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很快就被請到林府。

陶英紅單獨給劃出個小院，正房用來授課，偏房便是的住所。

先生進門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小包袱，陶英紅按裴三夫人信中說的，給預備了兩裳，和全套要用的東西。

自妝奩到浴桶樣樣都是新的，還又從自己邊撥了個婆子給使喚。

親自把阿寶領過去：“聽先生話，你干什麼，你就干什麼，不許搗蛋，不許頂。”

先生姓薛名靈芝，年輕守寡。

夫家是大族中的旁支，日子還好過時，也養尊優，等夫家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便想將打發回娘家去，偏偏娘家又容不下。

薛靈芝在閨中就頗有才名，干脆出來當先生，自己養活自己。

常年在宅中走，裴三夫人那邊一來問，就明白了。果然剛答應林家，裴三夫人就送了份厚禮，請悉心教導。

打眼一瞧，學生不是個小姑娘，看著都要出門子的年紀了，這會兒請上門，學是學不了什麼的。

琴棋書畫，哪樣不得打小就學，此時再學，學不出來。

再一聽陶英紅囑咐的話，分明還把這姑娘當小孩兒看，大約明白這可能是個刺頭兒。

還是極寵的刺頭兒。

在此地至多呆上一年，主顧給的薪資足，就算是哄孩子，也不是沒哄過。于是微微一笑：“別把孩子嚇著了。”

陶英紅也送兒子上過學堂，韓征學了幾天就往街上跑，得虧得有一雙大腳，追到了就用竹條狠打一頓。

夫子時不時就要告狀，最后干脆掃地出門，不要這個學生了。

陶英紅想想阿寶也淘氣，這先生不一定制得住，加上一句：“要是不聽話，先生只管告訴我，我來治。”

阿寶今天很有個學生的樣子。

從沒正經上過學，聽說要上學，在自己院里折騰了好幾天：“上學要帶些什麼？以前我表兄去學堂的時候家里備了好些東西。”

還總會給韓征兩個錢，他在學里了，就能買個素餅子吃。

那會兒阿寶覺得這素餅子就是人間味，是吃不著的好東西。其實跟街上賣的也沒什麼不同，不過是因為“上學才有”顯得難得。

韓征有時也會攢一攢，兩文一個素餅，五文就能吃個的。

他攢上三天，買個餅子回來，跟阿寶分著吃。

阿寶的那一半，還會再分給戥子。

聽見阿寶說起小時候的事，戥子立時咽起口水來，兩人對視一眼，今兒晚上就要吃餅子！

燕草想了想道：“姑娘又不是出門上學，左不過帶些文房書冊，書冊麼，等先生開了書單子再置辦也不遲。”

螺兒言又止，原來侍候的舊主，每回去學中，那一個爭奇斗艷。

因是幾房人家一起上學，裳是每日都要換的，各自帶的文房四寶也都要好的，就連帶進學里的點心，也得連日不重樣，要不就顯得寒酸了。

阿寶明白，譬如從軍，總得備上干糧武。

“那你們置辦去罷。”

姑娘要上學去，幾個丫頭各自忙碌。

燕草尋出個書匣，螺兒給阿寶了書袋和墨盒袋，結香想了想：“要不，我給姑娘做兩幅袖套？”

寫字的時候就不怕染上墨跡了。

三人忙得團團轉，戥子問：“那我干點什麼去？”

“你去廚房，告訴灶上娘子，我要吃餅子，要豬大蔥餡的。”

戥子都咧開了，這不想到一塊了嘛！扭頭就往廚房去。

夜里廚房就送上餅子配清粥，幾個丫頭也有一份。

戥子吃得滿油，燕草結香都只喝了粥，吃了小半塊餅。

結香笑：“又沒人跟你搶，你慢些吃嘛。”

戥子也知道自己吃相不好，可改不過來。逃過荒的，最怕肚里沒食，非得吃到十二飽，一口都塞不下了，那才安心。

阿寶也知道戥子的病，剛到林家的時候，起夜都要跑去廚房墊兩口冷粥，后來終有一天吃足了，就不再粥喝了。

“你們都管，什麼時候吃夠了，什麼時候就會停的。”原來家里可沒錢放開肚子吃，四年多里只有過節能見點油星子，連都饞，何況戥子。

還一個在盡力吃的是螺兒，結香問：“你原來也吃不飽？”

話一出口，又有些訕訕。

被燕草盯了一眼，這話說的，仿佛是結香在嘲笑主家原先連飯也吃不飽。

“是我笨，老挨罰。”罰飯，螺兒是們幾個里最瘦小的。

“你才不笨。”阿寶說。

螺兒才剛給打了條絡子，就用幾繩就打出一只綠蟬，眼睛翅膀都活靈活現的，要笨，怎麼才算聰明？

阿寶把剩下的餅子點心全給了螺兒和戥子：“反正你倆一個屋，以后你們要吃什麼自己去廚房說，就說是我要的。”

若是家里還有別的姑娘，或是幾房一起住，往大廚房里要東西，不得得塞錢。

可這個家，橫豎只有一位姑娘，那還不盡著吃。

螺兒心里一熱，低頭吸了吸鼻子，又是又是傷心，要是妹妹也在，那該多好。

連夜趕做書袋，還拿了個新打的絡子送給戥子，討好道：“戥子姐姐，姑娘喜歡什麼花樣子？”

