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燎原》第24章 第24章
慕懷林在戶部待了月余, 雖無正式的任命文書,但他接任戶部郎中一職,幾乎已經是默認的事。同僚喚他, 也都換了“慕郎中”一稱。
戶部郎中一般由兩人擔任, 其中一人因年事已高且母親去世需丁憂的緣故,在慕懷林從黔中道回長安時,就和他接好了庶務。如今板上釘釘的事被陛下親口否了,說是“容后再議”, 可擺明了是不滿意慕懷林,這如何他高興得起來。
職務沒了是一回事, 更重要的是,他竟不知哪里怒了陛下。
署中, 另一位戶部郎中悄聲問他,是否在任黔中道巡察使時做過甚麼不妥之事, 被人告了狀。
戶部掌民生,是個好地方,不知多人盯著,他擋了誰的位置被了一招, 也是有可能的。那位孫郎中看在他岳父是云家老尚書的份上,建議他去找人打聽一番。
慕懷林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云氏在黔中道時收了不員眷送的金銀玉玩等好。他對此一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故作不知,有時見云氏胃口大了也會出聲提醒,但都沒真正當回事,因為這是所有巡察使的慣例。只要不是做得太過, 回京述職時不至于顛倒黑白, 就不會有甚麼問題。
他還沒聽過誰因這被捋了定好的職。
慕懷林想, 如果真是因為這,那也只能是擋了別人的道,被借題發揮。
想是這麼想,可要做到對云氏沒有半分遷怒也很難,慕懷林掃了眼滿臉震驚的云氏,已經被這個消息打了心神,連連追問,“這是為何?我回家的時候,爹都說已經定了。你在黔中道巡察一年有功,陛下憑甚麼就這樣捋了你的職位?”
“陛下自有他的道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慕懷林斥,“婦人不懂政務,就不要開口。”
云氏這張遲早給他惹出禍事來。
云氏到底是怕他的,立刻抿斂聲,過了會兒才小心翼翼道:“不然,我去讓爹給你……”
“不用。”慕懷林冷冷道,“我自會想辦法解決。”
說罷走到書案旁,道自己還有公務要忙,讓云氏有事快說。
步跟上去,云氏還是把兩位在府里耍了通威風的事說了遍,猶豫問:“你說太后是甚麼意思?平白派人到府里來給二娘子撐腰似的,不會真是想進宮罷?”
慕懷林這時候哪耐煩聽這些推測,云氏事做得不漂亮,找兩個禮儀嬤嬤都能被蒙騙了,還恰巧被宮里的人認出來,說出去都丟臉。
“真有那意思,今日跟回來的就不是,而是懿旨了。”慕懷林冷淡道,“你若是稍微用些心,那兩位尚儀也指不出錯來。我知道你不喜歡南音,但至明面上的功夫做得好看些,走出去才不會被人笑話。”
然后擺手,是不愿再留這兒的意思。
云氏沒得到安,反而吃了頓掛落,心里的委屈不知如何說道,踏出書房前還聽慕懷林說了句“今晚我去梅院歇息”,腳步一滯,離開的速度快了許多。
這些年下來,慕懷林待其實早就不比從前,所以在他去黔中道巡察時,才寧愿把兒留在長安也要跟著一起去,生怕途中生了意外。
但也就是這一年的功夫,笙月被慶州伯子引,鬧出易親的事。
從這以后,覺自己的日子越來越不順心,的,似乎有甚麼即將發生巨大的變化。
這廂,慕懷林在書房坐了許久,手邊的公文翻開后再沒過,也本無心去。
陛下都已經駁了那道折子,他還管戶部的事做甚麼?勞心勞力,回頭還要被人說忝著臉不放權。
知道自己這想法不對,可慕懷林克制不住憤怒的緒,最后干脆一推公文,往梅院去了。
和其他員比,慕懷林侍妾很,僅有兩位,還是云氏遲遲無法再孕才不得不給他納的。
梅院住的就是為他生下庶的夏氏。
夏氏相貌清麗,秉弱,因是小門出,對他向來百依百順,比偶爾會驕縱鬧脾氣的云氏省心得多。
慕懷林一臉沉地走來,夏氏甚麼也沒問,吩咐人去取煮好的湯,為他肩,“本預備煮好了給郎主送去的,正巧郎主來了,是添了許多藥材的補湯。妾見郎主近日多有倦,要保重子才是。”
闔目任夏氏,慕懷林許久才嗯一聲,問:“今日府里的事,你可知道?”
