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午后, 宋郁再也沒有見過裴祉。

從塔克瓦爾聽說，那天他只匆匆出現了很短的時間，也不知道是回來做什麼的, 很快又踏上追尋阿波塔拉族的旅程。

宋郁不明白他給自己留一個耳墜是什麼意思，答應卡西的一個月很快過去，而也已經收集到了足夠的劇本寫作素材。

直升機嗡嗡作響，鳥群四散開來。

卡西一蹦一跳地坐上了飛機，高興的心寫在了臉上。

風吹了宋郁的頭發, 擋住了視線。

抬手將碎發別到耳后，指尖到了六芒星的耳墜, 金屬的質冰涼。

直升機起飛, 在綠的海洋上空劃過, 起樹冠一層層的波浪。

宋郁著滿目濃重的綠，緩緩垂下眼睫, 有些沒了耐心。

畢竟等待也是有期限的。

-

徐周旭這段時間一直待在圣保羅沒有回國，還找了一棟別墅住。

別墅是經典的西式建筑結構，白外墻，房間很多, 還有草坪修剪整齊的大花園。

宋郁索帶著卡西借住在那里。

到圣保羅的第二天，清晨的水氣漉漉。

管家已經把早餐準備妥當，宋郁坐在鋪著干凈白布的餐桌前, 用刀叉慢條斯理地吃早飯。

徐周旭從外面回來，渾沾著煙酒氣，通宵達旦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大早的神頭還沒消。

卡西起得最遲, 住在一樓, 沒走正門, 而是翻過了房間的窗戶，赤著腳踩進了花園。

雨季里的花園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漉漉的。

卡西的腳踩在混著泥土和青草的大地，打量著這個被管家心打理過的花園，然后摘了一把的紫茉莉，用細枝條扎小小一簇。

別墅的管家是一位四五十歲的葡萄牙裔人，材壯碩很胖，說話的嗓門也很大。

看見卡西赤著腳走進客廳，將地板踩出一個個泥印子，著腰生氣地大罵。

卡西越過，聽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是在沖發火.

無所謂地笑了笑，順手豎了個中指。

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學來的，這種俗的文化倒是學得快。

管家罵得更兇了。

“嘿，得比哈瓦娜還大聲。”卡西湊近宋郁，將紫茉莉別在了宋郁頭發里，然后笑嘻嘻地拉開椅子，發出刺耳的咯吱聲。

端著桌上沒過的盤子，盤坐在了地上吃。

卡西依然保留著在部落里席地吃飯的習慣，任何讓和大地拉遠距離的事，都下意識地排斥。

宋郁沒什麼反應，由著去。

倒是徐周旭覺得難得很，“不行，這樣吃飯，搞得我們待似的。”說完，他放下餐，拉著卡西坐回到了椅子上。

卡西皺了皺眉，屁在座椅上蹭了蹭，很是不習慣。

很快把盤子里的吐司和煎蛋吃完，手要去再拿時，宋郁將盤子往回撤。

“不準吃了。”

卡西歪著腦袋愣了愣。

“以后這里不提供你的食，你要自己去解決。”宋郁的語氣冷淡，一副不容商量的態度，然后示意管家，把卡西的餐撤走。

管家高高興興地朝卡西翻了個白眼。

“倒也不至于吧，你把帶出來，怎麼著也要有點待客之道。”徐周旭幫腔，“別回頭說我們中國人小氣了。”

宋郁看向徐周旭，“我們最后都是要走的，卡西想在圣保羅生存下去，就得去適應這個世界的規矩。”

卡西聽不懂他們兩個的對話，只知道宋郁不讓吃飯了。

氣呼呼地站起來，彎腰趴在桌子上，朝宋郁手，把剛送的紫茉莉摘了下來，扔出窗外。

用力“哼”了一聲，“不吃就不吃。”

卡西負氣出門以后，一整天都沒有回來。

宋郁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寫著劇本，也不著急。

他們住在圣保羅的富人區，治安很好，倒不用擔心卡西缺胳膊兒的。

傍晚的時候，隔著老遠就能聽見狗聲。

卡西背上扛著一只不知道誰家的金回來，金的四肢被綁住，掙扎地起勁。

宋郁嚇了一跳，“你哪來的狗？”

“你不給吃的，我就自己打獵了。”卡西語氣里帶著得意，“雖然這里的比起雨林里的多了，但它們也比雨林里的笨多了，一下就被我抓住了。”

“......”

