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須啼》第6章 鐲子
裴觀從未見過作妝束。
木蘭淺綠的琵琶襟小襖,海棠輕紅的襕干,翹首昂立于老松下。
分明凝目在他,又瞪他一眼。
難道……也回來了?
阿寶覺得這年輕男人生得好看,便多看了兩眼。
可那人直愣愣盯住自己,再沒開竅,也曉得不妥。小手指頭勾勾爹:“爹!那人盯著我!”
看甚麼看?
“哪個?老子揍他去!”林大有扭頭去,一瞧便知這行人是眷。
再一細看,他眉揚起,嚯!好漂亮的后生。
阿寶生在市井,開門就是街巷,爹和紅姨又都沒有不許孩子出門的規矩。
王府后巷幾條街,誰人不識陶老爹林大有,只要不走遠,都許自由活。
是以打小見過的男人還多。
莽武夫、酸秀才,還有殺豬的、擔柴的,阿寶都見過,可像這樣漂亮的讀書人,還從沒見過。
也揚著眉,父倆面上神一模一樣。
但那不代表漂亮的人便可對無禮。
林大有虎目一瞪,裴觀收起驚疑,這才自訕,他都已經忘了,年輕時這張臉皮給他惹過多麻煩。
戥子自殿中出來,寺中安排下茶果,請老爺姑娘到凈室飲茶去:“老爺……”
剛一張開口,瞧見裴觀,怔在原地。
阿寶扭頭見戥子一臉癡呆樣,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遠遠傳到裴三夫人耳中,抬起頭,看了老松下的一眼,見神采天然,心頭略一輕快。
裴三夫人已有許久不曾聽見這般笑語,再一看林大有就明白過來。如今這世道,也只有武將家的孩兒,才能有這般自在了。
心中慨,就覺兒子腳步微滯,側臉一看,兒子的目定定打在那孩的臉上。
孩側著子,沖丫鬟在笑著什麼,兒子也沒收回目。
裴三夫人微一蹙眉,輕輕咳嗽一聲,豈可如此失禮。
裴觀回神,裝作在遠眺風景。
裴三夫人見他神不對,低聲問:“怎麼?你認識?可要上前招呼?”自然不是問他認不認識那孩子,是問他認不認識那當的男子。
“那一位,就是太仆寺卿。”對母親沒什麼好瞞的。
裴三夫人輕輕口氣,已有多年不曾如此失儀,按捺不住抬頭看去。
方才看那孩子是以陌生人的眼看,便喜眉目明瑟。
此時再看,是以看兒媳婦的眼看,一時難以評斷。
“那個就是……”
“林家只有獨。”
那就是了,裴三夫人雖知不日裴家就要去林府問親,可再沒有眼下就去打招呼的規矩,又看了兒子一眼。
本來就預備要找由頭見一見林家姑娘的。
總不能八竿子打不著,就貿然上門求娶。
若是能在花會、詩會、上巳節上遇見,再作個托辭,就說自己相中了林家姑娘。接著上門求親,這事兒就辦得漂亮了。
在此遇見,正合心意。
阿寶那邊全無所覺,張開手,在戥子眼前晃了晃:“你傻啦?”
戥子回魂,險些就要咽口唾沫,紅著臉嘟囔道:“茶果備好了。”
阿寶挽住爹,往殿中去:“京城的素齋比崇州的如何?”
京城人口都淡,廚房今兒早上送上來的太平燕,鮮是鮮的,就是差點辣子,還是戥子取出磨好的辣椒,往湯上一灑。
阿寶忍不住要喝第二碗,被陶英紅攔住:“喝點兒,等會要坐車。”
雖沒吃,但朝戥子眼睛,戥子把辣椒包起來帶上了。
林大有也沒吃過這兒的齋菜:“這兒要是吃不慣,等會帶你下館子去,街上已經好了好幾家崇州館子了。”走過去便能聞見飯館里傳出來的辣味兒。
阿寶一拍掌:“好!”