“郎主說的可是兩位尚儀親自送二娘子歸府一事?”夏氏微微一笑,“二娘子嫻靜知禮,得了太后娘娘的賞識,妾聽了也為二娘子和郎主高興。”
同樣一件事,在云氏和夏氏里聽來是完全不同的,先不說事實如何,總慕懷林舒坦些,睜眼問,“你和南音好?”
“郎主千萬別這麼說,妾不過一個妾室,哪里敢稱與二娘子好。”夏氏說,“只是當初妾發了高熱,沒有大夫診治,是二娘子讓人從府外請了大夫來。那次著實兇險,如果不是二娘子相助,如今妾還能不能站在這兒都不可知。”
慕懷林皺眉,“府里不給你請大夫麼?”
“府里這麼大,夫人平時忙碌,想來是不小心忘了這事罷。妾也不敢過多打攪,本想著自己捱過去,捱不過去,也就是命了。”
這樣的委屈,慕懷林也是今日才知道,如何不明白是云氏故意為之。
沒想到竟連一個侍妾也容不下,稍有不慎,可就是一條命。
他沒有評價這事,和夏氏閑聊般,“我還道南音靜得很,不喜歡出院子,原來還會注意這些事,確實難得。”
“郎主這話就是偏見了。”夏氏搖頭,“其實二娘子和南院里的人并不孤僻,郎主看們院子里栽養的花草樹木,春季翻種,夏日摘花,秋收果實,冬日還會采雪煮茶,但凡膽子大些,去南院討要的,就沒人被拒絕過。”
說:“郎主是甚去南院走,所以不知道罷了。妾看二娘子心腸得很,也很有過日子的詩畫意。妾等去南院,二娘子們都是極熱的,一點兒也不冷淡。”
說著,流慨的神,“妾記得,二娘子還小的時候,玉雪可的一團,一點不認生,誰見了都能抱。老話說三歲看小,若不是因著眼疾不便,二娘子哪會常年待在院子里不出門呢。”
隨著話語中的勾勒,慕懷林的腦海中,好像也浮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當初因著溫氏的存在,被他有意忽略的兒的影。
南音確實是長得極可的,很小的時候,還不像現在這樣守禮,也不懂長輩間的恩怨,每回見他,都會邁著踉蹌的步伐喊“爹爹抱抱”。
但從未得到過回應,心稍好時,他也只是吩咐下人把抱起來。
真正對他這個爹疏遠起來,是甚麼時候呢?
好像是五歲的時候和笙月起了爭執,把笙月推進了府里的池子,笙月生了場大病。他大怒,令解釋不說,認錯也犟著不認,所以云氏要把關進柴房時,他就沒有反對。
當時云氏說這個孩子古怪,和溫氏簡直一脈相承,他心底是認同的。
后來,云氏會時不時在他耳邊說一些南音的事跡,說趕走了給治眼疾的大夫,說違逆開蒙的先生,還說見了長輩無禮。種種累加,讓慕懷林對這個本就不喜歡的兒越發冷淡。
他徹底無視這個兒的時候,云氏就再也不提起來了,南音在府里了被忘的人。
如今在夏氏口中再聽到南音,好像講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夏氏從不敢對他說謊,慕懷林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了些,看向旁邊老老實實坐著的小兒雅墨,問:“你和二姐姐關系好嗎?”
慕雅墨今歲十一,向來畏懼這個爹,聽了問話怯怯地點頭,“二姐姐不方便帶我玩兒,但常人給我帶吃食和玩。”
小孩子是很容易收買的,但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最能到誰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人。慕懷林慨萬千,對云氏生出不滿后,以往被他有意忽略的那些缺點也一一放大,嘆息道:“真是委屈你們了。”
夏氏說不委屈,“妾說句真心話,真正委屈的是二娘子才對。明明是嫡,過得卻還不比夫人邊得用的婢。有時候妾去廚房,見南院領的都是些殘羹冷炙,那些人看菜下碟,背著主子欺負府里的娘子,可惜妾人微言輕,也不敢說甚麼……”
“竟還有這種事?”慕懷林沒領教過這些,自然不知道后院婦人磋磨人的手段,聽來只覺不可思議,“府里又不缺一口飯吃,云氏竟還想死不?”
