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棠聽得怔住，甚至沒能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

屋中只剩下祝廷維說話的聲音。

他冷沉的聲音在沙棠左右耳中來回響起：

“……星兒傷后就未曾出過飛玄州，溫家也沒人見過。”

“你們長相相似，只要你不說，他們認不出來的。”

“你不僅要救你阿姐，還要救你師兄，他們從未嫌棄過你的災星詛咒，也都曾被你傷害過。”

“嫁去青州后，你要想辦法讓云祟盡快回來。”

“我遲早會解決溫家的。”

“你能活到二十歲，所以死不了，可若是你阿姐去了，那就必死無疑。”

“你得救。”

沙棠著父親毫不搖的目，進這個男人眼瞳最深，也沒有看見半分猶豫，反而十分冷靜。

在祝廷維的命令下，并沒有權力拒絕，也不敢拒絕。

沙棠只怔怔地點了下頭，直到祝廷維離開，還是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反應。

這天夜里沙棠坐在桌邊靜思，平復好心緒后，重新拿起筆，將沒有抄寫完的書文繼續寫著，寫得很慢，直到天亮也沒有寫完。

著窗外轉瞬明亮的天際，沙棠腦子里卻想起昨晚祝廷維的聲音：

“婚期將至，兩日后你就去吧。”

如今天亮，只剩下一日了。

侍敲響屋門，怕打擾，輕聲道：“二小姐，你醒了嗎？”

沙棠起去開門，烏黑潤的眼眸著侍。

侍低下頭去：“大小姐那邊請你過去一趟。”

沙棠揪著袖了臉，給自己洗漱一番便去了常月樓。

到常月樓下時就能聞到濃厚的藥湯苦味，每天早晚這苦味是最濃的，而這些明顯的氣味，都在提醒沙棠，是給祝星帶來的不幸。

沙棠剛進屋，侍便端著藥碗離開，里屋的窗戶仍舊閉著，帷幔被放下一層又一層，連里邊的人影都瞧不清。

掀開帷幔朝里走去，看見祝星坐起靠在床頭，手里拿著一卷書，神懨懨地翻了兩頁，沒心思看下去，便又將書頁合上。

“你來了。”祝星抬眼朝走過帷幔的沙棠看去。

沙棠停在床邊幾步遠的位置，下意識地低著頭，不敢看對方，輕聲道：“阿姐。”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屋中因而變得寂靜，還顯得有幾分詭異。祝星只是看著，沙棠低著頭，雖然避開了阿姐的目，卻在這份沉默中到無比難捱。

“為何不敢看我？”祝星問。

沙棠被問得更加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心翼翼不敢靠祝星太近，怕又因為自己的災星詛咒給帶來不幸和傷害。

若是阿姐又一次歇斯底里，朝出怨恨的目，沙棠便覺得心臟被揪，難以呼吸，好似有潑天水將瞬間淹沒，強烈的失重令忍不住恐懼暈厥。

沙棠仍舊沒敢抬頭，只輕聲道：“阿姐有什麼事嗎？”

祝星聽得低笑聲：“我就快要死了，你卻不愿多看我一眼嗎？”

“……阿姐不會死的。”沙棠說。

“你為何就是不懂呢，你知道嫁給溫家代表什麼嗎？”祝星目幽幽地盯著，“聽說溫家的小兒子溫聿懷和你一樣，沒什麼本事，無法結仙緣，在溫家也不寵，遠不如他那位一劍斬退數萬妖魔的兄長。”

“沒有家族扶持，沒有自本領，若是格再惡劣些，親后非但無法保護我，還會對我拳腳相加。”

“讓這樣的男人我一頭發，我都嫌惡心，無法接。”

祝星說：“我是絕不可能妥協嫁給溫聿懷這種無能的男人的。”

沙棠不知道嫁去青州會有如此遭遇，心里張得打鼓。

恍惚想起曾經在書文看過嫁娶的詞，懵懂不知其意，正巧云祟師兄在旁，年笑瞇著眼，手指點著書上配文和解釋：“要兩相悅者，才可嫁他人府，娶進自家門，結為夫妻。”

“兩相悅就是——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

“哎呀你怎麼這麼笨！就是從今以后我只對你一個人好，你也只對我一個人好！”

師兄的聲音遠去，阿姐的聲音喚回沙棠的思緒。

祝星著臉龐紅潤的，瞧著，氣養人，也就令顯得越發明艷。

不由手了自己病弱慘白，還有些發涼的臉頰，笑道：“祝棠。”

沙棠愣了下。

已經許久沒有聽人過這個名字了。

自從十歲那年，被祝廷維關進竹樓后，就讓改了名字。

“我確實恨你。”祝星眼睫輕著說道，“我討厭你熒之命的詛咒，討厭你害死了阿娘，也討厭你給我帶來的不幸，讓我失去了一切。”

“你是災星，卻只會給旁人帶來災難，不會讓自己苦，這點我也討厭。”

