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想, 其實不過是給自己多些獨的時辰來適應。封后的旨意都已經擬好，似乎也容不得有甚麼反悔之言。

南音覺自己在戒藥癮期間應是說過些話，做過些事, 可回憶時仍甚麼都想不起。

琥珀正快樂地收拾行李, 對回溫家一事極為期待，紫檀走到側，提壺添茶，“娘子怎的一副愁思模樣, 舍不得離開嗎？”

笑著問出這話，見南音靜靜倚在引枕上出神, 故有此一問。

“前些日子我在斷癮時，是否說過甚麼話兒？”

紫檀被問住了, 輕聲說：“娘子每每不適，只留陛下在側, 婢和琥珀們從來不允侍奉。”

南音記得，清楚自己發作時的失態，不想傷到們，看來問不出甚麼。

點了點頭, 多思無益，徒添心罷了，干脆起和們一起收拾，邊說：“你們的也要多收些，聽說揚州那邊兒已經暖和許多了，已經換上了春衫……”

臨別前的五日時，便如此緩緩淌過。

在這期間, 又發生了一件震朝野的大事。綏帝從江南道派往嶺南賑災的糧車在途中被劫了一半, 據稱是走到半路遇到嶺南那邊的劫匪, 數眾且兇悍至極，押運未經風浪，竟被嚇得落荒而逃。

他的逃竄讓押運糧草的兵潰散了一半，若非糧草督運極力穩住軍心，所有的糧食都要被劫走了。

仔細一問，那押運年紀輕輕，并無武職，是因親族在江南道的明州任長，才得了這件差事。因地江南道，綏朝又許久都沒有甚麼匪徒敢劫糧，他們才敢大膽地在其中運作。

沒想到只這一次就出了事。

綏帝怒不可遏，在朝堂上接連發作了好些戶部的員，有些人看起來完全是無端被遷怒，讓向來站在綏帝這邊的史臺都忍不住出聲諫言，請他息怒。

南音得知這些消息，還是因全英著人來請去書房。

“陛下已經連著兩日未歇息了。”全英低聲音邊走邊道，面上有無法抑制的擔憂，“膳食也只用了兩頓，其余的時候都在召見各位大人們，頒布詔令，本不把龍當回事。”

南音聽他飛快解釋了近日的事，亦是驚訝，“大綏竟還有如此猖狂的匪徒……”

若是先生，怕是也要怒極了。

“并非這麼簡單，唉慕娘子，奴婢不可多言，若是陛下想讓娘子知道，待會兒自會同你說。”全英知曉諸多事，牢記言多必失的道理，即便在南音面前也不曾松懈。

到了門前，他輕輕推開，“請娘子勸勸陛下罷。”

吱嘎一聲，隨著南音，門又關上了。

燈火明亮，將整座書房照得白晝般，與一門之隔的夜形鮮明對比。

房無薰香，只有淡淡的書墨氣息，南音一眼去，便看見了那道伏案的影，正在沉眉提筆，兩耳不聞窗外事般，連的也毫無所覺。

平日里他是極為敏銳的。

直到南音走到后，綏帝才有所察覺，擰眉吐出幾字，“朕說過——”

接下來的話語，在見到南音時被盡數收了回去，他因連日來的忙碌而反應了一會兒，才道：“全英尋你來的？”

“全總管說，先生許久未歇息了。”

綏帝目往外瞥了下，即便隔著長長的距離和一道門，都讓全英似有所般抖了下眼皮，攏了攏拂塵，默然想：這可是慕娘子，陛下應當不會怪他自作主張罷。

綏帝確實沒有怪全英的意思，南音的到來猶如一捧甘霖，讓他這幾日因賑災事宜而燥火大起的心到了滋潤，心倏然間平緩下來。

“確實有幾日了。”他口中這麼回。

南音都能瞥見他眼下明顯的淡青，可見綏帝是真的不拿當回事。

想起全英所言，端起小幾上被放置不久的參湯，“國事為重，卻也不可忽略，先生喝些湯調養罷。”

綏帝未，他的右手還在持筆，就這樣擱在那兒，紙上被劃出一道重重的墨痕也沒管，只看著南音。

被看得不明所以，南音還心想自己是否儀容不當，待綏帝淡然道出“握筆太久，手腕酸無力”的話時，才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