“夫人許是不知道呢……”夏氏的聲調,在慕懷林越來越的眉頭中變低了,囁嚅著想說甚麼,止住了。
慕懷林深知云氏調教侍妾有一手,兩個妾室都很敬畏,從來不敢說壞話。可他已經聽明白了,這些年背著他云氏還不知做了多欺凌南院、欺凌妾室的事。
那好歹也是他的兒,竟連條活路都不想給!
又是憤怒,又是痛惜。慕懷林對兒南音的愧疚達到了頂點,本以為被搶婚事就是的最大委屈了,今日聽下來,背地里還不知有多他看不見的眼淚。
他心底沉甸甸的不過氣,來時都是因為被捋職生出的煩悶,這會兒全被痛心給取代了。
“我去南院走一趟。”他留下這句話,匆匆起離開。
夏氏送他到門前,不不慢地回屋,持勺舀了湯細細品嘗,畔浮現淺淺的笑意。
郎君多薄幸,世上哪有那麼多堅貞的誼。從前是郎君和云氏的有了阻礙,天降一個溫夫人,倒他們倆為了表現不屈般,顯得深意切。如今這些年過去,云氏順風順水,行那等下作的事越發明目張膽,就不信郎主還能一如既往地喜。
早就看不慣云氏了,毫無容人之心,竟想把雅墨一個毫無威脅的庶定給那出了名的浪子做妾,實在恨極了。
二娘子于有恩,不介意借此回報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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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懷林趕往南院之前,慕致遠先到這兒來了。
對于今日府里發生的事他還不清楚,只知妹妹在宴會上沖撞了嘉太妃,為此還被太后進宮里問話。
慕笙月滿口抱怨,“我和阿娘好心好意帶去認識人,倒好,一點兒都不為家里著想,還到傳我奪了的婚事,昨兒在宴會上我好一陣沒臉!阿兄,是不是心底對我很不滿啊?”
慕致遠自是好一陣安,請當姐姐的原諒妹妹不懂事,又承諾給送禮,才慕笙月出笑容。
“你們畢竟一母同胞,想來也就和阿兄你親近些,你可要好好教教。阿娘昨日為著這事,可是生了好大的氣。”
還能怎麼辦,慕致遠必須得來走一趟。
有段日子沒落雪了,院子里清清爽爽,枯木上掛著結串的紅繩,窗下不知名的花卉綻放,顯得生機盎然。
青姨正在教南音打絡子,到了驗收果的時候,見纖細的手指在幾條繩中翻飛,頷首道:“不錯,娘子很有天分。”
紫檀忍笑,“打絡子都能說到天分,青姨也不必如此夸張罷。”
南音亦有笑意。
今日多虧兩位尚儀,幫們輕松擺了那兩個嬤嬤,還難得見到云氏訓,青姨心大好,說是等會兒要給們做拿手好菜。
見到慕致遠影,青姨笑說:“大郎來得正好,留下用晚飯,有你吃的水煮魚。”
對著他,青姨不記仇,早忘了當初含沙影的話兒。
慕致遠說好,在旁站了會兒,南音依舊在專心對付手里的絡子,他不得不主開口,“外間風大,進屋玩兒罷,正好我也有些事和南音你說。”
南音頭也沒抬,說了聲好。
兄妹倆一前一后進屋,紫檀奉上茶點就在慕致遠的示意下退出去,面上不無憂心,“大公子不會又是了那邊慫恿,來說教娘子的罷?”
琥珀不以為意,“他要是不把娘子當妹妹,娘子也不必在意他,反正自有人護呢。若是他想教訓娘子,咱們就先揍過去——”
紫檀哭笑不得,親人之間,手段哪能這麼暴。盡量守在近,以防聽不見里面傳喚。
屋,慕致遠見南音完全沒有招呼自己的意思,心底生出一怪異,南音待他向來熱忱,有段時日沒來而已,怎麼搭不理的。
真如笙月所說,對他,對這個家都生出了不滿?
“這絡子蠻好看的。”他坐在旁邊找話兒,“給我也打一個,就配我腰間這塊玉佩。”
南音手一頓,“我看得不清楚,打得慢,手上這些是先給兩位表兄的,還有青姨們,阿兄等我恐怕要等好段時間了,不如去買個漂亮的,或者讓其他人打一個。”
慕致遠聽了簡直要笑,方才打得飛快的樣子當他沒看見麼,這樣的神態語氣,和小孩兒吃醋有甚麼兩樣。
“兩位表兄竟都排在阿兄前頭了?”他故意用那種逗弄的語氣,“你這麼大了,竟還因為我對笙月好而吃醋不。我們倆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是,自然要待客氣些,這難道看不明白?”
