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仕記》第21章 第21章
第21章十載一第(一)
開篇依舊遵循閱讀題原則,先寫材料再延展觀點,卓思衡寫這種開篇不可不謂得心應手。他寫出太史公評價良吏的角度來自“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認為遵守、執行貫徹國家法度是良吏最重要的評判標準,班孟堅則認為“所居民富,所去民思”才是循吏的關鍵所在,頗有孟子宏論的風采。
卓思衡此轉筆,寫出他自己的見解:在他看來,這一人的觀點看似分歧,但卻都是忠誠的現,所謂忠誠就是終于國事,法度和人民都是國家的本,以此一者判別良吏,就是據國家的利益來衡量吏的好壞,因此做就是要忠于國事,為國而憂勞。這也是本人心中良吏的真正準則。
那麼問題來了,我按照這個標準給太子選良吏,會出現什麼問題呢?第一,會造誤會,有人會覺得忠誠于太子比過忠誠于皇上是僭越犯上,其實大錯特錯。太子又何嘗不是國之邦本?否則歷朝歷代為何會這麼重視太子的廢立?忠誠于太子就是對圣上決策的肯定,對國家本的維護,其實是一回事,只是很多人樂于混淆這兩點,仿佛抓住什麼關鍵的話題,沒完沒了做文章,這種人就不適合進東宮輔佐太子,更不適合在朝中輔佐皇上。
“此輩非事儲之才,亦難事圣,遑論事國?”
好的,罵得夠狠,卓思衡覺得心里很痛快,好像替他爺爺和老子出了一口一十年的惡氣。
但還沒罵夠。
他再蘸筆勻墨,繼續寫道:
第一點,要看時代背景給我們提供了怎樣的人才選擇來配套此時的政治氛圍。讓我們回到史料,班孟堅的《漢書循吏傳》列舉了三個朝代吏所的政治氛圍,孝武皇帝外攘四夷,他是猛男,于是用猛臣,朝野外的氛圍也是發剛強的;孝昭皇帝沖齡踐祚,朝政是霍說了算,但那時有更寬容的輿論環境,比如賢良可以朝與帝國中樞的吏討論國事,才有了《鹽鐵論》流芳,總之是比較安穩過度的階段,也給民眾打下了穩定生活的基礎;孝宣皇帝就不一般了,他見識過真正的民間疾苦,所以事必親躬,希能為百姓謀福祉,為天下吏的表率,在那個時期,吏都同心同德,共創中興。以上史料我們得知,政治氛圍往往能決定時代的走向。而東宮的氛圍其實有時候和朝野的氛圍相輔相,皇上希怎樣培養太子是非常重要的,皇上對國事的態度也是非常重要的,東宮的氛圍不能和大環境有差異,否則就會營造出不和諧的論調,致使猜疑產生,搖國本。
“禍歧氛,疑竇兩生,國本之始源也。”
卓思衡寫完自己讀了一遍,心想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瞎子看不出來他在寫孝宗廢戾太子的原因吧?
第一點寫完,第三點也在心中醞釀好了,他一氣呵向論點核心發起猛攻:
第三點,國家需要什麼樣的太子才是最重要的。這點是圣上明白沒有用,滿朝文武明不明白才是關鍵。有時候皇上明白,但架不住員裝糊涂,也有歷朝歷代哪個皇上就不明白的,那員再明白,也只能勸諫,結果未必盡如人意,只不過為了忠實于國事這也是臣子的必須盡力為之的義務。如今我【】朝正待中興,朝堂之上需要敢于思考怎麼突破的吏,東宮之中也需要敢于思考如何為國事培養真正能秉持圣上理念的吏,這樣的人輔佐太子,可以使得上下一心同心同德,共同為好的未來朝發發熱,而不是將時間浪費在猜忌黨爭之上,讓后來者不能專心好好搞事業,還得先清理戰場澄明吏治再投國事。
“先者僭祚而后者憂勞,補不及蠹蝕久空,難繼也。”
他頓筆后連猶豫都沒有,又補了一句:
“此事已有先鑒,實非妄斷。”
很好,很好,該結尾了。
最后就很容易了,復述一下自己“為國事”的核心論點,返回母題的史料,以太史公和班孟堅的觀點再次扣題,結束。
卓思衡寫完后有直抒臆的快樂,只是可能是太累,眼睛有點模糊,他了,還是覺四周有點暗。
不對勁。
小小一方天地里很難時間流逝,然而抬頭往簾下探看,又聽暮鼓伴隨肚腹腸轆轆敲響第一下,卓思衡才猛然發覺已快到結束時間。
而他還沒將文章謄抄到考卷上!