裴觀假作在看風景,不時將目掃過去。
是了,岳丈與林氏極為親厚,雖調任到行太仆寺,隔得天南海北,也時常送禮來。
林氏沉疴日久,岳丈更是隔段時日就送來老山參。林氏病故之后,過得數年,他才又再見到岳丈。
莽漢子,當著他涕淚橫流。
見裴觀并未流多悲,這門姻親也就斷了。
他正自回想,殿門又跳出個人來。裴觀一眼認出,是林氏的表兄韓征,韓將軍。
林氏自從嫁過來起,他就與自己不對付……
也因此,有人在他面前嚼舌頭,說林氏與表兄有私。
這話傳到母親耳中,母親大發雷霆,狠狠發落了院中許多婢子婆子。
除了裴觀在看阿寶,裴三夫人也在看。
看那孩子跳上臺階,還挽著爹,雖覺得過于跳,不大講究規矩,但大家族中,有這樣的父份。
裴三夫人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自會說話,就先學請安。只有請安時才能同父親說上幾話,是嫡,還能得幾句父親的關懷教誨。
庶出的姐妹們,連這幾句話都沒有。
的嫁妝自然也要比庶出姐妹更厚三分。
只是從沒有過這種時。
“也好。”裴三夫人輕聲,林家姑娘與父親親厚,那對裴家更有裨益。
剛說完,就見阿寶跳了一下,手去勾老松枝,松針紛紛落在頭上。
大約是被落下的松針扎著了,“呀”一聲,低下頭拍打后背。
裴三夫人立即看了眼兒子,就見兒子臉上并無不喜,略略安心,又問道:“那一個是兄長?”
“那是表兄。”
知道的這樣清楚?
裴三夫人側目,看來兒子是仔細去打聽過的,才擇了林家,那必是看中了。
兒子看中了,裴三夫人又放一層心:“家除了,可還有兄弟姊妹?”
“林大人喪妻未娶。”林家原來的家境也納不起妾。
裴三夫人的臉才剛晴又了,竟然是喪母長。
怎麼就……就偏偏在這五不娶里?
“母親,不要拘泥。”這話好像他上輩子娶了林氏沒多久時,母親跟他說過,到他先開口了。
“也是,人品好壞,不該看這些虛名。”
喪母長不娶,便是因為家中沒有母親教導,可就算母親還在,跟裴家的規矩教養也天差地別。
裴三夫人立時調整過來,提起口氣,跟陳媽媽使了個眼。
陳媽媽立即明白了,差丫環去安排。
“夫人累了,想先歇歇再念經。”
裴家常年在慈恩寺點燈供奉,與寺中僧相,讓把兩家眷的齋飯安排在一。
這些事知客僧都是做的,先差個小沙彌去跟陶英紅說:“夫人,靜室只有這一間了,上另一家眷也想歇歇腳,問施主可否行個方便?”
陶英紅哪有那麼多講究,也本不懂這其中彎繞,當即答應。
靜室中有床有桌,收拾得雅潔清凈。
小沙彌將裴夫人引進來,裴三夫人笑著沖陶英紅頷首。
陶英紅沒想進來是這麼個秀雅夫人,也沖點頭。
那邊剛坐下,陳媽媽就領著小丫鬟過來,丫鬟手里提著個花梨木酒膳食盒。食盒鏤空,能瞧見得總共有五層。
“我們夫人,謝夫人讓出半間靜室。”說著打開食盒子,里頭竟還裝著一把小銀壺,梅紋式樣的酒壺酒盞,還有四層點心。
“不用不用,這有什麼的。”陶英紅哪跟這樣的夫人打過道,渾不自在,連連擺手。
陳媽媽說:“夫人不收下,我們夫人心不安,這也不是酒,是香糖梨子,正適合姑娘喝。”
禮佛不能飲酒食葷,帶的都是素點心糖飲子。
說著放下食盒,退回那半邊去。
阿寶方才已經吃過寺中的茶果,還跟戥子嘆這寺廟里的點心,做得竟比外頭買的還細巧。
如今一看對面送來的,每樣只有手指頭那麼大,這還不一指頭就散了?
