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第130章 番外(二)
番外
(1)
顯禎末年, 一場大雨帶走了東宮烏煙瘴氣的余灰。時隔兩個多月,該在這場變故中下獄的人全都下獄,一夜之間, 東宮之勢,猶如秋風掃落葉,轟然崩塌。
皇帝痛心疾首,病來如山倒,整座皇城都蔓延著不可言說的悲涼。
這個冬日, 比往年還要冷。
破舊的草屋, 寂無人聲。
年臉蒼白,素來干凈澄澈的眼眸仿佛一盞無波無瀾的死水。
看著大夫卷起,出猙獰可怖的白骨。
他平靜地問:“廢了吧?”
岳大夫咬牙, 出為難的神。
他原是宮里的太醫, 太子舉薦太醫院,一直為太子妃調養子,更是自看著長孫長大。
那樣一個長玉立的孩子,他要怎麼開口告訴他,往后余生都只能是個殘廢了?
“殿下……”
連鈺只是低下頭, 安靜得像個瓷娃娃。
可兩個月前,他還不是這樣。
他憤怒、咆哮、哭泣, 數次昏過去,又數次清醒過來,臨近崩盤的將他囚在床榻上, 他每激一次,間的腥味便會蔓延開來, 一劑劑藥灌下去, 才堪堪吊住他的命。
許是郁氣都發泄出來, 漸漸也就冷靜了。
見他閉眼小憩,岳大夫悄聲退了出去。
草屋簡陋,室出去便只一間堂屋,樓盼春敞著雙坐在檐下石階上,聞聲忙起,問:“如何了?”
岳大夫嘆氣:“過了那個催命的時候,好好養著,至活著不問題。”
樓盼春松了口氣,“那便好,我看小殿下近來也想開了,待他子再好些,我就帶他離京去,如今京都是個是非之地,這也是皇上的意思。”
岳大夫了,“可我看殿下……”
話未說盡,忽聞屋里“噔”地一聲,岳大夫心道不好,拔就跑,推開門,眼就是地上那柄帶的匕首,和懸在床沿、滴著珠的手腕。
那灘顯得那樣目驚心,岳大夫奔上前,不管不顧摁住他的傷口,哭道:“殿下啊!”
那天夜里,樓盼春接來了傲枝悉心照料。
說是照料,實則是以防萬一看著他。
而那之后,年似是比之前更安靜,他絕口不提割腕的事,每日只愣愣地看著窗外。
看一場場雪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直至萬復蘇,冬去春來,他的眼里再也沒有了生機。
多日沉默寡言,再開口只問:“岳叔,父王和母妃的安葬在哪里?”
岳大夫稍頓,“未皇陵……”
年道:“好。”
復又低頭喝藥。
岳大夫鼻頭一酸,長孫就像墜落的玉盤,碎一片又一片,再怎麼粘也粘不完整了。
(2)
“將軍去哪里了?”
“出去一趟,許又是見他從前江湖上的舊部吧。”傲枝端來茶碗,“殿下潤潤嗓子。”
連鈺道:“今日天晴,你推我出去走走吧。”
傲枝為難:“可是將軍說……”
連鈺只是抬頭看,沉靜無瀾的眸子打斷了傲枝的話,咬說:“是。”
店肆林立,人歡馬。
懷瑾太子帶來的霾好像也沒有持續多久,世人并不因上位者的變而改變什麼。
穿過熱鬧的街市,傲枝推著木椅進了一品居。
不知殿下來酒樓做什麼,只是恪盡職守地提醒他,“殿下不可飲酒。”
連鈺說不會,就在角落里坐著。
忽然,窗外一陣喧鬧。
幾個著綾羅綢緞的年公子們從后巷慢悠悠走來,其中一人量矚目,兀自走在最前,與其余人似很玩不到一。
傲枝聽到那些人喊,霍顯。
接著,有人說:“你是長孫伴讀,日進出東宮,聽聞太子也對你贊譽有加,說你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呢,你與東宮走得這樣近,東宮謀逆,你們宣平侯府早不知曉?”