最后宋郁費了好大一番勁兒，才把金送了回去。

賠了好久的不是，人家才沒報警。

回到家的時候，卡西還在生氣，赤腳蹲在地上，背靠著沙發。

“我打到的獵，為什麼要還回去？”語氣憤懣。

宋郁抬手擰了擰眉心，忍住了揍這倒霉孩子的沖。

“那不是你的獵，是別人的財產。”

一字一頓，申明著這里的規矩，“在城市里，所有的都是有歸屬的，就算是流浪的貓狗你也不可以捕獵。”

所有人都道德的約束，自然界里的競天擇在這里并不適用。

卡西抿著，仰起脖子，倔強地看著宋郁。

過了許久，終于垂下腦袋，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好像接了這樣的不同。

宋郁看著閉的門，無奈地搖搖頭。

此時天已經很晚，有涼風從落地窗吹進來，將碎花的窗簾攪。

卡西像是一滴來自他者的，在他們的世界里產生了強烈的排異反應。

宋郁從上得到了許多靈，晚上寫劇本一直寫到天亮。

接下來的幾天，宋郁很看見卡西。

卡西每天出門很早，回來很晚，不知道去做些什麼。

宋郁的劇本故事雖然是以部落和卡西為靈開的，但隨著劇本的推進，故事里的角有自己的線，并不需要圍繞著卡西走，所以也就沒必要去管卡西在做什麼了。

雖然一開始說只提供住，但宋郁還是在玄關的玻璃盤子里放了錢，有時卡西會去拿，然后玻璃盤子里會多出一些小玩意兒。

有時候是一棵菠蘿，一串骨頭的鏈子，或者是滿滿一籃子的蘑菇，也不知道從哪找來的玩意兒。

宋郁熬了將近一個月的大夜，終于將劇本寫了出來，只缺了一個結局沒定。

寫劇本一向很快，寫出來的東西也很去改，因為最開始寫下來的是最準確的。

劇本寫完，也該回國了。

雖然劇本里是以卡西和部落為靈的，但故事容，更想拍國的東西。

而不是越了半個地球，去展現另一個世界里的偏差。

就像有人冒著雨季，在浩瀚的綠海洋里穿梭，只為了找尋他過去祖先的痕跡。

宋郁想到這里，垂下了眼睫。

不自覺地抬手，了耳朵上掛著那串墜子，仿佛還攜帶了男人的溫。

宋郁越想越氣，覺得他可真心機。

留一個耳墜讓念念不忘，他自己倒是一走了之。

-

離開圣保羅之前，徐周旭在別墅里開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酒會。

南洲的人們都非常熱，短短兩個月時間，他就認識了一堆當地的朋友。

頂層的天游泳池，男男，縱酒的地方，好像哪里都一樣。

宋郁也換上了致的禮服，修吊帶黑長，綢的材質順，襯得材極好，盈盈細腰不堪一握，頭發也被心打理過，脖頸是水滴形狀的鉆石項鏈，一看就價格昂貴。

在這樣的場合，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的通行證。

一直適應得很好，但今天卻厭倦得格外快速。

周圍時不時有男人湊上來，一副英模樣，雙排扣的西裝筆，發蠟將頭發固定得一不茍。

他們不斷地輸出觀點，聊著經濟、政治，每個人都在用自以為不聲的方式，表現自己的卓越。

宋郁靠在二樓的臺，終于應付完一位在華爾街工作的國青年，放下手里的酒杯，走到了花園里氣。

房子里燈火通明，襯得花園里的昏暗更甚。

花園角落的棕櫚樹下，蹲著一團小小的黑影，是一晚上都沒有見到的卡西。

卡西上穿著一條白子，黑發被高高的盤起，是管家強烈要求的裝扮，怕在賓客面前丟臉。

不過子這會兒被直接坐在地上，變得皺皺灰蒙蒙的。

赤著腳，手里扯著旁邊紫茉莉的葉子，要是被管家看見了，準是又要被罵。

“再摘就禿了。”宋郁出聲救了可憐的紫茉莉。

卡西聽出的聲音，停住了扯葉子的手。

自從宋郁因為金的事兇過之后，小姑娘就一直在和慪氣。

宋郁也不是會哄人的，由著負氣。

卡西著手里最后一片葉子，指甲被染上綠。

“你要走了？”沉默許久后突然問。

宋郁淡淡“嗯”了一聲，“明天我送你回去。”

聞言，卡西撇撇，沒有其他更大的反應了。

倒是宋郁覺得奇怪，以為按卡西的子，之前費了那麼半天勁才從雨林里跑出來，肯定不會愿乖乖回去。

“你沒意見？”

卡西將手里爛了的葉子丟進草地里，“我想哈瓦娜了。”

“......”宋郁記得在部落里的時候，就頂撞哈瓦娜最兇，小孩子的心思真是捉不。

從花園可以看到二樓的臺，卡西直白地說：“你和那個國人聊天的樣子很虛偽。”

卡西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很知道給找不痛快。

“......”