戥子樂了：“哪有花樣子呀。”原來裳上都不繡花的，裁也是素面料子，過年的時候好容易才有件團珠紋的小襖子。

阿寶長得快，小襖子還又加上鑲邊再穿了一年，最后給了戥子。

螺兒便用石青底的料子做書袋，袋上繡了兩只鮮佛手，希姑娘多福多壽。

阿寶這會兒就帶著這只新書袋來上學。

薛靈芝看行、立、坐都很疏，又知道這家是新貴，于是更把琴棋之類陶冶的先放到一邊。

只問：“原先讀過些什麼書？”

阿寶想了很久：“三百千，嗯……學了一半兒。”這還是往多了說的，本沒囫圇讀下來過。

那就是剛開蒙了。

薛靈芝雖不知道這一家怎麼能讓裴夫人特意關照，但依舊笑著點頭：“尋常兒家，讀了三百千就算不錯了。”

小孩子天生怕先生，饒是阿寶膽兒大，也有點怵，聽見先生這麼說，頗放心。

“那你先寫兩筆字兒給我瞧瞧，三百千中，不拘哪一篇。”

幸好惡補過了！

還是燕草說的，讓把這三本再看一遍，萬一先生要考究，可不能兩眼一黑。

跟來上學的也是燕草，放下書袋，取出筆墨盒子，磨墨鋪紙。

薛靈芝瞧了這丫頭一眼，一看便是常年侍候筆墨，拿筆的手勢倒比姑娘還練。

阿寶正襟危坐，拿筆的姿勢小時候也練過，阿公還想的筆，那怎麼得走，胳膊可有力氣。

但也好些時候不握了，上回握筆還是給爹寫信。

那些信到最后也沒能寄到爹邊，跟紅姨一起做的鞋子軍服也是一樣，不知道穿在誰上。

阿寶寫了“天地玄黃”四個字。

薛靈芝還點頭：“不錯，雖不秀麗婉，但也算剛勁明快。”連三百千都還沒讀完，能寫得出這一筆字，確實不錯了。

阿寶得了先生夸獎，角翹起，覺得上學也有意思。

跟著更有意思的來了。

薛靈芝道：“姑娘還是練正楷，每日功課五張大字。”

又讓燕草把需要的東西記下來：字帖若干，畫冊若干，一張琴，一套棋，茶茶葉若干。一一列了單子，讓家里去置辦。

書畫琴棋詩酒茶，得讓林姑娘都涉獵一番，不必專，只要出門際的時候不出丑不怯就行。

燕草把這些稟給陶英紅。

陶英紅聽一樣樣報：“竟要學這許多？”阿寶能學得過來？

燕草垂頭：“這些東西不白置辦的，往后……能帶出去。”放進嫁妝里，夫家一瞧便知，這家的姑娘正經上過學。

陶英紅聽懂了，既然如此，那就得用好的。

每日上午進學，下午隨便阿寶干什麼。

在課堂上寫了兩天字，阿寶有些坐不住了，本來就好，每日老老實實坐上兩個時辰。還得自己洗筆磨墨鋪紙，全有一套規矩。

“這也要學麼？”現在不是有燕草嘛。

“什麼事，做不做是一回事，會不會是另一回事。”這不是學來自己用的，是替丈夫磨墨鋪紙，只這些，不能立時告訴這學生。

枯坐了兩天，薛先生估著沒耐了，第三天就把課堂挪到小園中。

還請來了陶英紅，把茶擺在小園中的石亭子里，小火爐上煮著水，石桌上擺了一應用。

半是玩半是教。

“京城人多用雨水泡茶。”薛先生白面細眉，說話又輕又，“其中黃梅時節雨水味最甘，城中人會出取家中大甕，擺在庭中儲水。存下的雨水，若用炭火粹過，可存三年，芳甘不減。”

這就與崇州不同了。

阿寶覺得稀奇：“井水就不行？”

“雨水比江水潔，比井水清。”薛靈芝雖笑看，卻輕輕搖頭，示意以后這話課堂上問可以，出了門別問。

阿寶吐吐舌頭，薛靈芝只作不見，規矩也不是一日就學的。

這一上午，阿寶喝了好幾種茶，學了什麼茶配什麼點心。

薛先生說了許多，看阿寶云里霧里，笑道：“也有句俗話，甜配綠，酸配紅，大配普洱，瓜子配烏龍。”

阿寶還是頭回從薛先生里聽到這麼俗的俗話，俗話雖俗，可它管用啊！

這下知道大妞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還是喝滇茶。”主要是吃點心。

還從中選出自己最喜歡的滇茶，芽茶，也兒茶。

紅姨濃茶，幾個丫鬟也都各喝幾杯。

等到散了，紅姨說：“這一個月一兩的束脩給的還真值當。”跟聽故事似的，南邊怎麼喝茶，北邊怎麼喝茶。

小姑娘喝什麼，老太君喝什麼。

這些事兒，外頭聽書都聽不著的。

用說故事來給阿寶講典故，免得往后出門聽不懂，別人打機鋒，個長著耳朵的聾子。

阿寶還不知薛先生的這番苦心，以為上學就是這樣，學兩天玩一天，更愿意學了。

等再寫了兩天大字，等不及問薛靈芝：“先生，咱們明天玩……教什麼？”

薛靈芝正拿著朱筆替把寫得好的字兒圈起來，才練了幾天，還沒什麼大進展，聽見學生這麼說，筆尖一頓。

紙上一個紅點兒。

阿寶垂下眼，一不小心，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就聽見薛先生說：“明日咱們學千字文。”

“可我已經學過了呀？”還能背呢。

“那是小兒學的千字文，咱們明日學《千字》。”

作者有話要說：又是阿寶開心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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