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天。

古城下了當年第一場雨。

張清林從印刷社出來,懷里抱著很多書。

“清林，那我就走了，咱們等秋天約喝酒。”

“好的。”

張清林扶了下自己的鏡框,揮手跟別人告別。再回頭間,看到印刷社的黑底銀字匾已經被換下。

朱蘭從工廠下班路過，看到張清林就下了車，推車走在他邊：“今天就摘匾啦？真是多一天都不愿意等呢！”

張清林點點頭。

“晚上來我家里吃飯嗎？”

“不了,謝謝。”

朱蘭聽到后突然將車橫在他面前，抬頭看著他：“那我去你家行不行？”

“都是鄰里街坊，你來我家里做客,我們家自然是歡迎的。”

朱蘭聞言一笑，把車移過來給張清林放行。張清林走路比平常快一些,速速拐進巷子，消失在朱蘭視線中。

張清林到了結婚年紀,父母想為他持婚事。子向來恭順的他對婚姻大事就一個態度：自己做主。

長輩是看中朱蘭的，家在古城也算大家族，頗有一點家底。加之朱蘭的工作也面，對張清林也非常上心,長輩們就覺得這似乎是一門好親事。

細雨如,張清林沒有撐傘，頭發微微著,外套罩在書上，怕它們被這場雨打。他的家在清巷靠里的地方，百十年的書店，去年才重張。

一個姑娘在書店門口把傘撐起，單手抱著兩本書，回頭看到張清林,對他點點頭，走了。是裁鋪子家的兒春早，早年養在鄉下，去年才回來。春早穿著一件霧靄的短褂，袖口繡著一個小桔燈，經過張清林邊的時候微微移了傘，怕雨滴落在他上。

“春早。”張清林終于鼓起勇氣了一聲，可完了又不知該說什麼。

春早停下來，站在兩步遠的地方，微微一笑：“其實我不春早。春早是長輩們起的小名，我蔣之恩，意思是生下來不容易，要知恩圖報。”

“那我還是你春早吧。”張清林笑了：“知恩圖報，覺有點怪。”

“好。”

“你又來租書？回去還要謄抄？”

“是。”

春早在鄉下有幾房親戚，親戚家里都有小孩，被春早教識字，也都上了書。可書是稀缺，又貴重，就租回去謄抄下來，有序傳閱，能省不錢。

張清林是聽父親說春早抄書的。

“我走啦？”春早抬頭天，一大團烏云緩緩滾過來：“要下大雨了。回見。”

張清林因為遇到春早，進門時候臉還紅著。把書放到桌上，去到院后換了一件干凈服，胳膊肘那里因為常年在桌面變薄，打了兩塊補丁。

“我幫您。”張清林扶著梯子讓父親從上面下來，他上去繼續對書目。弟弟張路清從外面回來，說：“經常來店里租書的春早你們還記得嗎？”

“剛走。”父親扶了扶花鏡：“怎麼了？”

“剛剛聽面館的爺爺說要嫁人了，市長家的公子。”

張清林拿著書的手頓一頓，聽到父親說：“春早是個好姑娘。市長家的公子，不瞎。”

“就來這租幾次書，您就知道人家是好姑娘了？”張路清笑了。

“能靜下心來看書抄書的姑娘，至心是穩的。”父親摘掉眼鏡：“你讓朱蘭抄一次試試？”

母親從外面進來，敲了敲手中的木盆：“朱蘭怎麼了？我就看朱蘭好，格好、家境好。”

張清林知道母親下一句大概就是“朱蘭看上清林，也是清林的福氣”。他不喜歡聽這樣的話，下了步梯拿過門邊的舊傘：“我出去打醬油。”

醬油鋪子在良子巷，他拎著醬油瓶走到良子巷，看到裁鋪子還亮著燈，站在門口猶豫片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袖，終于推門走了進去。

鋪子里亮著一盞很暗的燈，春早母親坐在燈下制一件喜，春早在一邊描一個花樣子。聽到聲音抬起頭，看到有點拘謹的張清林。

“書店的張清林？”春早母親眼睛不太好，依稀看見個模糊人影。這人影有一點印象，瘦高的人，白凈斯文，戴一副眼鏡，講話慢條斯理，見人先笑三分，也是古城頂出挑的男子，除了家道中落這些年日子始終清貧，挑不出一點病來。

“是的。”張清林了人，四下看了看。

“你要做服？”

“不是。”張清林看著春早：“我這里有自己做的指套，抄書的時候可以護著手指，不然字寫多了手指會疼。”

春早母親看了眼春早，又看了眼張清林，心想又來了一個癡種，就低下頭去。

“我…”