前面的人不理會,后面的人嗓音反而更高,“哎呀,說來你也是可憐,好不容易攀上東宮吧,東宮又出了這種事,還連累樓大將軍戰死,樓大將軍不是你師傅麼,欸,霍顯,你怎麼不說話了?看來是啞了嘛——”
話音中斷,只聽“砰”地一聲,一個人影從窗前竄了過去,重重砸在對面的墻垛上。
他“哇”地一聲吐了口,捂著口哭哭啼啼,“你打我做什麼!要怨也怨東宮去,若非太子犯下這等十惡不赦的禍事,怎至于牽連旁人?”
一品居的人似也聽聞外頭的靜,鄰桌幾人頭接耳道:
“這太子啊,從前他致力于減免賦稅,興辦學堂,還都當他救苦救難的大善人呢,原來也有私心,做樣子給世人看罷了。”
“勾結沈家囤積私兵,害多人家妻離子散,誰能想到,什麼大善人,簡直造孽啊!”
“聽說還不止這一樁呢……”
傲枝忙將左右的簾子都放下來,好像這樣就可以隔絕外頭的閑言碎語。
連鈺卻只垂眼,心無旁騖地盯著茶盞的浮沫看。
半響,推了下杯盞說:“添茶。”
那抬眼時眸底里的暗,好似比從前更深幾分。
待到日暮,珠簾被人挑開。
寧衡匆匆而來,看清座上人,眼眶倏地就紅了。
他聲道:“殿下……”
他跪下,忍住哭腔說:“九玄營總督寧衡,救援來遲,還請長孫殿下恕罪。”
連鈺轉眸看他,“此毒乃岳大夫所制,每月一解,倘若過時無解藥,便會痛苦而死……寧叔,你能為我所用麼?”
寧衡滯了滯,果斷服下毒藥,磕頭道:“屬下這條命是太子的,亦是殿下的,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靜靜看他,搭下眼簾:“很好。”
從此年如困,一經局,至死不休。
(3)
八月仲秋,顯禎帝駕崩,新帝繼位。
那時樓盼春等人已經改名換姓,抵達江南數月,聽聞這個消息時,謝宿白未置一詞,他白日里依舊忙于籌劃,與平日無異,直到夜里才讓傲枝將自己推到對面樓閣。
樓閣沒有牌匾,也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
唯有香案上點著兩支微弱燭火,三個牌位立在當中,其中一個沒有名字。
這是個小祠堂。
謝宿白借著月細細雕刻新的牌位,刻上顯禎帝的謚號,將其擺在燭臺邊,又在里頭坐了許久,才回到房中。
屋里滿是藥味兒,連被褥都浸上了藥的味道。
謝宿白盯著床幔,不肯合眼。
他不敢睡。
一閉上眼,東宮上下的屠戮就在眼前。
那場火好像從夢里燒到了腳下,闔宮的哭聲尤在耳畔,母妃下的一點點浸紅了青磚,顯得那樣刺眼,他甚至還能聽到嬰孩的哭聲。
它在問:你怎麼不死?你的家在皇宮,你何時才回來?
回來——
謝宿白猛地驚醒,對,他要再快點,再快點!