先生是示意……喂他？

試探地拿起湯匙，舀了一勺遞去，果然見綏帝張口吞下，也不見有甚麼特別的模樣，依舊很是從容不迫。

倒是南音這個喂他的人覺得不好意思，耳悄悄紅了，慢慢地一勺又一勺，直至參湯碗見底才擱下。

參湯是吳太醫親手所調，有溫補之效，過了小片刻，綏帝覺略有疲憊的狀態好了許多，便對南音道：“小坐片刻，寫好這封信便來陪你。”

也不是來找他陪伴的啊。南音無言，卻也知道先生有時候就和自己作畫一般，一旦撲了進去便很難喚出，能夠讓他喝下這碗參湯已是不易。

好歹得了待會兒就準備空閑下來的承諾，南音輕步拿湯碗往外去，到門邊給全英，并道：“簡單備些膳食罷，待會兒應該會用。”

全英幾乎熱淚盈眶，這份參湯換了多碗了，涼了就換，換了再涼，陛下連個眼神都吝于施舍，果然還是慕娘子管用！

他心底對南音又添一層敬服，忙點頭著人備膳去。

這廂南音回了屋，見綏帝正提筆疾書，索無事，便去了書架旁。

這兒多是綏帝平時看的書，偏于正史和策論文章，還有一曾尤其顯眼的便是道家經書。

視線及經書，連南音自己都愣了下，說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過這些了。從甚麼時候開始呢？大約是那次那病進宮始，而后歸家，再進宮，斷藥癮……期間邊來來去去多了許多關心護的人，于是連自便堅定的出家道之心也淡了。

再翻開經書，有種恍如隔世之。

南音出一本，翻開幾頁，發現仍有綏帝的親筆批注，看了看，不由含笑。

先生當真是鬼神不懼，分明同為信道之人，卻連這些經書都敢批判，直言不諱，若是奉到那些真人面前，不知會是如何反應。

“清霄——”慢慢翻閱至最后，看到落款的二字，念出了聲。

“清霄為我道號。”綏帝不知何時走到后，低眸看著手中的書，“這本經書是初道觀時，師父所贈。”

當時他剛從皇宮離開，心境不平，許多翻涌的緒便發泄在這些最初認為不知所云的經書上。

直到定下心慢慢領略其中深意，才會到經書的奧妙。

南音沉，“其實我也有道號，自號觀天主。如何，比起先生的清霄二字，是否更好些？”

綏帝也很配合，若有所思般道：“確實如此，自有睥睨天下之勢。”

對視幾息，俱是莞爾。

全英也適時擺好了膳食，恭聲請綏帝去用，他終于不再無視，和南音一同坐到膳桌前。

這會兒他沒說手酸無力了，直接抬手拾筷。

奉上的是幾碟清淡小菜和濃稠的米粥，并幾盤致點心。和他從前的習慣相比，其中葷腥所占的比重明顯大了許多。

南音好奇問了，綏帝道：“既要婚，自不可再出家。”

“……咳。”南音險些沒被自己嗆著，分明對這話很不好意思，偏要皮一下，“有些道教也是可以婚的，先生不如改信其他支？”

綏帝定定投來一眼，南音意識到自己在說甚麼，立刻正襟危坐，看著他用膳，不說話了。

本以為這事就這樣默默帶過去，沒想到等綏帝不不慢用了這頓，就重新看過來，“布置之事，可都想好了？”

不是問“思考得如何”，而是直接問這個，南音心想，果真是先生的作風。

但經過這幾日，確實也已慢慢定了主意。踟躕了這些時日，與其一直猶豫不決，不如順從心意，跟隨先生的步伐。

信任他，如今亦不可抑制地想依賴他。

“我沒甚麼特別偏好，全憑先生定。”

綏帝頷首，“禮部那邊的名單和一應用都已造冊，明日就著人先給你看看。”

南音唔一聲，目飄忽了下，忽然道：“既是開始準備這些，那先生更要保重了。”

原意只是想借此稍微勸一勸，卻不知綏帝想到什麼，出深思的神，而后說：“確實如此。”

大約是要力行這句話，綏帝立刻就傳來輦，道要回去就寢。

他仍舊陪著南音先去了永延軒，再回到不遠的小樓歇息，且破天荒地下了一道令，明日早朝推遲半個時辰。

全英謝天謝地，直把南音當了再生父母。

如此安寧的一夜過去，全英本道況已好了許多，陛下還說明早要和慕娘子一起用早膳呢。

沒想到翌日一早，綏帝剛梳洗更，準備和南音一同用膳，外邊便有史等不及早朝提前求見。

全英直覺不好，小心道：“再過兩刻鐘就是早朝了，不如奴婢去請鐘大人到殿上說？”