南音抿,暫沒有說話,慕致遠卻只當鬧脾氣,主給南音倒茶,“好了好了,阿兄給你賠個不是,莫再生我的氣了不?我不知上次的事你竟還耿耿于懷記在了心上,其實阿兄都早忘了,那會兒氣是氣,但兄妹沒有隔夜仇,何必非要分個對錯呢?”
南音的中,忽然涌上一酸。阿兄察言觀的功夫很好,憑著這點,他能夠讓府外的人都夸贊有加,偏偏就不會認真考慮的想法。
出事那年是五歲,阿兄八歲,每夜去柴房看,并對許諾,“這樣欺負你,我日后必要幫你報仇。等著看罷,等阿兄長大了,有們好看的!”
后來眼睛出了問題,更是抱著哭,說云氏歹毒,還要去找爹評理,被人拉住才不愿地放下。
南音一直以為,這些磨難是兄妹間共同擁有的記憶,也是互相依存的依據。
但漸漸的,他進太學讀書后就開始變了,口中不會再稱云氏、云夫人,而是母親,親昵地喚慕笙月小名,并放下仇怨,說們對“母親”多有誤會。
不知他改變的契機為何,只是兄妹間的誼,隨著他的變化已越來越淡了。尤其是兩位溫家表兄到來之后,越發讓清楚地知道,真正的親人到底是甚麼模樣。
就連在宴會上初識的鄭趙兩位娘子都會幫說話,他卻只會忍讓。
“如果那就是阿兄口中的客氣,那我希阿兄今后也這樣待我。”南音平靜地說,聽不出一點賭氣的分。
慕致遠偏首看來,見到的是南音沒甚麼表的臉,好像是認真的,真心希他對也能客氣些。
那種怪異越來越深,同時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在心底涌。
以往也不是沒有兄妹拗氣的時候,怎麼這次說得這麼嚴重?
他了,“別使小子,再這樣說,我要生氣了。”
“那阿兄就生氣罷。”南音整理手中剛打好的絡子,將它一寸寸捋平整,“只是你的責罰和說教,南音就不再領了。”
“我何時罰過你?”慕致遠不了這不冷不熱的模樣,提高聲音,“那些都是勸諫,讓你莫再犟脾氣,這樣在府里誰都不好過。當年阿娘在府里不出門,你也要學,不就是故意做給母親看的?母親起初給你請的那些大夫,也全都被你轟走了,如今眼疾治不好,到底是怪誰?當初一時沖重罰了你,母親也時常后悔,可你本不給們和解的機會。日子是要向前看的,你這樣固執,就算阿娘還在世,看到了也不會高興。最是寬宏大量的人,決不會這樣記仇。”
“雖說你是孩兒,但也不能太過斤斤計較。得饒人且饒人,就是你這樣刺猬般,才人不好親近。”
他每多說一句,南音的臉就白一分,不得不用力攥手心的絡子,才勉強制住了生出巨大波的心,“阿兄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慕致遠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重了,南音有意疏遠的態度讓他太不舒服了,一時急,才道出這些話。
“倒也不必想太多……”他說,“我只是覺得,不該一直活在過去,更不該活在仇怨中。”
南音閉了閉眼,再睜開,“那我也有些話和阿兄說。”
轉頭看來,分明隔著一層白翳,卻讓慕致遠有種被盯住的覺,心頭微窒,竟不自覺咽了口口水。
“阿兄比我年長,一定更了解當初阿娘在府里的境。你告訴我,是阿娘托夢讓你原諒們,放下仇怨的嗎?你說得饒人且饒人,是指無論旁人做了甚麼,只要他主認錯了,就一定要原諒嗎?阿兄不是我,既沒經歷過當初險些目盲的痛苦,十多年來也不知患有眼疾的不便,又憑什麼對我說不要斤斤計較?你覺得,我不出門只是純粹在鬧脾氣嗎?”