他陡地翻下榻,卻忘了這雙本是負累,“砰”地一聲,他整個人跌落在地,這一摔似將他從夢中摔清醒過來。
他雙眼怔怔地看著這雙,無聲哭笑,嗤,好生狼狽、當真是好生狼狽啊……
謝宿白卷起角,出丑陋猙獰的疤痕,他眼神陡地狠厲,要從案幾上找刀來,可屋里的利都已經被傲枝盡數藏起來了,他于是拿過藥盞,不管不顧地將其摔碎。
“哐噹”一聲,在夜里格外驚悚——
傲枝推門而,見到的就是謝宿白用碎瓷片一刀一刀剜的景,嚇得魂都飛了。
忙摁住謝宿白的手,只聽他低聲說:“放心,不痛,我只是想把這疤痕割去而已。”
那夜過后,他又很平靜,像個沒事人一樣,白日里赴清談會時,甚至可以與人談笑風生,侃侃而談、妙語連珠的口才,更是將“謝宿白”這個名號鋪天蓋地宣揚開來,以致求上門的有才之士數不勝數。
自書房的耳濡目染了他壯大自的基石,他夤夜籌謀,令銀號、當鋪、茶樓、書肆,暗樁遍布江南各地,待江湖傳出風聲時,催雪樓這個龐大的組織已經嶄頭角。
那個永遠戴著銀白面的病弱年,一時間風頭無兩。
與此同時,謝宿白的緒也愈發穩定平靜。
但平靜得令人惶恐。
本就寡言的人,如今話是愈發。
傲枝更是不能在他臉上捕捉到一表,他就像是一游離世間的行尸走,看似溫和,實則里已經結冰霜,好像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引起他的注意了。
直到承和五年,云城破——
(4)
經歷破城之后的燒殺搶掠,云一片凄涼衰敗之景,沉重的大雪下殍遍野,空曠的街道不見一人,分明并未滿城屠盡,可卻安靜得像座死城。
以至于椅碾過石板時的聲響突兀得有些驚心。
謝宿白經過此地,滿眼荒蕪,或許曾經的長孫會嘆聲可憐,可謝宿白不會,他心里已經激不起任何波瀾。
傲枝說:“雖說敵軍已退,可這是非之地不便久留,云庶務自有沈公子幫忙打理,何況帶來的藥不頂用,岳大夫來信催促,要您早些回去。”
他也只是很輕地嗯一聲。
可待經過一斷垣時,長街上忽然駕來馬車。
那是駕四馬并驅的馬車,滿富貴的小公子站在后面的車轎上,一路走一路灑銅錢,故意引得街邊將死乞兒爭相出手,他則捧腹大笑。
活是個紈绔公子的模樣。
謝宿白正不屑地收回眼,就見一個瘦弱的人影沖上前去,直奔那小公子腰間的錢袋子去。
形矯捷,作敏銳,可惜寡不敵眾。
小公子怒道:“豈有此理,活膩了?”
家丁們蜂擁而上,手忙腳地將小賊綁在車轎后頭,四匹馬跑得快,那小丫頭起初還能跟著跑,后面就只能被拖著,生生在雪地上拖出條痕跡。
明明都奄奄一息的人了,偏在那紈绔公子上前解繩索辱罵時,猛地撲上前,只聞一聲慘,險些沒咬下人一塊。
那般削瘦蒼白的小臉,睜開眼的一瞬似迸出強大的力量,漆黑的瞳仁瞪著那人。
紈绔嗷嗷大,命人將好一頓揍,直丟到雪堆里。
謝宿白就在對面的斷壁前停了許久,看著雪愈下愈大,直至幾乎將整個人埋進雪里。
只出那張灰撲撲的小臉,皺著眉頭,微張的邊呼出白霧,但那霧也漸漸弱了,拳頭卻還抓著雪,一把化作水,就又抓一把。
謝宿白沒有走,也沒有命人救起,想看看還能撐到幾時去。
過了好久,看不見邊吐出的霧氣,傲枝道:“主上,人沒氣了。”
謝宿白道:“過去。”
傲枝推他到跟前,烏的影子罩住雪里的軀,謝宿白居高臨下垂視片刻,才彎腰拂去孩臉上的雪。
正想試探鼻息時,手腕驀地被人抓住。
那只埋在雪里的手冰冰涼涼,寒氣順著手心蔓延開來,幾乎很重、很重地攥住他。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那樣。
睜開一條眼,氣息弱得幾近聽不見,“救、救我……”
謝宿白停頓片刻,說:“抱起來。”
自有護衛上前將人抱起。
傲枝驚訝于他善心大發,但也不敢多問,“主上,回去麼?”
謝宿白“嗯”了聲,卻是轉頭朝護衛說:“給我。”
眾人皆是一怔,護衛與傲枝面面相覷,遲疑道:“主上,要不還是……”
“給我。”謝宿白冷聲重復。
護衛無法,只好將凍得跟冰塊似的人遞到謝宿白懷里,生怕壞了他,作格外小心。
孩很小,灰撲撲的小臉讓看起來不到十歲的樣子,許是了好幾日,渾都沒有幾兩,抱著更是毫無重量,謝宿白將人放在上,大氅剛一下來,就自尋著熱源滾來,直往人懷里鉆。
傲枝看得心驚膽戰,生怕殿下一個不定把人扔出去,畢竟他連貓兒都厭煩。
可他沒有。
他只是垂頭看了會兒,然后道:“回去吧。”
(5)
謝宿白近來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捧著書簡,但并沒有看幾行,沒多久就被門外的灑掃聲吸引了注意,側目去。
對面的樓閣門窗閉,丁點聲響都沒有。
他不由合了書簡,問:“今日吃了什麼?”