祝星說著，眼中盈著淚水：“想來你永遠也不會理解這種痛苦的，這樣也好，我實在是……太恨你了，無法原諒，只有忘記你的存在時才能好些。”

如此直白的話語和恨意，讓沙棠臉也白了幾分。

的頭垂得更低，便知道的到來會惹祝星傷心，惶恐著思考要不要趕滾。

祝星閉上眼，淚水從眼角落，靠著床頭，語氣哽咽道：“你走吧。”

“下一世，希你我都能擺今生的命運。”

沙棠這才緩緩抬頭，烏黑的眼眸著床上的人，視線掃過臉龐的淚水，腦子里回想著人方才說的字字句句。

“阿姐。”沙棠艱難地開了口，“你不會嫁去青州的。”

“……是我去。”

*

沙棠回到竹樓時，覺得累極了。

趴在窗邊桌案前，閉眼又睡不著，剛坐起，就看見窗外有火的芒閃過，這次卻不是去往常月樓，而是朝的竹樓飛來。

見是師尊來了，沙棠急忙了臉，整理好儀容。

白仙落在窗前，抬頭時卻不再是往日的和煦的笑，眼中的愁緒與難堪十分明顯，看著沙棠說：“阿棠。”

沙棠頓在原地，與他一墻之隔，窗戶全開，乖乖站在屋里聽著。

“我知道這很卑劣，可算我求你……”宋長靜過敞開的花窗，著屋里神乖順的姑娘，晦道，“求你救救星兒。”

一時間，仿佛所有人都在向求救，要救救祝星。

沙棠聽了許多這樣的話，從父親那里，從侍的竊竊私語里，卻沒想到還能從師尊這里聽見。

可愣了片刻后就想起來，對了，阿姐喜歡師尊，師尊也是喜歡阿姐的。

他們兩相悅。

有姻緣，可嫁娶，為令人艷羨的一對。

從今以后阿姐也有人照顧，有師尊在，沒人能讓阿姐苦的。

阿姐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才能開心。

沙棠著神難堪卻又悲傷的宋長靜，他似乎也不想對自己的徒弟提出這種要求，他也忍了許久，卻因婚期將至，再也忍不下去了。

宋長靜張口，要再說什麼：“阿棠……”

“師尊，你不用再說。”沙棠的視線垂落，看向了自己的擺，輕聲說道，“我會救阿姐的。”

“父親昨夜已經和我說過，師尊便不用再說了。”

沙棠的手指輕輕放在桌沿，搭在邊緣，也不知為何，心里悶得厲害，眼中起了一瞬的淚花，卻又被了回去。

*

師尊后來都說了什麼，沙棠也沒認真聽，覺得有些累了，等師尊走后便在床上睡去。

又做了那個夢。

夢里在水中往下墜落，窺見了外邊碧藍水，也窺見了站在岸邊的男人。

當想要看清這個人的臉時，卻睜開眼醒了。

從前關在竹樓無人陪伴的日子，時間過得很慢，這兩天沙棠卻覺得時間眨眼便過去了。

一覺醒來，便到了離開飛玄州，替姐出嫁去青州的時間。

祝廷維安排了極為隆重的送親隊伍，由他的心腹張柘領隊護送，府門前已有十二匹天馬待命。

它們狀似巨犬，兩腹長翅于收斂狀態，長和羽翼都是皎潔的白，唯有頭部漆黑，拉著婚轎，正低垂著頭等待主人的到來。

嫁也是祝家準備的，似乎是趕時間，尋了他人未穿過的嫁給沙棠，所以穿著有些顯大，不太合，卻也顧不得了。

侍為打點妝容，在皙白的上點綴著幾筆金箔花樣，勾勒出眼尾線，朱紅筆尖將眼下的淡黑淚痣點綴紅，襯得這張臉越發明艷妖。

唯有主人烏黑潤的眼眸撐不起這份妖，眸如鹿眼清澈水潤，滿是怯意與迷惘。

祝廷維不會讓其他人看見的臉。

于是沙棠從出門時就被蓋上紅紗布遮住了臉，一直到被人送上婚轎。

偌大的婚轎中只有一人。

外邊祝賀聲聲，聽起來十分熱鬧，來自飛玄州的仙門世家們紛紛趕來送禮，走個過場。

天馬嘶鳴，載著婚轎飛上天幕。

離開飛玄州這天，沙棠誰都沒見到。

沒有見到父親，沒有見到阿姐，也沒有見到師尊。

的護親隊伍有幾十人，大氣又熱鬧，可依舊覺得孤零零的。

沙棠將紅紗布解開，要掀開轎簾回頭看一眼，卻又在出手時頓住。

——嫁去青州，我真的不會死嗎？

——我只能在二十歲那年才死去嗎？

沙棠緩緩收回手，又重新將紅紗布給自己蓋上，也許離開父親和阿姐才是好的，遠離他們，才能不帶給他們災難與傷害。

*

飛玄州與青州相隔甚遠，是十二天州里距離最遠的兩州。

即使是靠天馬飛行，也過了五日才到青州。

送親隊伍剛青州境，就被溫家使者攔下，為他們領路。

溫家使者無視領隊的張柘，直接來到婚轎旁，對里面的沙棠道：“這兩日主家在進行山祭祈福，因此天馬不可在山空飛行，需得繞路從主家后山進，還請祝小姐理解。”