口的起伏劇烈了些,那塊剛打好的絡子幾乎被得不型,“我患眼疾的第二年,鼓起勇氣去太學尋阿兄,被你的同窗看見,他們都笑話阿兄有個瞎子妹妹,阿兄就對我說,不要再去太學看你了。在那之后,慕笙月卻時常去那邊找你……”
的聲中,含著再也無法抑的緒,“阿兄說,我還要如何做,才能親近你——”
南音不想哭的,以為自己可以放下阿兄,因為已經有許多護的人了,不必再在意這些年累積在心底的委屈。可是最后一個字說出口,才發現臉上和手心都是一片潤,絡子完全被打了。
別過頭,不想在慕致遠面前示弱,沒做拭淚的作,任眼淚順著臉頰流淌,頭依舊抬著,沒有垂下。
唯有控制不住的反應,讓單薄的雙肩微微抖。
慕致遠呆住了,甚至有些結,“我,你定是記錯了,我怎麼會這樣說……”
他是真不記得了,他竟說過這樣的話?慕致遠覺得,定是妹妹多年來對他和笙月好有怨,在心底臆想出了這些話兒。
可是瞬間沉重的心告訴他,事實好像就是如此,他的確對妹妹說過那樣傷人的話,怪不得再沒去過太學,也不曾主到他院子里去看他,而是一直在靜靜地等他。
南音質問的那些話,他也一個都答不上來。
“就、就算我說了那些話,那是年無知,對不起,南音……”慕致遠低下頭,說這些話時都是抖的。
他到底還是普通人,仍有恥心,長年以來用各種理由蒙蔽自己,連自己都不覺得做的那些事有錯。此刻被南音質問,就好像被一層層扯下了遮布,讓他有種無地自容的覺。
在南音眼中,他竟從未好好當過一個兄長嗎?
屋外,青姨已經紅了眼眶,娘子也不過是個小孩兒,怎麼就在心底著這麼多委屈,連們都沒說過。
慕懷林站了許久,把兄妹倆的對話幾乎聽全了,此時也是眼中熱意翻滾。
從夏氏那兒聽了許多,他本就覺得自己可能誤解了南音,沒想到這會兒還聽見了的心跡,那一聲聲,同樣是對他的質問。
南音今歲十六,這十六年來,到底是如何過的?上一輩的恩怨本就不該牽扯到孩子,他當初是有多糊涂,才自己的兒變這樣?
想到的眼疾,想到多年來遭的欺,想到斂到幾乎自卑的格,慕懷林就越發心痛。
南音說致遠不是好兄長,他又何嘗是個好父親!他待,只怕比一個陌生人都好不了多。
悔恨如水幾乎將慕懷林淹沒,在這種緒掌控下,他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去,讓同樣于愧疚心態中的慕致遠再次一愣,“……爹?”
聽了那些話,慕懷林對這個兒子是到憤怒的,想狠狠甩他一記耳,可又覺得自己沒資格這麼做,站了半晌,還是道:“南音既不想見你,你就先出去。”
慕致遠臉頓時十分彩,意識到那些對話都被父親聽去了,慌張又慚,“我知道錯了,在這請原諒……”
“這就是你求人原諒的態度?”慕懷林重重出聲,讓慕致遠一個哆嗦,這是多年來養的敬畏。
父子二人的爭執,南音一點都不想聽。如青姨所說,是極為斂的,有甚麼都習慣在心底,如今發出來,緒仍無法自控,完全不想面對其他人。
站起,想說些甚麼,卻到天旋地轉。
眼前突然變一抹黑,徹底失去力氣,只聽到旁幾聲驚,就那樣重重倒了下去。
……
南音病了,病得很嚴重,來勢洶洶,幾乎要奪走的命般,眾人手足無措。
慕懷林反正沒了去戶部的心思,干脆休假,陸陸續續地給請了十多個大夫,一一詢問況,得知是“虛,兼之急怒攻心”才病倒的,又是一陣愧疚。
他親自盯著大夫看診,吩咐人煎藥,讓廚房做了許多補品,這樣的架勢,簡直比疼慕笙月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府里議論紛紛,說二娘子時來運轉,被奪了親事,反倒得了郎主疼,到底脈親分割不了,還有人暗地說郎主終于公正了回。
云氏聽到這些話如何不氣,可慕懷林本就因被捋職的事不順心,還約得知可能和自己當初在黔中道收的那些好有關,心虛地本不敢去質問。
于是也做出慈母的模樣,往南院噓寒問暖,取出庫房的百年人參送去,一時之間,南院倒了慕府的焦點。
慕致遠也向太學告了假,日日到南院看,同樣積極的態度令人咋舌,都道父子倆是一夜就轉了。
但不論他們如何,南音的病癥卻沒怎麼好轉。
起初是昏迷到神志不清,無法自主吞咽水和食,需得青姨們強灌進去才行。
第三天凌晨,發起了高燒,渾燙得驚人,上、臉上都是汗水,大夫吩咐紫檀拿烈酒給,溫度才勉強降了些許。
病況仍不容樂觀,大夫說如果繼續燒下去,要麼命難保,要麼神智會出問題。
青姨親手養長大,對的遠比慕致遠深得多,的病是被慕致遠惹出來的,讓青姨難免遷怒。
“娘子在病中,還是不勞大公子走了,免得過了病氣,學業為重,您還是回學院為好。”
無比客氣的話,聽得慕致遠陌生極了,“南音這病因我而起,我是兄長,自然要留下照顧。”
青姨淡淡掃他一眼,卻沒給他留位置,進去后極順手地把門給帶上了。
紫檀紅著眼在幫南音換額頭敷的巾子,“溫家兩位公子花重金請的大夫也看過了,竟沒有更好的辦法,難道只能靠娘子自己捱過去嗎?”