傲枝愣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都是些清粥小菜,岳大夫說姑娘了幾日,進食不宜太油膩。”
謝宿白“哦”了聲,又問:“恢復得如何?”
他問話時眼就盯在對面的門窗上,傲枝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殿下對那丫頭似乎格外上心。
不管是為什麼,能讓殿下提起興致,管是人還是件,傲枝都格外歡喜。
于是說:“大好了呢,姑娘看著瘦弱,可有勁兒了,就是防備心極重,輕易不與人說話,想來主上若去看看,指不定能讓開口。”
謝宿白沒說話,只擱下書簡,傲枝便會意地推了椅出去。
對面掃雪的侍也驚奇地退到一旁。
推開門,小孩正坐在角落的案幾旁,手里握著湯匙,進食的作由于不速之客的到訪而頓住。
那雙眸子直直看過來,正如傲枝所言,防備心極重,握著湯匙的手都攥了。
打量著謝宿白,謝宿白同樣也在打量,
他走近,停在離三尺遠的地方,問:“飯菜合口味麼?”
小丫頭不足的抿著,不應他話。
謝宿白也全然不介意,道:“外面冰天雪地,想留在這里嗎?替我做事,我許你吃飽穿暖,不顛沛流離之苦,還可以給你報仇雪恨的機會。”
聞言,孩似是有些驚詫地看向他,隨之而來的是更加防備的姿態。
謝宿白但笑不語,那日看咬人時的那狠勁,烏黑瞳仁里泛出的冷意,那是雙滿載仇怨的眼睛,大有不死不休的意志。
那一刻,他似是過那雙眼睛,看到了他自己。
謝宿白道:“多大了,可有八歲?”
似是不滿他說八歲,那小丫頭皺了下眉,終于開口說:“十歲了。”
“哦。”謝宿白心很好地說:“十歲麼,看著小,名字呢?”
又皺了下眉,“姬玉落。”
謝宿白復又問:“會研墨嗎?”
不待姬玉落回答,謝宿白便推著椅轉,“傲枝,領過來。”
縷縷松香飄的書室,一應筆墨紙硯前,姬玉落拿起一小方硯條。
邊磨邊說:“淡了。”
謝宿白剛鋪平白紙,就聽說了這二字,那麼沒頭沒尾,他卻是出奇地領會了,“嗯,明日讓廚娘給你換菜。”
姬玉落安靜地磨著墨。
時間一晃,兩個月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
(6)
“唉呀,今兒天真好!”
“小丫頭,怕的話就吱一聲,我放你出來。”
“你看,我又不會騙你,老夫一本事,旁人求我都求不來,你們一個兩個啊,骨是有,就是點眼力見兒……”
謝宿白淺眠,小憩沒有半刻鐘,就被門外的嚷嚷聲喚醒,他了眉心,道:“又來了?”
傲枝點點頭。
自打樓將軍無意在院子里撞見玉落小姐后,就像是貓兒見了老鼠,兩眼放,天往這里跑,苦口婆心得像個拐孩的人販子。
那玉落小姐卻很不搭理他,兩個人鬧得整個院子飛狗跳的。
謝宿白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他拿起狼毫沒一會兒,忽然覺不對,道:“傲枝,過去看看。”
傲枝將謝宿白推出門,方知樓盼春將姬玉落關進了后院的柴房,怪不得聲音是從后頭傳來的。
屋里的人拍著門,頻率略顯急切。
謝宿白淡聲道:“你做了什麼?”
樓盼春渾不在意道:“放了幾只老鼠而已,娃娃果然還是經不住嚇。”
謝宿白眉梢輕,“才病愈,不宜這般。”
樓盼春冷眼覷他,“什麼才病愈,我看活蹦跳好得很,再說了,我教有什麼不好的?旁人想求還求不來呢,而且你看這丫頭子如此烈,放出門去是要被人打的,若無一招傍,就憑那三腳貓的功夫,安能活命?”