“不是貴重的東西，扔到街上沒人撿。待會兒給你送來。”張清林說完推門出去，心臟噗通跳著，又回頭看了眼裁鋪子的燈。

“這個怪人。”春早母親說了這麼一句，春早沒聽進去，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跟張清林攏共就說過那麼幾句話，并不知為什麼他今天突然要送指套。還是當著自己母親的面。

把花樣子描完后捧著碗喝熱水，眼一直看著外面。雨真的下大了，外面一個人都沒有。春早看到一個人拎著一盞煤油燈，朝這邊走，看那影子似乎是張清林。

他要說隨便送送，那大可不必今天來，但他冒雨來了，春早覺著這事兒不行。拿起傘跑出家門，在老遠的地方截住張清林。

張清林把手里攥著的小布口袋給：“指套在里面，寫字的時候套在手上。無論抄多書，關節不會疼。”

春早并沒手接，把那只沒有撐傘的手放在后，對張清林說：“我不能要，會有誤會。”

“什麼誤會？”

“你說什麼誤會？”春早說：“我以后還要嫁人，我收你的東西不行。”

“那我送別人。”

張清林把那小布口袋揣進兜里，轉走了。

留下一臉錯愕的春早。

似乎是理得太容易了些。

再過幾天去還書，看到老書店從前的老掌柜不坐在桌前了，坐在桌前的換了張清林。他正在低頭修書，修進去了，連人進門的聲音都沒聽到。

春早站在桌前了他兩聲他都沒聽到，終于有點急了，敲了敲他桌子。

張清林抬起頭看到春早，慌忙站起來，擋出春早大半的。

“我來還書。”春早把書放在桌上：“你看看是否有損壞，沒問題我再借幾本。”

“好。”

春早找書的時候，聽到張清林對另一個人說：“今天借書前三名送指套，您是第二位。”

這書店再沒別人了，春早悄悄探出頭去，看到張清林竟然真的塞給人家一個小布口袋，就又回頭。

倒是有一點好奇那個指套是什麼樣了。

到這里，張清林還是那麼說，將布口袋給。春早接了說謝謝。

“不客氣。”

抱著書向外走，路過窗子的時候向里看了一眼，張清林角掛著笑，抬起頭來看向窗外，目撞到一起，春早移開。

腳下的步子也快了一點。

到家打開那布口袋，看到那個指套。可以調節大小，依稀是牛皮的，很薄、很，套在手指上很服帖。拿起鋼筆試了試，果然如張清林所說：手不疼了。

很喜歡這個指套，戴著連續抄寫幾十頁，直到母親來關燈，才小心翼翼摘下。

“晚上就別抄了，費電。”母親說。

“是，今天月亮也不好。”

但這樣的夜晚，如果不看書，黑著燈在房間里也不知該做什麼。春早找出手電筒，想起母親說：“手電筒要電池，電池也要錢來買。”就關掉。

實在無趣，就跟父母打招呼，要出去走走。

晚春的古城夜晚，老街巷家家關門早，父母說出去無趣，讓在家里等小谷來接。

父母口中的小谷，是古城新任□□的兒子谷燕來。在春早沒去鄉下前，他們短暫同校過。他比春早大三屆，春早不記得他。他來鋪子里幫姐姐去訂好的嫁，看到了剛回城的春早。

那時的春早穿著各種碎料子起來的服，一點不顯寒酸，甚至更添幾分仙氣。坐在那里抄一本書，在谷燕來等服的時候，頭都沒抬過一次。

遠遠近近。

像天上的人。

谷燕來見過的好看姑娘那麼多，加之家世好，沒遭過什麼挫折。卻頭一次在一個沒抬頭看他的姑娘上栽了跟頭。

他從裁鋪子出去后仔細打量了一下春早家的破鋪子破牌匾，點點頭，走了。

谷燕來可是上心了，也志在必得，一個裁鋪子家的姑娘，他隨便用點小手段就能行。第二天一早又來到裁鋪子，拎著一大盒點心，還有一提排骨。

那個年月的古城人，河里撈點小魚小蝦算開葷，逢年節去切一小塊下酒。谷燕來拎著那提排骨，五斤重，夠飯量不大的人家吃很久。

春早父母寵若驚，不太敢收，但看到谷燕來看春早的眼神，依稀明白點什麼。老人也希兒嫁得好，于是睜一眼閉一眼都不去管。

春早不喜歡谷燕來。

他看人的眼神讓不舒服，不可一世，又帶著侵略。對父母說：“不能隨便收禮。”

“這哪里是隨便呢？是我姐姐送的，說嫁做得好，古城頭一份。”

春早再說不出什麼來，看了眼那些東西，躲到自己房間去。

的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小床，人坐上去，床就響一聲。坐在那不講話，聽前頭傳來谷燕來和父母的對話聲。依稀聽到他在問的況。

春早把枕頭蒙在耳朵上，里念了句：“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