青姨亦不知如何回答,愁眉鎖間,琥珀忽然高興地小跑了進來,“青姨,宮里太醫來了,說是奉太后娘娘的令來給娘子治病——”
屋都是一陣驚喜,忙不迭讓出位置,不出幾息,一位中年模樣的太醫就邁著沉穩的步伐走了進來,后跟著提藥箱的小。
后嘩啦啦跟了一群慕家人,太醫往后一瞧,皺著眉頭他們散開,而后快步上前診脈,皺眉道:“確實驚險。”
“不過,于我而言還不問題。”
他取出金針,快速進幾個位,又取出藥膏吩咐青姨往南音的額頭、腹部等地去,如此才等待了一刻鐘,青姨驚詫地發現,燒竟就退了許多。
不愧是宮里的太醫,醫果然高深!
太醫說:“我只是暫且下了這位娘子的高熱,若不用藥,過幾個時辰還會反復,不過……這些藥只有宮里才有。”
慕懷林站出來,“還請太醫把藥名說出,我去請求陛下賜藥,再托人取來。”
沒了戶部郎中的職,他原來集賢院侍讀學士兼史館修撰的職還在,豁出這把老臉,應該也能求得藥來。
“不用。”太醫須,“太后娘娘來時就吩咐了,如果在慕府不方便,就把人接進宮里去治病。娘子的金針再維持一刻鐘就可取下,屆時再把人送上馬車罷。慕大人,還請吩咐府中下人準備好一些令嬡的,車駕已經在外面候著了。”
慕懷林結結實實愣住了,太后竟對南音喜至此,聽說病了,還要把人接到宮里去養病?
他有滿腹疑問,不好詢問太醫,只能暫時按捺在心中,按照太醫的話下了吩咐,還讓紫檀和琥珀都一同跟去。
滿腔的慈父懷因著南音這場病,至今都沒抒發出來,在太醫預備離府前,慕懷林匆匆跟上,取出厚實的錢袋遞去,“小在宮中養病,要拜托您多照看了。”
太醫微微一笑,手擋開了,“慕大人說笑,有娘娘的吩咐,自當盡心盡力為慕娘子診治,不敢提照看二字。”
說罷抬腳,徑直往馬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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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南音突然生病的消息,綏帝在第一日已經想命太醫前去,被崔太后阻止了。并非有其他意思,而是不想在此時讓南音太惹人注目。
這個可憐又乖巧的孩子,恐怕經不住甚麼風雨,也不了外間太多打量的目。
一直暗地關注,本以為能很快治好,沒想到捱了兩日,竟還變得更嚴重了。
崔太后也等不住了,終于派了太醫前去,并囑咐他想法子把人帶到宮里來養病。
便有了南音在病中進宮這一遭。
鸞儀宮側殿被迅速收拾出來,待見到昏迷不醒、慘白的南音,太后心底也不好,怪礙于那些七八糟的事,覺得冒然讓太醫去不好,耽擱了兩天功夫。
要是這孩子出了甚麼問題,無法對陛下代不說,自個兒也會先愧疚。
“前幾日進宮還好好的,看著也不像那麼虛弱的模樣,怎麼就突然病得這麼重?”太后問紫檀和琥珀。
從稟報中,大致能推測應是南音和人起了爭執,可不知甚麼樣的爭執能把人變這樣。
紫檀倆人對視一眼,哪兒敢把當時聽到的話一五一十道出,娘子不喜歡把自己的事宣揚得人盡皆知,們做下人的幫說也不合適。
磕磕地回,“娘子和大公子起了口角,一時心不好,兼之弱,就病倒了。”
崔太后凌厲的目盯著二人,直到們忍不住冒冷汗,才移開視線,淡淡道:“原是如此,哀家知道了。”
在宮里沉浮數十年,見慣了明爭暗斗、蠅營狗茍之事,長安城各家宅的那點東西,在太后眼中其實還不夠看。只是因著這是綏帝另眼相待的南音,自己也喜歡這小姑娘,才在那日問話后,著人有意打聽了番。
南音對說是因時犯錯,被長輩責罰后不小心得了眼疾,仔細查過,才知道這孩子回話時慣會避重就輕。
后母難為,大家多都知道慕懷林先后兩位夫人間的恩怨,對云氏長年不帶前任正妻的兒出門一事雖有議論,但也沒有甚麼過分的說辭。何況,慕家一直對外道這個兒得了眼疾,不方便出門。
太后也猜得出,南音在府里的日子八不太好過,只沒想到,不好過到這個地步。
繼母心狠,父親無視,唯一的同胞兄長都倒戈了,怪不得養這麼個懂事的子。
不懂事,也無人會包容。
“哀家會撥人伺候,但你們二人是南音慣用的人,還是得你們心些伺候。到了宮里,不用顧慮其他,服侍好你們娘子就行,知道嗎?”