他拔高嗓音道:“你是想讓死?”
謝宿白不語。
樓盼春說得沒錯,姬玉落將來若想在催雪樓立足,免不得遭人暗算,且心懷仇恨,若沒有點本事,來日只怕也是送命。
他抿了抿,轉著子離開了,
只聽樓盼春大咧咧地說:“小丫頭,你隔著門給我磕三個響頭,便算是拜我為師了,我就放你出來。”
……
(7)
樓盼春不與謝宿白同住,自己在田間劈了間竹屋,很有一種世高人的姿態。
自打姬玉落拜他為師后,便常常往返兩地,但與樓盼春學武的時間越長,和謝宿白見面的次數的也就越,到底難以兩全。
何況四年過去,早已不是那個只能被拘在邊研墨烹茶的稚,催雪樓的庶務也漸漸上手,每每出任務時,歸期更是難定。
更深重,謝宿白翻著書,頭也不抬地問:“還沒回來?”
傲枝道:“許是被什麼耽擱住了,主上,有什麼明日在……”
見謝宿白低頭又翻過一頁,傲枝只好將話咽了下去,無奈悄然一嘆,只好命人端來進補湯藥,正要再點上兩支蠟燭時,門外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你們主子睡了沒有?我找他有要事,讓他給我評評理!等等,姬玉落,你不準走!”
門被推開,沈青鯉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后慢步走來的姬玉落與他形了鮮明的對比。
只堪一眼,謝宿白就知道又發生了什麼。
果然,就聽沈青鯉義憤填膺道:“半路截殺了我要救的人,還是個地方員,這是什麼意思!”
謝宿白道:“是殺是救各憑本事,你自己的任務完不,嚷嚷什麼。”
沈青鯉道:“可拿不出雇主信息!分明是故意與我過不去,這樣害人不利己的風氣你也要助長?”
謝宿白卻只越過他往后看,“過來。”
姬玉落這才踱步上前,謝宿白翻過掌心,又將人上下打量了一圈,見無礙之后,才說:“叔父那里何時去?”
沈青鯉一口氣梗在心口,簡直憋屈死了!
這人心眼子都偏到天邊去了,也怪不得底下有些人心生不滿,看姬玉落愈發不順眼,找麻煩,虧得樓盼春收徒不藏私,否則這丫頭還不知道怎麼死!
可不死,便一個勁兒找別人的麻煩,小肚腸睚眥必報的臭丫頭,謝宿白看中什麼?
沈青鯉腹誹著往外走,實在氣不過,扭頭便想再嚷幾句,就見姬玉落拿來毯子在謝宿白上,順勢蹲下與他說話,謝宿白低垂著眼,眉目舒展,角都是放松的狀態……
沈青鯉冷不丁怔了下,“他……”
傲枝不明所以,“嗯?沈公子說什麼?”
沈青鯉似是嚇了一條,極難消化地搖頭說沒什麼,而后倉皇跑了。
(8)
翌日天晴,沈青鯉破天荒跑來陪他吃早食。
只那心事重重的模樣,一口粥像是都能噎死他。
門牖正對的就是姬玉落的屋子,對面花窗半開,恰能見姬玉落埋頭書案的半張臉。
也不知道在寫寫畫畫些什麼。
沈青鯉瞅瞅那里,又瞅瞅這里,一頓飯下來東想西想,傲枝都替他脖子疼。
半響,他沉道:“那丫頭是不是冬日生辰,也快了吧。”
謝宿白“嗯”了聲,看起來并未多在意。
沈青鯉道:“過了生辰就及笄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也算大姑娘了……子不如何,模樣倒生得清麗,你說呢?”
謝宿白看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沈青鯉輕嘆:“沒什麼……我多慮了,有點不對勁,你最近盯著點,別讓惹出事來。”
飯罷,謝宿白靜了片刻,喚來姬玉落來問話,“近來有事?”