他覺著，好歹讓陛下安安心心用了這頓早膳。

“不必。”綏帝出聲，“如此急求見，朕看看他有何要事。南音，你在室稍等。”

他的聲音很冷，面也更沉了，像是對鐘史所言亦有預料。

鐘勤得召，恭恭敬敬行禮，先問綏帝歇得可好，再道自己有要事呈稟。

為史臺一份子，鐘勤自是向著綏帝的，但他仍牢記史本職，面對天子的不當之舉，仍需直言相諫。

昨日下午綏帝頒了一道令，特封明州監察一職，前往明州將那押運及提拔他的幾人直接斬首，以示震懾。然而這幾日的早朝上分明有人稟告過，說那押運家中長輩為一方主，曾做出過不政績，亦頗得民心，唯一不當的大約就是溺家中小輩，子侄一提議，就把這麼重要的位置給了他。

鐘勤認為，功過相抵，可以罰，但絕不至于要其命。

他將一樁樁一件件的利弊高聲陳述，若再不阻攔，那位明州監察今日巳時就要出發了。

綏帝在位上看他，“你的意思是朕不分黑白，肆用重典，是個昏君了？”

“臣不敢，賑災糧是百姓的救命糧，陛下為此怒，是為天下民生之怒。但陛下為一國之君，更不應為一時意氣所挾，林家雖有罪，但罪不至死。當初盧氏一案已引得人言籍籍，陛下難道要如法炮制，再來一樁滅門慘案讓天下人討伐嗎？為人君，當止于仁！”

綏帝嗯一聲，“若朕執意如此呢？”

“那臣——只能死諫了。”鐘勤出視死如歸的神。

全英從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些史就是這樣，有時候不知該如何他們，有時候卻也著人討人厭得很。陛下其實甚會直接要人命，能夠做出這樣的批示，定不只是這麼點緣由啊！

事實上鐘勤有此一舉，確實也是被盧家一事給嚇著了，生怕他們陛下從此走上暴君之路，對一點點跡象都敏得很。

若陛下真了嗜殺之人，他們才真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時侍湊到全英邊耳語了句，他眼眸一亮，見綏帝臉只是微沉，便輕步溜了出去迎接崔太后，邊道：“太后娘娘來得真真是及時。”

“哀家聽說推遲早朝的事，本是想來看看陛下的，正好見這事，陛下如今怎樣了？”

全英回：“瞧著心不大好，不過應當有勸服的余地。”

崔太后不由加快了腳步。

豈止就這麼點功夫，再到門前時就聽到綏帝暴怒的聲音，“那朕就全你，來人，把他拉出去杖斃！”

太后心猛地一跳，急急走，“這是怎了，陛下怎麼一大早就大肝火？”

全英使了個眼，侍衛拖著鐘勤的步伐也變慢了，他低聲問侍，“方才又說了甚麼？”

“鐘大人說了些……不敬之言，惹得陛下大怒。”

鐘勤猶不認錯，還喊，被侍衛眼疾手快捂住了。

崔太后上前勸了幾句，綏帝皆沉著臉不予回應。

眼見人都被拖到了外邊，木杖高高揚起，南音也等不住了，從室而出，“陛下——”

被綏帝的眼神一掃，瞬間就喚了稱呼，“先生，鐘史之言雖過于耿直，但句句忠心，杖斃是否過于……武斷了？不如等怒火稍息，再行懲罰？”

委婉相勸，綏帝看過來，“你也覺得他所言有理，朕如夏桀商紂？”

“自然不是。”南音輕聲細語，“先生行事素來有章法，鐘史許是知之甚，才有誤解。口出冒犯確實有錯，南音方才聽了，亦覺得他魯莽，但一個魯莽卻忠心之人，不該因此丟了命。”

在綏帝銳利的目之下，幾乎是著頭皮說出這些話，一旁太后卻很贊賞的勇氣。

如此定定凝視南音許久，綏帝道：“君無戲言，朕已下令杖斃。”

他的語氣分明有所松，南音聽見外面杖責的聲音稍作停頓，急之下道：“確實如此，想來這十幾下打過，已是‘杖畢’，也可以來復命了。”