這番話說得不不慢，神還有幾分敷衍。

張柘看得心里暗火，沒讓沙棠回答，沉聲道：“溫家就是這樣迎接我們的？”

溫家使者道：“諸位或許不知，山祭祈福，在我青州可比婚嫁事宜重要百倍，這是青州的規矩。”

張柘沒想到溫家竟敢如此明正大地欺辱人，連裝都不裝，氣得雙目噴火，卻又不敢在這時鬧事反抗。

祝廷維要他務必將云祟和給大小姐治病的藥帶回去，當下也只能忍了。

他冷冷地著溫家使者：“還請帶路。”

溫家使者牽一笑，招招手，讓他們跟上。

沙棠之前在婚轎中睡著了，也沒有聽見溫家使者和張柘的槍舌劍，此時悠悠醒轉，了眼睛，約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夢，醒來時卻又不記得了。

喚來張柘，才得知到了青州，到了一個從未去過，也沒人認識的地方。

聽著外邊的蟲鳴鳥，沙棠心生好奇，悄悄掀開轎簾一角，看見外邊漆黑的天，星月都黑沉的云霧中，唯有送親隊伍的提燈在夜幕中閃爍著芒。

他們已經靠近溫家后山地界，走在蜿蜒的山路中。

沙棠瞧見遠河畔飛舞的螢蟲，它散發的點點綠起起落落，隨后越來越多的螢蟲來到河岸邊，將微弱的芒擴大，宛如地面的銀河。

沙棠被這景吸引，將簾子整片掀開。

大風忽至，將聚攏銀河長線的瑩蟲吹散，也將轎簾吹飛，沙棠抬手住被掀蓋在頭上的紅紗布，夜風太過猛烈，讓往婚轎里躲去。

天馬發出暴躁和驚懼的嘶鳴聲，在原地踏步。

張柘拔劍警覺道：“保護好大小姐！”

在漆黑的叢林深，大量飛鳥振翅鳴著飛出，將送親隊伍的目吸引，黑的鳥群撲騰著翅膀朝送親隊伍飛來。

它們張開的中聚攏帶毒的黑霧，出尖銳的爪牙，撕碎天馬的翅膀，烏泱泱一大片襲來，像是一大塊天幕塌了下來。

天馬被抓傷和撕碎翅膀，發出凄切嚎，撒朝著鳥妖群外疾馳而去。

“大小姐！”

張柘揮劍斬開鳥群，朝著遠離的婚轎追去。

烈風不停，天馬速度極快，疾馳中不顧婚轎中的主人，鳥妖飛進車，尖銳的利爪在鮮紅致的嫁上抓出裂痕。

沙棠從婚轎中摔下去，落地河畔草叢滾了一圈，剛撐地坐起，蒙著臉的紅紗布被鳥妖叼走；抬手要擋，卻見水面掀起巨浪，嘩啦的出水聲響徹在耳邊，水珠被颶風吹落在發梢和擺，也落了幾顆在臉上，落時仿佛淚痕。

巨大的雙翅紅魚從水中飛上天目，它拖著長長的尾，似魚似鳥，發出凄凄喊，卻讓大地震。

沙棠認得它。

在書文中見過，師尊告訴，這妖名為蠃魚，是能生雙翼飛行，給世間帶來水災的妖。

被關在竹樓多年的沙棠，見到自己從書中學來的妖，第一時間不是害怕，而是好奇。

不知為何在青州溫家后山地界，竟會被妖襲擊。

蠃魚太過龐大的軀，襯得如螻蟻渺小，在沙棠還未反應過來時，它已晃雙翅，扇出颶風，卷起周遭山花與青草，讓它們和沙棠一起墜水中。

水的瞬間，蠃魚和鳥妖群的鳴遠去，天馬的嘶吼也已消失，沙棠仰面朝深墜落，竟意外發現天上烏云退去，出了皎潔的月。

月太過明亮，強大，竟讓深沉的水下也到照耀。

此刻似乎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沙棠忘記了呼吸，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要做什麼，在短暫又快速的一瞬間，視線漫無目的地，窺見站在河畔的影。

那人著一玄，宛如與夜融為一，烈風吹起他的墨發，著他的下頜飄揚而起。

男人戴著一張黑白的獠牙鬼面，似乎出自某個兇煞之神，可沙棠卻記不起來。

清澈水中，草屑與落花打著旋，紅紗布過的雙眼被水流帶走。

沙棠著河岸邊的人影，這一年來無數次夢到卻忘記的場景逐漸清晰，與眼前的景重疊。

夢里夢外竟無一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