崔太后小小敲打了一番,紫檀和琥珀連聲應是,們不得如此。
太醫院匯集天下醫湛之人,南音這場有可能危及命的高熱,在他們的妙手回春之下,不出一日就基本平穩了。
先前為針灸的吳太醫復診時,說燒已經退了,命無憂,而后翻了翻南音眼皮,又仔細診了幾,問紫檀,“這眼疾可有治過?”
“請無數個大夫看過。”琥珀搶先答,“一年就得換好幾個,治了有十年了。吃的、敷的、針灸……甚麼法子都試了,就是不見好。有時候會有起,可沒過多久,就變回原樣了。”
吳太醫明白了,“看得太雜,期間定有不騙銀子的庸醫。你們娘子喝了許多不該喝的藥,余毒在累積淤塞,把底子也變差了。”
琥珀咬,“是有大夫這麼說過,所以后來就不輕易喝藥了,太醫,這些余毒能清掉麼?”
“娘子年紀小,慢慢調理,總能好的,不過這眼疾……”吳太醫沉,“我并非專攻眼科,以我的醫來看,這眼疾是沒得治了。但宮里還有位于此道的太醫,他此前告假回老家了,還有月余才能回,你們到時可以向娘娘請求。”
說罷,吳太醫還叮囑,“這次高燒可能會讓眼疾變得更嚴重,若是醒了,完全看不見也有可能。讓你們娘子莫害怕,過些日子會慢慢恢復原樣。”
他輕描淡寫地說,兩個婢卻幾乎要被嚇哭了,更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
當夜,宮里久違刮起了大風,槅扇被吹得噼啪作響,宮人門四去合門窗。
欽天監說子時會有大雨,這在冬日是極見的。
紫檀仔細挑亮燈火,加了燭臺燈罩,娘子睡覺喜歡留燈,不能起來害怕。
隨即想起吳太醫的話兒,意識到娘子醒來可能看不見,心里悶悶的,喃喃自語,“娘子吉人天相,定會好的,絕不會真變瞎子。”
“你嘀嘀咕咕甚麼呢?”琥珀從外而來,撣去上的寒氣,“到晚飯的時辰了,你先去吃罷,我來給娘子喂水。”
太醫吩咐們每隔一段時日就要給南音喂水,使法子喝下去,避免干燥。
不同于紫檀的多愁善,琥珀心大得很,到了宮里后只覺娘子當真時來運轉,天都開朗了,哪兒還有甚麼傷心。
對兩位侍道:“還請兩位姐姐幫我把娘子扶起來。”
見滿臉輕快的模樣,紫檀也忍俊不,心道確實不能總是一臉憂愁,便踏出門去,預備用了飯再來接班。
這一出殿,迎面撞上了道高大的影,還沒看清臉呢,就聽見人齊刷刷行禮,“陛下——”
紫檀猛地嚇了一跳,下意識跟著屈膝,這道影卻風一般,大步過的側,直接往里走去。
好奇地微微抬首,余瞥見半張臉,心底頓時驚起駭然大波,這位竟是陛下?