姬玉落搖頭否認。
四目相對,謝宿白輕點了下頭,指著茶幾讓坐,“上回教你煮茶,還記得多,來試試。”
姬玉落不煮茶,但聞言不得不坐下。
那套作做得行云流水,但比之謝宿白,就了那分禪意和耐心。
仿佛是生搬套一樣。
茶盞推至謝宿白眼前,他品都沒品,輕聲說:“重來。”
微頓,眉間劃過一沒能敷衍過他的懊惱。
但也只轉瞬即逝,很快又端起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放慢了步調重新烹茶。
謝宿白晦地勾了勾,循循善道:“凡事切勿急躁,若無十足的把握,就要養蓄銳,耐心籌謀,一味激進,終是得不償失。”
姬玉落很輕地“嗯”了聲。
謝宿白目如炬,盯著烹茶的手看,以便糾正的錯。
的手生得細長白皙,手腕戴了只通的藍田玉鐲,鐲子上赤金鑲邊,華麗得恰到好,手指甲上也染了水藍的蔻丹,只食指不知道被什麼利劃了條痕,破壞了整的。
謝宿白微微出神,視線上移,落在修長的脖頸和白凈的面龐上。
將要及笄的,臉頰上還稚氣未,只那眉眼已經長開,似那風霜雨雪,無需俗襯托也自顯風,就像沈青鯉所言,是個大姑娘了。
可又是何時長大的,一不留神竟是沒察覺……
這時姬玉落復又遞來的茶盞,謝宿白走神接過,一個沒留意,滾燙的茶水潑了一手。
又是一場兵荒馬。
(9)
沒有人知道主上近日為何大變,明明這兩年子依然溫和不,但一夜間又退回去了。
面上依舊是疏離淡淡,外人看來似沒什麼差別,可近伺候的人卻深有,最最要的是,就連素來得他偏的玉落小姐,他也鮮去見。
便是見了,也是一副避君三舍的模樣。
傲枝傳話道:“主上,小姐請見,說是有事要稟。”
謝宿白問:“什麼事?”
傲枝道:“想來是分舵的事。”
謝宿白埋頭書案,不曾抬眼,說:“讓去找沈青鯉。”
傲枝應聲,遲疑地說:“您不是讓小姐每月十五,來這里讀書練字嗎?”
座上的人似也頓了一下,“不用了,讓回自己屋里學,以后每月給我上課業。”
末了又補充一句,“不可懈怠。”
“……是。”
這樣突如其來的冷淡,令傲枝等人苦惱不已。
晚間,伺候謝宿白喝下安神藥后,傲枝替他掖了掖被角,臨到放下帷幔時,猶豫道:“主上,您這些日子……是不是玉落小姐哪里惹您不高興了?”
謝宿白睜開眼,平靜地說:“滾出去。”
傲枝一駭,匆忙退下。
幔帳落了,只聞松香裊裊,一室靜謐。
服用過久,這安眠藥的效用也大大減弱,一直等到夜半謝宿白才勉強睡下。
合眼的那瞬間,眼前閃過一道暈,他困意全散,復又睜眼,就看見枕邊靜坐著個子。
竹青的裳襯得愈發冷艷,烏發似綢緞般鋪撒在他枕邊,那雙如雪水清的眼盛著他的模樣,離他愈發的近、愈發近……
謝宿白攥住的手腕,那如荑,溫熱如玉,可那一下卻是將他灼燙!
他猛地甩開,那人就不見了。
一顆心尚未落定,又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
大火噌地從床尾燒起來,謝宿白整個人恍若被架在火堆上烤,烤得他疼痛難忍,灼熱難耐。
無數張臉從面前閃過,他們喚他:連鈺、皇孫、小殿下……
謝宿白手去抓:“父王、母妃……”
可他們又全都不見了,周遭只剩無邊無際的黑,香案上的牌位又多了一塊,上面刻著長孫連鈺的名字,而他倒退一步,竟發覺堂前擺放著厚重的棺材。
棺材里躺著一人,那張臉,赫然是他無疑。而“他”陡地睜開眼,質問: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
謝宿白醒來,室一片敞亮。
油燈懸在床頭,傲枝焦頭爛額地站在一旁,見他睜眼,忙道:“主上醒了!”