本【】朝科舉嚴繼燭,不但考生不許帶蠟燭場,前朝的夜答特賜三支火燭慣例也給廢除,因而四十九遍暮鼓后,考生便會因為天黑無法繼續作答。
卓思衡進瘋狂加速狀態,磨墨的作跟上發條沒有什麼區別,展開考紙,走筆謄寫,總算當太徹底落下黑暗淹沒全部字跡前將文章抄寫完畢,他終于長出一口氣。
而后便是頓覺渾酸麻,尤其是胳膊,幾乎要抬不起來,方才連帶張加連續書寫,真的有點遭不住,勉強吃了點東西,腦袋暈沉沉倒下就睡。
幸好是家里帶來的皮絨毯子足夠抗風阻凍,第一天除了鼻子臉凍得發紅腦門發木以外,最重要的手腳都還算舒適。
而聽起來隔壁兩位“鄰居”狀態都不怎麼樣,一個凍咳嗽,一個風打噴嚏。
清晨分發凈水,漱口洗臉吃過東西后,來到第一天的“論”戰環節。
論題相對而言較為簡單短促,有點像是問答題,多與律法、經義和國策有關,這是卓思衡認為的不失分題,也就是考卷中前面那些鋪墊問題,只要有認真按照所學容回答,便不該丟分。
只是解試的問題不過五道,時間充裕尚有余裕,然而省試有十五道之多!卓思衡算是思維比較敏捷作答較快的那一類考生,這次又是暮鼓敲到最后十下才答完的。
如此一來,他第一天結束時便已疲憊至極,渾酸又在號間里不得解,只能繼續蜷曲在寒夜一角,頂著隔壁的噴嚏和咳嗽聲昏迷般睡死過去。
睜開眼終于是最后一天了,但這一天的卓思衡可沒了頭天寫策論的神頭,他眼睛睜開都已是勉力至極,渾僵,在座位上抻扯幾下胳膊就算他這些天除了寫字磨墨以外的唯一活了。今天他食極差,但強迫自己吃了好些,想著最后一日考“詩”,萬不能懈怠,于是拿冰冷冷的水抹了一把脖頸,激得他整個人都要跳起來,從大腦到神經中樞徹底蘇醒,調整至備戰狀態。
試題分發,拆封見問:
作詠史詩,限五言律,典故限前四史,韻押十三元。
卓思衡想是不是皇上最近特看前四史啊,怎麼從解試到省試,都和這幾本較勁呢?
他別的詩其實都很一般,也就詠史詩用些典故還算工整,只是限典還好,前四史他也是能娓娓道來的,限韻可就難上加難了。
卓思衡用了十幾張草寫,才最終定稿,再刪改推敲幾字,終于謄寫完畢:
殘碑拭前論,月照茂陵原。
盛有蘇張去,興知衛霍還。
中郎豈獨軫,張尉更孤轅。
漢壘今烽燧,桃薪豈復燔。
好像落下最后一筆就是他全部力氣的殘余,簾外收卷時,他的手都在抖。并不是怕和擔心,而是仿佛一張紙都拿不住了。
終于,為期三日的省試結束,夕挽余暉,貢院大門再次拆封開,只是此時由里面出來的都已是沒了人形的士子,三天前各個風華正茂的拿云年,此時一個比一個面似菜活似喪僵,挪移著癱無力的腳步,一點點、一點點將已是耗盡心力腦力力的軀拖過貢院門檻。
來接自家考生的人都必須在界線外等候,不能越雷池一步。眼見要死的考生步履維艱,都恨不得沖上去趕拖進車里帶回家急救。
卓思衡解試出來的時候還有力氣自己走,省試則筋疲力盡,之前表弟讓他坐自家馬車一道真有先見之明,現在讓他走到京郊,大概他就直接去見父母匯報考試況了。
范永一直在焦急等待,他先看到卓思衡,待其走過界限后趕沖上來半扛半推扶到車前略坐,然后又去尋范希亮。只是一直沒有看到。
卓思衡頭暈眼花,息之間聽見嘈雜呼喝,余晃見佟師沛被倆個家丁打扮的人各架住一邊,像被綁架似的拖回走,前些日子還笑鬧無忌活力無限的年,此時跟死了沒有區別。只是到他家車前時,上面踉蹌著下來一個老人,扶住佟師沛,臉上的心疼焦急溢于言表。
卓衍跟卓思衡說過,一般世家是不興父母出面來接應試孩子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做,難免別頭避嫌,父親自然不會來,而考生也有面子的,比如他,當年他死活不讓自己母親來接,生怕被人說閑話。大多家里來的都是同輩的兄弟或堂表親,有些祖父母疼孫輩,也有來接的,這便是人之常,無人置喙。但其實自己孩子來考試哪有不擔心的,只要是家在帝京,那不在貢院也在宅邸門口翹首以待,后來許多父母實在放心不過,也是來接,只是會躲在馬車里不下來,讓家中下人接回來到車上再好好疼看一番。
那個自車上巍巍下來的老人想必就是佟師沛的爺爺吧。
其他士子除了那些遠道而來的,剩余帝京中有暫居之所有家眷陪同的,都有來接,好些上了年紀的子見自己的兒子孫子這樣出來,也都哭著下了馬車又是心肝又是我兒地呼喚,而那些始終在車里不肯面的父母,下人給士子抬進去時,總能看到簾子里出一雙服袖,用有力的手將不省人事的士子接轎廂。
如果父親母親還在,看到自己此時的模樣,一定會很心疼吧。
卓衍定然不會安穩坐在車里,一個科試他都坐臥不寧,更何況省試,他必然是舍得出去面子來心疼兒子的,而宋良玉想必也是早已落淚,用溫的手來抹自己額頭的汗珠。
可是,卓思衡已經只能靠想象去重鑄這些未發生的天倫,他如今沒有依靠,必須要去做別人的依靠了。
他羨慕佟師沛,羨慕所有有人來接的士子,羨慕向他們出的每一雙親人的手。
而自己的表弟,父親健在,此時也是恍惚著一步一拐,被范永拖著才能前行。
卓思衡趕忙上去攙住表弟,范希亮看見他,似乎是想笑,但笑不出來,似乎是想一聲表哥,但破皮的已是極限。
卓思衡同樣虛弱地搖搖頭讓他什麼也不必說,兩人在范永強壯軀的扶持下,才雙雙進了馬車,漸漸遠離后的嘈雜,朝范府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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