里面的人見到綏帝同樣震驚,宮里那兩個侍的臉不見得比琥珀平靜多,見他一抬手,都老老實實地沒出聲。
綏帝剛從書房過來,正是該用膳的時辰,說不上太晚。這幾天有不事,下了朝那些朝臣也在一個個往書房里鉆,尤其是瀾州失控一事非同小可,君臣商討了好幾日,并傳了好些武將,預備從幾軍機大營調兵。
差不多結束議事,全英才告訴他太后今日接了南音進宮養病。
本不該這時來的,但整座皇城都在他的掌控中,他心中亦一直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覺,方向一轉,便來了鸞儀宮。
南音陷在被褥中,僅出掌大的臉,蒼白的病容不見憔悴,反而有種驚人的破碎般的麗。
綏帝詢問病,侍一一答了,道:“慕娘子高燒剛退,吳太醫說今夜不反復,就是無事了。”
綏帝頷首,面含倦,視線轉向了一旁的燭臺,不知在想甚麼。
全英適時上前,“陛下今日都沒怎麼吃東西,不如把晚膳傳到這兒來罷?”
“嗯。”綏帝道,“不要驚了太后。”
全英應是,對屋眾人使眼,讓們一個個都退了出去。
“陛下看慕娘子的事,出了鸞儀宮誰也不許說,知道嗎?”他語氣嚴厲,“守在門邊,陛下沒吩咐,都別發出靜。”
作為陛下的邊人,陛下沒說的事,他當然也要提前做好。
全英辦事綏帝一向放心,他確實也是累了,無暇去想其他。從前夜開始他就沒怎麼睡過,疲倦無比,這會兒坐在長椅上,看著南音的睡,心神稍稍放松,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侍見燈火暗淡了,去剪燈花時才發現陛下正在闔目小憩,當即斂了氣息,愈發得小心。
全英進門請綏帝用膳,侍輕輕搖頭,“陛下睡著了。”
竟睡著了?全英訝異,陛下連在自己寢宮都睡不好,每夜都得看著道家經書才能勉強眠。
斟酌之下,卻又覺得沒那麼意外,陛下面對這位慕娘子的反常太多,有甚麼事好像都不奇怪。
一群人就這樣安靜無聲地守在外邊兒。
更深斷,綏帝這一場小憩不知休息得如何,南音陷在斷斷續續的深眠中,卻已經許久了。
起初渾熱得厲害,腦海中卻還翻滾著兄長的那些話,哪兒都不好,覺自己幾乎要被燒灼灰。
做了許多個夢,夢也是支零破碎的,好像有阿娘,有被關在柴房的那段日子,還有很多很多,都不是甚麼令人高興的夢。
沉重無比,在夢中囈語幾聲,被褥下的一,忽的醒了過來。
耳畔一片寂靜,眼前也是黑漆漆的,讓南音疑心青姨們把窗戶都給糊上了,以至于一天都沒進。
“……青姨?”喚人,發現自己本沒甚麼力氣,聲音微弱得可憐。
努力提高聲音,又喚了聲青姨,依舊沒靜,再喚紫檀和琥珀,同樣沒反應,便勉強自己支撐著起,想下榻尋們。
不知到甚麼溫熱的東西,南音下意識握住,用指腹描摹廓。
“別。”低沉微啞的聲音,南音還是瞬間辨別了出來,“先生?”
“是我。”
“先生怎麼在這?”南音偏首,“還有,周圍為何這麼黑?”
邊一陣沉默,的手被用力握了下,“莫怕,只是病了場,會暫時看不見。”
南音甚至沒來得及思考這話的意思,屋就嘩啦啦涌進一群人,有喚娘子,有喚陛下,還有說要去請太醫的。
在這些聲音中,南音找到了悉的紫檀和琥珀,也下意識朝們的方向靠。
意識到自己正于一個陌生的地方。
紫檀邊安,邊低聲音說:“娘子,松手,松手,別再握著了。”
天知道一進門,看見娘子握著這位陛下的手,簡直魂兒都要被驚飛了。在這位份是們娘子先生的時候,尚且會敬畏,如今知道竟是天子,就只剩下了畏懼。
南音依言松手,沉默地聽邊人忙碌,原來不是天太黑,而是徹底看不見了。
“我們是在哪里?”
紫檀把進宮的緣由大致說了遍,并道:“太醫說了,娘子看不見只是暫時的,過段時日就會好。”
輕輕嗯了聲,南音又側耳去聽其他的聲音,終于后知后覺地發現了甚麼。
先生是……陛下?
作者有話說:
是不是超!級!!的一章
嘿嘿嘿,現在相就多起來啦!
謝小可們支持,留言有紅包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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