個寬厚溫暖的膛。

寬帶的袂劃過面龐，聽見沉穩的心跳，像山海的呼吸，有著清泰溫的質地與理。

小阿朝小心地、緩緩地睜開一只眼睛，對上一雙和的清眸。

那是一個高大的、泰和的、又像山河鑄的男人。

他把小小的抱在懷里，像深海洪流前龐大的老鯨托起小小的豚，像羽的鳥溫輕輕梳理雀細的絨。

黑怪化為灰燼，廣袤酷烈的暴被遮上烏云，中原的大軍踏著獵獵戰馬像洪水嘶吼沖向戎狄的軍營，在那一刻，天地終于下起雨來。

潑天的雨，淅淅瀝瀝，無邊無際。

于是大地開出鮮花，山原潑上青綠，新生的河流開始奔涌，天地重新起伏出鮮活的呼吸。

雨水落在小阿朝頭發、的臉上，燒干的頭發緩緩長出，滿是焦黑燒疤的皮長出新，上重新浮出那碎花的小短襖，不再是臟兮兮破爛的，而是新亮亮的，帶著皂角香氣的，是曾經在家中，娘親手給的、最喜歡的服。

小阿朝看著他。

衡明朝看著他。

五歲誓死攥住匕.首的與兩百年后拔佩劍的，回憶中的經歷者與幻境中的看客，彼時與此時的阿朝，都呆呆著他。

呆呆看著男人，毫無意識的，大顆大串的淚水猛地從眼角落下來。

師尊。

抖，無聲地哭：

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