第一次被人說虛偽，宋郁輕哼了一聲，“要你管。”

這時，三樓有人喊。

徐周旭腋窩架在欄桿上，有些喝大了，口齒不清地說：“快上來，我給你介紹個人。”

宋郁收回了視線，看向卡西，小姑娘的眼睛明亮倔強。

最后，只說出一句，“早點休息。”然后邁開步子，要往回走。

卡西小聲地嘟囔：“帕廷說得沒錯，外面的世界一點也不好，難怪他不肯帶我出來。”

討厭極了這個植都被虛偽地保護起來的世界。

明明玻璃花房外面的植，正被冰冷的開墾機無碾過。

這個被塔克瓦爾過度化了的文明世界，等卡西終于接過后，像是絢爛的泡沫，被拿針一就散了，出里面蒼白無味的真相。

“你好了沒有——快點啊——”徐周旭又在上面催促。

“......”宋郁深深地凝著卡西。

聽見提起“帕廷”，心臟跟著了一下。

他確實一向不喜歡這個文明世界。

宋郁抿了抿，轉，一頭扎進了屬于的世界。

-

“你好慢啊。”徐周旭攬著伴的腰，對面還站著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是個亞洲面孔，五十來歲的年紀，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眼鏡，知識分子的打扮和氣質。

他朝宋郁點了點頭，“久仰宋導大名。”語氣客套，帶著一口純正的京腔。

徐周旭介紹道：“這位是國社會學研究所所長，李振。”

“我聽說研究所下個月有個項目，去廣西做數民族的研究，是一個之前從來沒被發現過的村子，我覺和你的劇本搭的。李所正好也想請攝制組跟隨去拍一些材料。”

宋郁一聽，挑了挑眉，沒想到徐周旭難得干了一件正事兒。

李振沒當真，在旁邊笑道：“宋導跟拍，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嗎，再說我們所經費有限，可出不起錢。”

“李所要是方便帶上我，哪能要錢呢。”宋郁從服務生的托盤里拿了一杯香檳，游刃有余地應酬。

沒幾句的功夫，就把廣西的研究項目敲定了下來。

李振舉杯，“那我們廣西見。”

“不過話說回來，項目不能提前一些嗎？”徐周旭也投資了宋郁的電影，恨不得能立馬開拍。

李振搖搖頭，“沒辦法。”他的視線看向遠的山脈，“能帶隊的人這會兒不知道在哪片雨林里待著呢，下個月才回來。”

宋郁隨口問道：“不是李所您帶隊嗎？”

李振擺手，“我年紀大了，走不了。不過你放心，裴教授可比我有本事多了，到時候我給你介紹介紹。”

聞言，宋郁笑了笑，沒再繼續了解，誰帶隊對來說并不重要。

自從雨季過去，圣保羅的溫度就開始升高。

一陣熱風吹過，吹了的碎發，宋郁將掃到眼前的頭發隨手撥到耳后。

李振注意到左耳出的六芒星墜子，眼睛突然一亮，“這個耳飾，我能看看嗎？”

宋郁愣了愣，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摘下耳墜遞給他。

李振推了推金眼鏡，將耳墜捧在掌心，像是賞析古董一樣認真。

“你是從印第安人那買的嗎？花了不價錢吧？”

宋郁不想提及太多，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李振解釋說：“印第安人喜歡在的部位，戴上堅的件，那樣就可以將的地方化堅。”

他當了好多年教授，自帶了些好為人師的習慣，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尤其是銅制的耳環。如果不考慮價值，印第安人對銅有著比對黃金更甚的偏，認為銅是來自太的質，充滿了能量。”

“他們戴上銅制堅的裝飾，覺得這樣可以防止被邪氣侵擾，就不會生病了。所以他們一般不會輕易摘下自己的首飾。”

李振拿著耳墜看了許久，依依不舍地把耳墜遞回給宋郁，“你運氣很好，以前我在土著部落做田野調查的時候，費了很大的功夫，也沒能得到一個。”