四攢盒里擺著四點心,紅黃綠白,都認不全,一時不知該挑哪個。
阿寶跟戥子互一眼,兩人湊在一起悉悉索索個不停。
就見那夫人托著茶盞輕輕笑起來:“杏仁佛手做得極口,沙卷子小姑娘們很吃。”
本以為阿寶會先拿沙卷,誰知阿寶聽了先拿了佛手。
給陶英紅一個,自己也拿了一個。
阿寶也不知怎麼,被那夫人一看,坐得端了不說,還無師自通,學會了用小碟子托住,拿銀簽叉著送到邊。
裴夫人留心細看,最甜的點心,是放到最后才吃的。
陶英紅可算見識了京城貴人是怎麼個作派。
就見裴三夫人邊丫環婆子,先鋪上坐墊扶那位夫人坐下,又拿出毯蓋在上。丫環拿一團跪在地上,取出兩只玉錘就要替錘。
裴三夫人擺手:“不必,也不很累。”
跟著丫環們就取出自家帶來的茶茶葉,讓小沙彌送來山中泉水,不喝寺里的羅漢茶,而是自己煮水沏茶喝。
七八個人,行舉止一點不,進進出來沒一聲響,個個都跟燕草似的。
再看自家這兒,戥子拿個點心,還弄出靜來。
裴三夫人微低下頭,一手托著茶盞,一手著茶蓋兒,撇一撇浮沫,飲上一口。
“夫人是剛到京城罷?”那邊不開張口,裴三夫人只好再搭話頭,擱下茶盞言笑晏晏,“頭一回來京城?城中好吃好玩的,可有許多。”
阿寶豎起耳朵。
這才把話橋搭起來,兩邊你一句我一句,裴三夫人讓丫鬟把坐墊挪過去。
陶英紅看文弱,剛想自己,被抬袖一攔:“你是主,我是客,客隨主,還是我過來。”
坐到阿寶邊,笑著打量:“幾歲了?”
“十四了。”
“那就是屬虎的,我也有個兒,也是屬虎的。”這倒不是假話,可惜沒養住,兩歲的時候沒了。
裴三夫人到如今還留著兒的虎頭小帽子。
“那人呢?沒來?”阿寶問。
裴三夫人容微慽:“我是來給和爹添燈油的。”
阿寶笑容收住,立時站直子,兩手一抱:“對不住,我不知道。”
裴三夫人手還托著茶盞,仰頭怔怔住,想說什麼的,又笑起來:“不知者不怪。”說著把茶盞遞給丫頭,沖阿寶出手去。
阿寶不知要干什麼,只把手遞過去。
裴三夫人從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玉鐲,套到阿寶手上。
連月辛勞,胳膊細了一圈,這只鐲子套在腕上松落落的,給阿寶戴,倒正正好,還顯得鐲子窄了些。
“不不,咱們才頭回見,怎麼好收你這樣重的禮。”陶英紅瞥阿寶一眼,示意趕把手鐲摘下來。
阿寶也知不能這麼收人家的禮,想把鐲子摘下。可胳膊潤,一時竟褪不下來。
被裴三夫人握住了手:“我看著很喜歡,是好孩子才送給的。”
“這……這怎麼合適。”
“到了京城,往后也是常來常往的,我夫家姓裴行三,家住在建安坊東門,一打聽就知道。”
一句常來常往,倒把陶英紅勸住了,知道了住址,也方便還禮,可這也太貴重了,難道京城的富貴家,出手這麼大方?
阿寶見紅姨還躊躇,自己已經作主收下了,正對裴三夫人行禮:“謝裴夫人。”
拉拉扯扯,顯得小里小氣的。
裴三夫人笑著了,不小氣不造作,心中點了第二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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