眼前的迷霧退散,他這才看清來人。
岳大夫須把著他的手腕,就連沈青鯉都站在一旁,一言難盡地往這里看。
他說:“你做噩夢了,里喊著‘落兒’不肯醒來。”
謝宿白膛起伏,鬢邊汗,聞言也只緩緩閉上眼。
那夜過后,謝宿白愈發疏遠姬玉落,而傲枝等人再不問其緣由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一切似乎都要趨于平靜時,終于還是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了個措手不及。
那日,謝宿白攥著信,整張臉全無,鷙的緒在眸底翻涌,冷聲說:“那就給我屠了。”
(10)
味沖天,云大牢一夜間了座死牢,這場靜謐無聲的屠殺使得朝野震驚,往來云的吏絡繹不絕,偏遠的城池一時備關注。
催雪樓的水榭樓閣卻史無前例的安靜,侍進進出出皆是踮起腳尖,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榻上的子靜得像沒有呼吸,這麼多天,若非還有那麼點微弱的脈象,幾乎同一個死人沒有兩樣。
謝宿白面無表地候在床頭,臉看起來并沒有比好多,這樣已經半個多月了,可傲枝等人不敢勸,就連沈青鯉都沒敢多說一個字。
眾人退下后,謝宿白仍是一不。
過了好半響,他才手上的臉龐,這樣蒼白,比當日從雪地抱回來還要脆弱。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嗓音抑,聲道:“為什麼不聽話……”
姬玉落醒來時,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后。
岳大夫著急忙慌來診脈,唯恐落下病。
那位說了,不準落病,不許有病,就連上的疤痕都得祛得干干凈凈。
于是岳大夫留下幾盒名貴的祛疤藥才離開。
謝宿白只在旁靜坐著,他捧著一卷書,似是對此毫不關心,況且不必他責罰,樓盼春就已經吼著嗓子進來了。
他氣急敗壞,高高抬起手臂,恨不能一掌拍扁這個不知所謂的小徒弟,然而那胳膊遲遲落不下來。
于是怒道:“從今日起足!好好養傷,面壁思過!”
待人一個一個噓寒問暖,又一個一個離開后,謝宿白才撂下書卷,側目看過來,道:“往后去哪里,都要事先與我報備,我同意,你方能行事。”
自知理虧,搭下眼簾沒有說話。
也沒有力氣說話,眼皮眨著,昏昏睡。
謝宿白掌心覆在眼上,“沒有下一次,睡吧。”
(11)
姬玉落養病數月,自有人照料。
謝宿白十天半月問候的況,并未常常提及,比之人醒來之前反而要顯得不很上心。
只他也不像出事前對姬玉落那般冷淡,他似乎掌握了一個合適的度,既不過分疏遠,也不過分親近,對看似對沈青鯉等人沒有哪里不同。
只偶爾四下無人時,謝宿白才會盯著對面的窗牖發愣,那樣警惕的人,連有人走近都沒有察覺。
沈青鯉著懶腰坐在石階上,順著他的視線過去,嘖嘖道:“看得見不著,你何必呢這樣忍著,何不讓知曉,讓自己做抉擇?”
謝宿白看他一眼:“就這樣不好麼?”
沈青鯉反駁:“當然不好,你都眼穿了好什麼好,別沒養好,又添相思病!再說,你如何保證能永遠維持現狀,倘若以后邊有別人了呢?往后你再讓來選,是為難了,也為難了你自己。”
謝宿白沉默片刻,卻說:“蘭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被選擇的資格的。”
沈青鯉被這話噎了噎,忽然有些惱怒,“誰說的,你有的選!報仇的法子千千萬,殺了那狗閹的腦袋就是,若還有同黨,就一并手刃,待了卻此事,你我亦可放下執念,你安生養病,我逍遙江湖,從此我們不問朝廷,就像現在一樣生活,如此不好?怎麼就非要用命蹚那渾水呢?”
椅上的人目平靜,顯然沒有被他說。
沈青鯉泄氣道:“皇位對你那般重要,比還重要?來日你可不要后悔。”
清風徐來,滿庭桂花飄香。
花瓣裊裊而落,他輕拍去肩上的碎花,低低道:“我不會。”
謝宿白,絕不會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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