沒有解釋是哪個“畢”，但綏帝和太后等人都聽懂了的文字小心機，不由怔了下。

南音覺得這大約等同于耍無賴，可是剛才在里面聽了會兒，實在不覺得這位史那樣大的罪過，于是鼓起勇氣，第一次干預了綏帝政事上的決定。

也許這會讓他對也生出怒火，但不可能坐視不理。

在南音已做好準備迎接狂風暴雨之際，綏帝卻忽然松開了眉頭，應和了，“確實，全英，打了多？”

全英忙去外邊兒問，高聲道：“陛下，已杖二十。”

“嗯，既已杖畢，就帶回來。”

當真應了！所有人喜出外，連忙領鐘勤。

鐘勤其實沒太大的罪，在全英和崔太后邊的大太監叮囑下，行杖之人用的都是巧勁，沒有傷及骨，因此他只是部稍有傷，瘸走進來后，就跪在地上梗著脖子不說話。

“有人為你求，可免一死。”綏帝語氣恢復平靜，“但活罪難逃，今日之后，你便去馬場洗馬十日。”

頓了頓，“林家一事，早朝再議。”

鐘勤大喜，立刻叩首謝恩，又將激的目投向太后，自然而然地認為是太后為自己求了。

太后自己當然清楚這事和沒甚麼關系，那幾句勸本沒有被綏帝聽進去，如果會聽的，綏帝也不會至今后宮空空。

真正有用的話，恐怕還要算……

暗暗看向南音，見人已經安安靜靜地重新站在了后方，心中忽的閃過甚麼。

如果世上當真還有人能勸得住陛下，恐怕，也只這麼一人了。

……

清晨這麼一場驚魂，讓南音心起伏不定，目送綏帝去早朝，太后離去后，回到永延軒就先吞了顆藥丸。

這種藥丸是江盛特意為所制，在后期輕微藥癮發作時可以含服，極酸極，被它調，就顧不上藥癮帶來的那點折磨了。

口中含了會兒，饒是南音也被它酸得眉尖直蹙，紫檀忙給倒水來。

“娘子膽子真是大，就不怕陛下遷怒麼。”紫檀心有余悸，上次見綏帝發怒，還是在自家娘子染上藥癮的時候。

南音說自是怕的，“但如果懼怕的事都不去做，只會有無盡憾。”

的話引起琥珀贊同，直說起自己曾經怕水，后來強迫自己下河最后學會鳧水之事，讓南音和紫檀聽得津津有味。

此時離出宮去往揚州，已經只剩下一日了。

相如端那邊托人帶話，說是連回去給溫家長輩的禮他都備好了，讓南音只需帶自己的行李即可。

他至此，南音卻不能不懂事，特意請青姨用們鋪子里賺的銀子給長輩們買了好些禮，打聽到家中還有小輩，還趕在這幾日學了點繡活兒，做了幾個布老虎。

閑聊一陣子，南音看東西差不多都已準備好，于是繼續同紫檀學刺繡。

想學得再細些，給太后和綏帝各送一件拿得出手的禮。

一日匆匆，放下針線時，發現外邊兒又暗了下來。

“娘子，陛下來用晚膳。”紫檀對眉弄眼笑了下，十分自覺地離開。

離別在即，們這些人又不是傻子，看得出綏帝對南音的心意，自然知曉要多讓他們獨。

一頓簡單寧靜的晚膳，南音沒有問起，綏帝也主說了早朝上那件事的后續，說他已經改了旨意。

南音不覺有甚麼朝令夕改之嫌，反而為他奉茶道：“先生貴為天子，卻仍能承認有錯，且及時去改，南音覺得已勝過了世上大多數人。”

“你當真這麼想？”

南音覺得綏帝的語氣頗為微妙，不知為何，但還是深深點頭，引用名句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聽見綏帝似笑了下，這聲笑太輕太快，讓疑似自己聽錯了，剛想抬眸去，偏首就發現綏帝已經到了前。

一聲下意識的驚呼，南音被綏帝抱了起來，坐在高幾上，與他平視。

“朕已經開始不舍了。”他看著，“如何是好？”

這個姿勢太親昵了，南音臉通紅地別開眼，又不好說把放開，含糊道：“兩月很快就過去的。”

兩月……綏帝琢磨這個字眼，深覺自己當初定的時間太長了。

但再急，禮部那邊準備起來其實也需要這麼些時日。

他輕輕道：“南音，朕想做一事。”

“嗯，甚……”麼？

后面的話，被覆而來的綏帝直接堵在了口中，他以從未想象過的姿態，深深地吻了過來。

想要掙扎的雙手被他按在桌上，雙徒勞地蹬了幾下，最后也只能無力地懸在空中。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