“......”聞言，宋郁怔怔地接過耳墜，打磨圓潤的金屬抵在掌心。

一直知道部落里大家有戴金屬首飾的習慣，還以為那只是起裝飾的作用。

宋郁緩緩抬起手，將耳墜重新戴上。

耳墜輕輕晃，蹭過的側臉，在影里發出十字形的。

眼眸微微瞇起，角輕勾，向遠黛的群山連綿。

算了。

就再等他一小會兒吧。

-

第二天，宋郁送卡西回去。

進雨林的時候，部落里的人們蜂擁上來，左右打量著卡西，問來問去，在發現卡西出去一趟，并沒有任何的變化后，紛紛失去了興趣。

哈瓦娜心里很高興卡西回來，但表面上還是罵罵咧咧，責怪跑出去那麼久，家里要忙不過來了。

簡單的敘舊之后，宋郁和們告別。

卡西拔掉了金剛鸚鵡蘇蘇屁上最后的那一羽，用彩的珠子，串了一條很漂亮的項鏈。

給宋郁掛上項鏈之后，沒再多說，轉頭就去逗塔克瓦爾的小兒子玩耍了。

果然像說的那樣，對于中途離開的人，毫不留。

見到卡西非常溫順的樣子，塔克瓦爾松了一口氣。

宋郁環視了部落一圈，卻沒有找到想要看到的人。

讓等他，自己又不回來。

宋郁摘下耳墜，遞給卡西，請轉。

戴了一個月的金屬墜子，耳朵上空了下來，突然有些不習慣，有一種輕飄飄無所依的覺，很奇怪。

塔克瓦爾站在一邊，著那枚墜子，認出了那是屬于誰的件，他眼睛里閃過一瞬的驚訝。

“你不再等等親自給他嗎？”塔克瓦爾抬頭看天，“雨季已經結束，如果順利找到阿波塔拉族的話，他應該快回來了。”

宋郁想了想，最后還是搖搖頭。

無疾而終是人生常態。

況且他們之間的距離，相差得也太遠了。

雙手在兜里，慢騰騰地晃，往回走。

耳朵空空的不習慣，戴上了耳機，播著電影原聲，以此來轉移注意力。

電影放的是一部老片子——

《走出非洲》。

路過部落外面的幾簇灌木叢，灌木叢的漿果長勢很好，一顆顆晶瑩飽滿。

宋郁手摘了一顆，將圓滾滾的紫紅果子在手心里，漫不經心地打轉兒。

因為是最后一次在雨林里了，拖慢了腳步，往森林里多走了些。

腳踩在樹枝枯葉上，發出讓清脆的聲音。

在婆娑樹影里流，像是水流，仿佛給悶的雨林帶來了一涼意。

宋郁不知不覺往森林越走越深，腦子放得很空，什麼也沒有去想，只是心底留了一憾和可惜。

雨林里的綠重復得令人厭倦。

宋郁想起選的這條路，是之前去看巖壁畫走過的。

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煩躁起來。

從口袋里出銀致的煙盒，食指抵著一煙了出來。

在圣保羅的這一個月，宋郁每天熬夜寫劇本，靠喝咖啡提神本不頂用，只能一煙一煙的，導致現在癮很大。

等把煙放到邊，才意識到自己叢林，還是不要隨便得好。

記得這附近應該有一水源空地，宋郁決定去到那里煙。

去河岸的路很好辨認，好像早上有人走過，多了一條小徑。

沿著窄窄的小徑，踩著比腳大很多的足跡，走了許久。

最后，在令人厭倦的綠里，河岸邊的植被稀疏起來，仿佛像是開了一扇門，白傾瀉進來。

不遠的河水里，白霧繚繞，緩緩出現一個人。

男人黑發漉，細的水珠順著修長脖頸劃下，赤著膛，肩寬腰窄，勻稱致，比例寸寸完。

宋郁一瞬間看出了神。

手里打火機“咔嚓”發出微弱的聲響，在安靜的環境里顯得格外清晰。

裴祉聽見靜，目斜斜地睨過去，看見了走到河岸邊的人。

他抬手起額前細碎的頭發，出一雙清朗的眼睛。

誰也沒有說話。

好像荒原里的兩頭獅子再次狹路相逢，在沉默里試探。

打火機的火默默地燃燒，發出暖黃的，指尖被烤得發燙。

宋郁回過神來，眼睫了，慌地吹熄了火苗。

裴祉輕笑，出像椰子心一樣潔白的牙齒。

“這麼喜歡看我洗澡？”

作者有話說：

謝和大家在這里相遇！

本章留評前50有紅包~